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黎明 沈 法 ［寧波大學潘天壽藝術設計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草編是利用草本植物的莖、枝、葉、皮等部位編織各種器物的民間傳統(tǒng)工藝。在長期的生產實踐與社會生活中，草編逐漸形成了集實用、審美、文化為一體的獨特表現形式，承載著底層勞動人民的智慧與汗水。我國的草編資源十分豐富，草編技藝也較為普及，而由于原材料、文化傳統(tǒng)等方面的不同，各地的草編工藝帶有一定的地域特征，較為著名的有山東的麥草編、四川的棕編、廣東的藤編蒲編等。浙江寧波地處江南沿海，氣候濕潤，土壤肥沃，非常適合草編原料——席草的生長。千百年來，寧波人民利用席草編織出了形色各異的器具，不僅是他們重要的經濟來源，也形成了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F從美學的角度，對寧波草編的美學特征進行深入探析，旨在重新認識其美學價值，為寧波草編的傳承與研究提供有益的補充與借鑒。

一、寧波草編的概況

寧波草編的歷史非常久遠，在距今約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層中，就出土過野生燈芯草的殘片，這也是中國迄今為止年代最久遠的草編遺物。寧波草編工藝的主要材料是藺草，因可用來編織草席、草帽，亦被稱為席草。隋唐時期，據傳寧波廣德湖畔，有一位姓藺的農戶，在湖邊拔來水草精心種植，長成后織成草席鋪地而坐，人們稱此為“藺草”和“藺席。”據相關文獻記載，草席在那時就已銷往海外，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貿易品之一。宋代年間，寧波廣德湖廢湖為田，優(yōu)質的土壤加上充足的水分，使得藺草的品質大大提升。明清時期，寧波設立席行席市，草席業(yè)的發(fā)展日益興盛。

圖1 葦席殘片（寧波河姆渡遺址博物館藏）

而隨著經濟的發(fā)展與人們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傳統(tǒng)草編工藝的發(fā)展令人擔憂。一方面，手工編織技藝面臨著即將失傳的境地。設備落后，產值低下，手工藝者大都年老體弱，文化水平不高。慈溪草帽編織技藝、黃古林草席編織技藝、余姚草編相繼被列入省級或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在非遺文化潮的涌動下，寧波傳統(tǒng)草編需要得到更多的關注及更好的傳承。另一方面，以“榻榻米”為代表的機械草編制品大量出口日本、印尼等國家，但品種形式過于單一。從美學設計的角度來看，草編制品擁有天然的性能，素雅的風格，在家居、服裝、旅游等行業(yè)仍然存在著巨大的開發(fā)潛力。

由是觀之，寧波草編的美學特征及美學價值有待深入探析，這不僅有助于其作為非遺的價值提升，受到更多的人關注，也有助于其以新的風格面貌融入現代化設計與生活之中。

二、寧波草編的美學特征探析

寧波草編是人們利用席草這種特殊的材料進行編織的工藝。其造物的思想，與所有民間器物的造物思想一樣，首先應是滿足實用的需要。鄉(xiāng)民們按照自己生活的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充分利用席草這種天然資源，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形成了該區(qū)域內較為一致的生活方式和獨特的民間技藝。其次，隨著人們審美水平的提高，出現了既好用又美觀的器物，這些形色各異的草編制品體現了器物的功能之美、席草的材質之美、工匠的技藝之美，以及傳統(tǒng)的文化之美。

圖2 寧波海曙區(qū)古林鎮(zhèn)仲一村藺草田

（一）功能之美

審美依賴于審美主體的素質及其態(tài)度。由于材料的天然易得，草編器物素來難登大雅之堂，是一種“鄉(xiāng)巴里”的物質文化叢。其審美的主體，自然是普通的鄉(xiāng)民們，他們的習慣、情趣和普遍素質則成為審美的關鍵。在物質相對匱乏的年代，鄉(xiāng)民的文化及審美水平也相對落后，一件器物只要能用，能解決生活中的一些問題，那就是有價值的，是“美”的。寧波草編制品作為民間器物或是民間藝術，其審美都脫離不了它的合目的性。所謂合目的性，即事物的產生必須適合其目的。草席、草帽、草籃、草鞋等器物創(chuàng)制的首要目的就是對于生活的需要。草席用來鋪墊解暑，草帽用來防曬吸熱，草籃用來收納盛放……所有的草編器物都離不開“用”，這就是民間工藝的本性所在。只有鄉(xiāng)民們認為這些器物是實用的，它們才有繼續(xù)存在的基礎，其他的審美因素才能依附產生。為了實現“用”的功能，器物就必須耐用。而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草編器物已經是比較耐用的了。一件草席，至少能使用存放十年之久，而且每次使用之前，用溫水擦洗并太陽暴曬后，草席的光澤和舒適度依舊會像新的一樣?，F如今，鄉(xiāng)民們的生活水平大大 提高，草編器物逐漸被更耐用的金屬、塑料器物替代，但合目的性的功能美依舊是人們選擇生活器物時的首要考慮。

圖3 各色各樣的草籃、草包

圖4 草帽

（二）材質之美

寧波草編的材質之美首先在于其天然性。寧波的席草，古稱“藺草”，在古廣德湖（今高橋、集士港一帶）曾滿布野生藺草。人們何時開始種植席草現已無法考證，席草的品種、品質在千百年來也在不斷地變化。北宋時期，廣德湖廢湖為田，優(yōu)質的土壤加上充足的水分，使得藺草的品質大大提升。1973年，古林鎮(zhèn)俞家村還成功引種過日本的藺草。如今，席草的種植、培育、收割等融入了鄉(xiāng)民對節(jié)令、時間的經驗理性。伴隨年復一年的農業(yè)生產，席草作為草編原料也不斷產生，用之不竭。民間草編以手工編織為主，不排放任何廢氣廢水與垃圾。而在草編制品廢棄后，又能通過自然分解完成資源的再利用。這也體現了以席草編織的寧波草編制品是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產物，體現了“取之自然，用之于民”的造物思想。

另一方面，材料之美在于它的恰當性。材料是器物的基礎，適宜的材料使器物在最初構思時即已初具雛形。也就是說，材料本身所顯露的性能特點便已經初步決定了器物的功能，甚至是形態(tài)。寧波草編主要利用席草的地上莖部分，其內部中空，吸濕能力強，外部堅韌，不易被蟲蟻咬蝕，上下粗細基本一致，富有彈性韌性。草席、草墊、草帽、草鞋等無一不是利用了這樣的特性，而在人們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從色彩的角度來看，席草擁有天然的翠綠色澤，雖然也有經過染色后的席草，但染料都是植物染料，沒有化學成分。寧波草編制品大多都恰當地保留了席草天然的色澤，沒有過多的揶揄粉飾，都是對材料的恰如其分的表達。

（三）技藝之美

寧波的草編工藝手法多樣且復雜，與其他地區(qū)草編類似，也有纏繞、絞編、收邊等手法。這些技藝是民眾在長久的造物活動中積累下來的，蘊藏著優(yōu)良的造物傳統(tǒng)和嚴格的規(guī)則法度。

圖5 添草落筘

圖6 寧波草席

以手工編席為例，收割后的席草不能馬上編織，否則就會被蟲蛀。需曬干，嚴密封裝保存一年后，脫去基部的葉鞘，去除發(fā)黃、發(fā)病的草，再放入水缸中浸濕軟化，備用。席筋則是由白麻、黃麻等制成，在脫去外殼后將麻絲繞在打筋車上編紡成麻筋。編席是在木制席機上完成的，兩人配合將麻筋穿好。然后要將席機枕打入下梁的上端空隙內，起到繃緊席筋的作用。接著用水或者油潤滑席筋和木筘，這不僅能減輕勞動強度，還能防止斷草的出現。編席時，一人向下壓筘并將邊緣固定，一人在席機側邊負責送草（圖5）。寬度1.2m以內（成熟席草長度為1.2m左右）的席子一次遞送一根，每五根交換一下席草的頭尾，這樣編織就不會使草席的一側全部是席草較粗的尾部，另一側是席草較細的頭部。寬度1.2m以上的席子一次遞送兩根，以頭尾交疊的方式遞送，當男子拿到第一根席草時，女子就要將第二根拉到另一端。這樣就可以讓草席的兩側都是席草的尾部，而將頭部隱藏在草席中部，這樣的編織方式可以讓草席的中部是兩根席草交疊在一起，更能承受人躺臥時的力量。編完草席后將兩邊多余的草切去，從席機上卸下，翻曬修整，將兩側多余席筋打結固定后方可完成整張草席的制作。整個過程不僅需要手藝人對席草、席筋、席機的充分了解把控，還需要兩人之間的默契配合。編織出的草席色澤鮮亮，紋理整齊，經久耐用，成為人們至今仍在廣泛使用的生活器物。在民間器物的造型過程中，人們的審美愉悅往往就來自于處理最為普遍的物質材料上所展現出來的技藝。

（四）文化之美

作為民間器物的研究，除了研究“器”和器中存在之“道”之外，還必須介入“信”的研究內容，即研究圍繞著器物所產生的民俗文化或者器物作為民俗文化的載體。這包括了對于造物的傳說、神話、祭祀、習慣等課題 。民間工藝的使用價值也正在更多地轉化為文化價值。寧波草編較早地進入了人們的民俗文化生活，出現了許多傳說故事和民俗習慣。關于藺草，就有傳說是天上一仙女掉落了銀針，幻化而成。而相傳在唐朝年間，明州廣德湖一帶有一個人叫“黃古林”，不但織席技藝高超，而且膽識過人，經商能力也很強。據傳他曾獨自遠洋日本售賣草席，途中船只不幸觸礁，他便用草席堵住漏洞，成功到達了日本。黃古林草席因而聲名大振，外國商人紛紛下單要貨?；貒螅捎谝粋€人力量單薄，他便招收弟子傳授技藝，并成立席行，向百姓們收購草席。這既滿足了客商要求，又給當地的老百姓帶來了滾滾財富。人們?yōu)榱思o念他，在當地建造了黃公廟，如今依舊香火不斷 。除此之外，寧波鄞西地區(qū)還流傳下來了很多關于草編的俗語、諺語，比如“稻田是米倉，席草是錢莊”，“十天三市黃古林，花席雙草白麻筋”，甚至還有關于編席的民間歌謠，這都是寧波草編工藝品外延出來的文化美學特征。

草編制品如今存在的價值，并不僅僅是其作為實用器物的存在，更多的是內在造物思想的承襲和情感的依托，即對于誠實稚拙的手工造物的傳承以及淳樸自然的鄉(xiāng)間生活的向往。

三、結語

在大批量機械化制品充斥的現代化生活中，草編制品以其材料的天然生態(tài)、手工的精致技藝、格調的素雅質樸、文化的悠久綿長而重新被人們所關注。寧波草編作為我國重要的民間技藝之一，走過了千年的歲月，具備著獨特的美學特征及文化價值。如今，寧波古林鎮(zhèn)中心小學已經將手工編席技藝納入了日常教學，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學習這種古老的技藝。黃古林工藝品有限公司也投資建造了草編博物館，向民眾們展示草編文化。國內外的一些設計師，依然偏愛著各種草料，不斷地開發(fā)出新的草編產品。草編器物所體現的功能之美、材質之美、技藝之美、文化之美也仍在不斷蔓延和發(fā)酵，拓展出新的美學意涵。

① 龔成：《千年傳奇 古林草席》，《寧波通訊》2010年7月第46頁。

② 數據來源于寧波黃古林草編博物館。

③ 王毅：《中國民間藝術論》，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頁。

④ 沈法：《浙江民間竹器物文化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2頁。

⑤ 馮盈之、余贈振：《寧波草編文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