西瓜無籽
簡介:如果沒有遇見醉煙,謝懷生也許會這么孤獨一生,可當他救下醉煙的那刻起,他的生命就仿佛有了顏色。他以為那個有著明媚笑容的姑娘會一直在桃花樹下等著他回去,他卻弄丟了她。等他再尋到她時,一切已無法挽回。那一刻竹空覺得,大概惡鬼、修羅便是謝懷生現(xiàn)在的樣子。
【一】
謝懷生第一次遇見醉煙時,他十七歲,她十歲。
那夜,蘇家整整二十七口,皆成了亡魂。
蘇家有個地窖,地窖里埋了幾十壇醇香的老酒,謝懷生點了火折,一步步踏了下去,燭光閃爍間,偌大的紅瓷酒壇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酒香醇厚撲鼻。
地上鋪了草席,踩在上面窸窸窣窣的,接著一個小姑娘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她穿著鵝黃小褂,膚如凝脂,眉如細柳,是個美人胚子。然而她的動作實在不雅,大大咧咧地背靠著酒壇子癱在草席上,睡得香甜,竟是喝醉了。
他正想著要怎么處理她時,她咂了咂嘴,眼皮動了動,接著便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地窖黑暗,全憑他一根火燭照亮,而這跳動著的火苗好似盡數(shù)進了她的眼里,她的眼睛便如夜色籠罩下的萬家燈火。
她眨了眨眼,迷茫地看著陌生的他。
他想了想,蹲下身來,或許是許久沒有說話,聲音沙啞又帶著寒氣:“你可是蘇家小姐?”
她依舊迷茫。他的耐心向來極好,就這么不言不語地蹲著等她答話。她的目光卻忽然落在他握在手里的劍上,怔了怔,然后湊近伸出手指抹了一點兒濃稠的液體嘗了嘗,苦著臉道:“真的是血啊。”
看她的表情,倒像是嘗了苦瓜汁。蘇家是商戶,女兒自然嬌生慣養(yǎng),謝懷生當下便確定了這姑娘可能并非真正的蘇家小姐,便欲收了火折子起身離開,卻聽她道:“你把蘇家人都殺了嗎?”
他頓住,見她探頭問得認真,他便答:“不是我。”
“有人出錢買他們的命?!彼y得地解釋了一下,她卻仍是不解,他想了片刻后又說,“大概就是些商人間的爭奪?!?/p>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想起了剛才他問的問題,道:“是蘇家老爺讓你來救他女兒的嗎?”
她倒是心思通透,見他回望過來,一骨碌跳起來抓住他的衣袖,抬頭望著他:“我雖然不是蘇家小姐,但我是蘇家前幾天收養(yǎng)進來的,所以我現(xiàn)在也算是蘇家小姐?!彼难劬α灵W閃的,說罷踮起腳吃力地拍了拍他的肩,笑瞇瞇地道,“謝謝你來救我?!?/p>
她的手死死地攥住謝懷生的衣角。謝懷生低頭看她,她抓得很用力,用力得指尖都泛著青白。她察覺到他的打量,立時彎唇笑得甜美天真。她大概不知道,雖然她努力在掩飾她的害怕,但其實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將她的害怕展露得徹底。
她說得不錯,他的確是蘇家老爺重金聘來相救的,不過他來晚了一步。至于這個“蘇家小姐”,他的目光掃過她的手腕,上面是一條接著一條的傷痕,依著蘇家老爺脾氣,她怕是受了不少苦。
也罷,就當他為自己做件好事吧。
出得蘇府后,謝懷生便為她找了個容身之所。
她生得漂亮,四方樓的老鴇一看見她便喜笑顏開,緊緊摟著她不撒手。謝懷生轉(zhuǎn)身欲走,衣角卻又被她扯住了。
“你做什么?”
她唇色蒼白,卻固執(zhí)地攥住不松手,也不說話,只抬頭盯著他。他皺眉,但見她眼中隱隱約約的淚光,忽地就明白了。
“我不能帶你走?!彼?。她的手攥得更緊,然而眼中期望的光芒卻漸漸地暗下去。
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既然選擇了殺手這條道,那所謂的良知必然是拋棄了的。
然而那良知似乎還沒被拋干凈,在她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的那一刻冒出了頭。
“我給你銀子,你照顧她。”
老鴇愣住,正張嘴要說什么時,下一刻一柄寒劍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謝懷生的表情仍舊冷冷淡淡:“若是你讓她做什么不該做的事,我要你的命?!?/p>
謝懷生的話,江湖上還沒有人有膽量懷疑。老鴇驚懼地后退數(shù)步,臉色煞白地連連答應(yīng)。
攥著他衣角的小姑娘仍舊不放手:“你給我取個名字。”
他挑眉,她認真地又重復了一遍,確定她是真的沒有名字后,他收劍入鞘:“便叫醉煙吧?!?/p>
她喜歡喝酒,現(xiàn)如今又身在煙花之地,取得倒也貼切。
“你叫什么?”
“謝懷生。”
【二】
天子腳下洛京城,洛京城中四方樓,是男人的銷金窩、溫柔鄉(xiāng),絲竹笑語聲徹夜不絕。
老鴇推門尋來的時候,醉煙正一身懶骨地倚在窗口,青絲繞紅衣,眼如彎月眉似遠山,昔日的小姑娘儼然已出落成了一代佳人。
“我的好女兒,好醉煙,這次你要幫幫我——”
天子腳下,達官貴人數(shù)不勝數(shù),哪一個都得罪不起。鎮(zhèn)南王和河陽王素來不對盤,偏偏兩人同時來了四方樓,還都點名要花魁相陪,老鴇不得已只好來找醉煙相助。
鎮(zhèn)南王年邁卻色心不改,所以當醉煙踏進房中時,鎮(zhèn)南王早已左擁右抱笑得合不攏嘴。
“王爺,好久不見?!绷昧酥楹煟頍煖\笑輕語,款款而進。
“醉煙姑娘?!辨?zhèn)南王笑呵呵地推開了身旁的美人,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她走過去。醉煙不動聲色地避開,展袖一揮,手中不知何時已捏了個酒杯,笑道:“王爺急什么,醉煙還想與王爺先喝幾杯呢?!?/p>
鎮(zhèn)南王連聲說好。他酒量不好,再加上烈酒醉人,不過幾杯,便已醉意深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醉煙撇了撇嘴,將酒杯丟在一旁,側(cè)目望了望窗外已近昏黃的天色,算了算時間,又等了片刻,方才起身離開。
這些年老鴇待她不薄,特意為她辟了一處單獨的閣樓,閣樓下有一方庭院,隔絕了四方樓中的喧囂,安靜地獨居一處。遠遠地她便看見那個人坐在那里。
黑衣長劍,靜若深潭,一如八年前她初見他時那般。
她放輕腳步,他卻忽地側(cè)首看過來,四目相交。她大踏步走過去皮笑肉不笑地睨著他:“這次謝大俠回來得倒是早?!?/p>
他看了她一眼,便移開目光,落在院子里剛剛開花的桃樹上。銀白的月光輕柔地照著睡在枝頭的桃花,一如面前的姑娘,慵懶卻風情,還帶著些嬌憨。
“少喝點兒酒?!?/p>
他的聲音冷冷清清,本是關(guān)心卻添了好些疏離。她冷冷地笑,轉(zhuǎn)身就走。沒過多久,腳步聲又響起,醉煙去而復返,懷里抱著一堆紗布、藥瓷和瓶子。
將東西一股腦兒丟在桌上后,面無表情地盯著謝懷生。
謝懷生無奈,伸出手來。她毫不客氣地將衣袖向上撩開,手臂上赫然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她一邊用牙咬開藥瓶瓶塞,一邊裹紗布,動作輕車熟路。
“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號稱江湖第一殺手嗎?有本事就別受傷啊?!彼滩蛔〕爸S道。
他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右手不知何時捏了一朵桃花看得出神。醉煙氣得牙癢癢,這人寧愿看花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她的怒火太明顯,他也終于察覺到了,微微垂眸看著她:“小傷而已,不礙事?!闭f完便又將目光放在了桃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傷?”她冷笑,“那什么才是大傷?一擊斃命?謝懷生,你以為你有幾條命?!”
“一條命。”這次他倒是回答得快,“我們都只有一條命?!彼读算叮拖骂^,難得地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小煙,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p>
這丫頭的別扭勁也不知道跟誰學的,分明就是擔心他,偏偏把話反著說,心思拐彎抹角。
“謝懷生。”她忽地叫他。
他淡淡地“嗯”了聲,掌下發(fā)絲柔軟順滑,竟舍不得拿開。
她緊緊攥住他的衣袖,低聲問:“你什么時候帶我走?”
謝懷生嘴角的笑容凝住。他慢慢收回手,她抓他抓得很緊,他也毫不放松,一點兒一點兒地將她推開,然后起身,頭也不回,空氣中傳來他淡漠的聲音。
“不行?!?/p>
夜色寒涼,四方樓內(nèi)卻溫暖如春。
“醉煙姑娘可真是越來越天香國色了,你這個老太婆還打算藏她多久?”
剛走到門口時,謝懷生便聽見了這句話。他順著看過去,倒是他認識的人,好色之名傳遍洛京的鎮(zhèn)南王。
老鴇笑答:“快了,快了,到時王爺可一定要來捧場?!?/p>
他頓住,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他極有耐心地等著,直到夜半時分,老鴇回房歇息,他如影如魅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把她嚇得差點兒魂飛魄散。
點上燭后,老鴇仍舊膽戰(zhàn)心驚,尤其是對上謝懷生那雙冷得可怕的眼睛和他手上那好似還沾著血的劍時,她便止不住地手抖。
“咚”的一聲,她的心跳驟然止了一拍,卻是謝懷生將一個包裹丟在了桌上。她松了口氣,掛上諂媚的笑,道:“多謝大俠了?!?/p>
醉煙這么些年在四方樓自然不是白待的,謝懷生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給老鴇一筆銀子,以便醉煙在四方樓繼續(xù)棲身。
老鴇伸手,謝懷生卻忽然將劍鞘壓在上面,然后寒芒一閃,那銳利的劍尖便抵住了她的喉嚨,他低沉而冰冷的聲音傳來。
“你似乎忘記了我當初對你說的話?!?/p>
她怔住,隨后驚慌失措地連聲說“沒忘”,可謝懷生不見絲毫松懈,她干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了起來。
大致就是四方樓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而她又得罪不起那些大人物,迫不得已只好將醉煙推到臺前。
謝懷生沉默,老鴇見他這般模樣覺得興許有戲,便大肆說了許多好處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若是醉煙入了那些王公貴族的眼,嫁了進去,那他便不用在刀尖上尋活,或許還能得個一官半職,安然度過此生。
末了,她偷偷地打量著他的臉色加了句:“我看得出來,那丫頭舍不得你?!?/p>
或許是這句話說動了謝懷生,他看了她一眼,慢慢地將劍收回了劍鞘,可沒來得及讓她松口氣,他便接著道:“我要帶她走?!?/p>
【三】
四方樓依舊笙歌不斷,與之隔鄰的這個庭院卻相當靜謐,暗香在如紗如霧的月光中浮動,似乎一伸手便能將之握進指間。
地上似乎有什么東西泛著光,謝懷生走過去撿起來,卻是一片酒壇子的碎瓷片,上面還殘留著縷縷酒香。
他就這樣看著瓷片莫名地發(fā)起了怔。
其實以前他們的關(guān)系不是這樣的。他每次來,她都乖乖地坐在石凳上,只要一看到他,便會跑過來一頭撲進他的懷里,然后絲絲縷縷的酒香便攀上鼻尖。分明是個小姑娘,身上沒有脂粉味倒?jié)M是酒香,他當時還覺得有趣。
但不知從何時起,她不再跑過來撲進他的懷抱,身上也不再含著醉人的酒香,取而代之的是她如一朵靜靜開著的桃花站在那里等他走過去,呼吸展袖間,帶出的是一種淡雅的脂粉香。
這種脂粉香他并不陌生,四方樓里面就有這種味道。他便以為老鴇逼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差點兒因此殺了老鴇。當時她抓住他的劍,鮮紅的血從她指縫間流出來,她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臉上的表情時喜時怒。
后來這件事不了了之,他沒問,她也不說,直到有一晚她在月下為他起舞。
他一直都知道她長得美,卻未曾想過當她舞動長袖時,那一顰一笑,一低首、一回眸,甚至青絲發(fā)梢,都成了傾城國色。
萬籟俱寂。
從那一刻開始,他忽然意識到了這個曾被自己牽著走的、喜歡喝酒的小丫頭已經(jīng)長成了女人,長成了任憑百花盛開也不敵她一分顏色的女人。
然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眉眼含羞,嫵媚嬌柔。
他想,他大概是知道她的心思的。也正因為知道,他才要遠離她。一個刀尖舔血的人,尚且自顧不暇,如何給別人幸福。
也是從那時起,他刻意拉開兩人的距離。她漸漸地有所察覺,慢慢地,他們之間,連閑話家常都變成了奢侈。
有風吹過,輕微地響動聲從頭頂傳來。他抬頭一看,半扇窗戶在半空中微微擺動著。
她總是不關(guān)窗。
他聽見自己輕輕嘆息了一聲,提息躍入了房中。房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酒氣,他皺眉,點燃案上燈燭,暈黃的光映著床上那個已經(jīng)醉得睡過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