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慧

啞巴打出生起就是啞巴，瘸子是后來因為小兒麻痹癥瘸了的，大黃狗則是老支書家搬家時沒帶走的?，F(xiàn)在的林莊，只住著啞巴、瘸子和這條狗了。十幾年前這里還住了很多人，只是現(xiàn)在都搬走了。

當(dāng)年村里第一家人舉家搬去縣城的時候，瘸子正靠在村頭老槐樹上，和一群老頭、老太太打賭，賭那家人多久以后搬回來。

“咱祖上多少輩，都是農(nóng)民嘛。農(nóng)民沒了地咋能成？”坐在老槐樹裸露在地面的根上，支書說完以后，抽了一口煙槍，將煙圈吐向旁邊幾個玩耍的小孩，兩個小孩嗆得咳嗽了幾聲，支書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了的牙齒。

坐在旁邊馬扎上的老林頭兒也抽了一口煙槍，慢悠悠地說：“城里可不比這里，那就像是個崖畔（懸崖），每天都得往上爬， 一個不小心就會摔下去?！?/p>

“可不是嘛，給人家打工，今天有活兒，明天沒活兒的，哪有咱守著土地踏實?！?/p>

“喔——小花，回來吃飯了?！庇崎L的聲音劃破傍晚的天空，樹上的麻雀卻沒有動靜，這些住在山頭上的婆姨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站在腦畔（房頂）上喊當(dāng)家的和孩子們回家吃飯的，麻雀們早就習(xí)慣了這樣悠長的喊聲。

“走吧，到吃飯時間了?！敝酒饋?，拍拍屁股上的土，把煙槍揣在兜里，邁著大步先走了，其他人也紛紛起身，剛才還聚在村口的十幾個人，逐漸化為了十幾個小黑點，朝著不同的方向散開了。

“啊吧，啊吧，啊吧?！?/p>

“汪，汪，汪?！?/p>

啞巴和狗的聲音將瘸子從記憶中拉回了現(xiàn)實。瘸子拖著瘸腿走出屋子，看見啞巴光著膀子，用衣服包著一包東西，大步流星地朝他家走來，大黃狗跑在啞巴的前面，先一步到了瘸子跟前。

“你拿的什么東西？”瘸子問出口以后才意識到，即使問了，他也得不到答案。

“啊吧，啊吧。啊吧，啊吧?！眴“突卮鹆怂膯栴}，只是瘸子聽不懂。

啞巴邁著大步到了瘸子跟前，徑直走進(jìn)屋子，將懷里的東西噼里啪啦倒了一炕。原來，啞巴帶著大黃狗去摘杏兒了。人們搬走了，留下了漫山遍野的桃樹、杏樹、蘋果樹、核桃樹，每到了成熟的季節(jié)，啞巴總會跑去山上摘。

“前年的事你還不長記性？還敢去摘杏兒？摔不死你個啞巴?！比匙右贿吔逃?xùn)啞巴，一邊順手拿起一個杏兒咬了一口，酸得他直眨眼睛。

因為摘杏兒，啞巴沒少遭罪。杏兒是村子里最先熟的水果，在啞巴還是小孩的時候，村里住的人家很多，那時候的杏樹都是有主的。村里的小孩們吃了一個冬天的酸菜和土豆，眼巴巴地盼著杏子早點兒熟，好嘗嘗新鮮水果的味道，啞巴也不例外。杏兒還沒徹底熟，村里的孩子們就趁著夜色偷偷爬樹去摘，有時沒被大人發(fā)現(xiàn)，他們就蹲在地里大飽口福，有時被大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四散逃了，跑得慢的自然免不了一頓揍。啞巴小時候沒少挨打。這些都還是小事，前年那件事嚴(yán)重多了，直到現(xiàn)在瘸子還都心有余悸。

老支書家就是在前年杏子熟的季節(jié)搬走的，因為城里的房東不讓養(yǎng)狗，老支書只能無奈地將養(yǎng)了多年的大黃狗留在村里。大黃狗跟著老支書將家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搬到三輪車上，最后看著老支書鎖上門，坐到了三輪車上。當(dāng)三輪車突突突地開遠(yuǎn)時，啞巴和瘸子站在村口的老槐樹底下目送老支書一家走遠(yuǎn)，他們知道，走了的就不會再回來了。但大黃狗好像還像當(dāng)年的瘸子和啞巴一樣，天真地以為走了的還會再回來，所以直到現(xiàn)在，它還每天都去村口等著老支書回來。它雖然吃在啞巴或瘸子家，卻不肯跟他們住到一起，每天晚上它都要回到那個老支書給它搭的窩里住。

老支書離開十來天的時候，杏子熟了，啞巴雙手背后，邁著大步去摘杏兒，路過村口時看見大黃狗耷拉著耳朵趴在老槐樹底下，等著老支書回家。

“啊吧啊吧?！眴“蜎_大黃狗說。

“汪汪汪?！贝簏S狗回應(yīng)著。

大黃狗猶豫了一下，站起來抖落了一下身上的土，跟在了啞巴的后面。

啞巴邁著大步走到了一棵大杏樹底下，麻溜兒地爬上了樹，看著滿樹黃澄澄的杏兒，啞巴樂得咧開嘴笑了。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從樹上摔下來了。腿有沒有摔斷啞巴不確定，他確定的是，他正在經(jīng)歷人生中最痛苦的經(jīng)歷——疼痛感從左腿擴(kuò)散開來，一陣一陣地鉆進(jìn)心窩，汗水從打濕的額發(fā)上一滴一滴地滴到地上，滲進(jìn)土里。

“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啊吧……”

啞巴的叫喊聲劃破了安靜的天空，驚起了幾只麻雀。他的叫喊聲也只能驚到麻雀和身邊的大黃狗，因為老支書一家搬走以后，整個林莊就只剩他和瘸子兩個人了，瘸子家住得又遠(yuǎn)，啞巴就是喊破天也不會有人來。大黃狗看著痛苦的啞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圍著啞巴打轉(zhuǎn)。

“啊吧啊吧，啊吧?！眴“偷哪樤缫烟鄣门で冃危麑χ簏S狗又是喊叫，又是指手劃腳，哦，不，是只有指手，腳已經(jīng)劃不動了。過了好一陣，大黃狗不知是恢復(fù)了冷靜，還是終于理解了啞巴的意思，徑直跑去找瘸子幫忙。大黃狗找到瘸子的時候，瘸子正在做飯，大黃狗又是叫，又是拽，費了小半天功夫才把瘸子帶去啞巴出事的地方。瘸子趕到的時候，啞巴已經(jīng)沿著下山的路爬了好遠(yuǎn)，兩只手都有血跡滲出來。瘸子拖著他瘸著的一條腿，先連滾帶爬地將啞巴背下山，又用他的殘疾人三輪車將啞巴送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

好在啞巴的腿沒有像瘸子一樣瘸掉，今年他又可以爬樹摘杏兒了?？粗凰岬脭D眉弄眼的瘸子，啞巴樂得咧開嘴直笑，一邊笑，一邊也順手拿起一個杏子塞進(jìn)了嘴里。

“汪，汪汪，汪汪汪汪……”大黃狗一陣不尋常的叫聲將二人從屋里喚了出來，啞巴跑得快，先邁著大步跑出了院子，等瘸子拖著一條腿走出去以后，大黃狗已經(jīng)一溜煙兒跑遠(yuǎn)了，啞巴也已經(jīng)跑出了一大截。

大黃狗全速奔跑，被帶起來的塵土一路尾隨著它，它跨過小溪，爬過一個坡，來到大路上，又沿著大路跑了一段，終于來到了村口的老槐樹底下，終于來到了那輛駛進(jìn)村口的三輪車跟前，開三輪車的，正是它的老支書。

大黃狗決定再也不弄丟老支書了。自從老支書走下三輪車，大黃狗一步也沒有離開他——老支書從三輪車上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搬東西，大黃狗也一趟一趟地跟著來回跑，老支書進(jìn)屋子里收拾，大黃狗就一動不動地趴在門口，老支書去上廁所，他也跟著去，老支書隨手撿起一塊土疙瘩扔向大黃狗，將它趕出廁所，但它并不走遠(yuǎn)，而是吐著舌頭蹲在廁所門口等著老支書出來……

自從老支書一家搬回來住以后，其他人也陸陸續(xù)續(xù)搬回了林莊，林莊又開始熱鬧起來了。去水井挑水會遇到人，去河里洗衣服也會遇到人，站在河畔上也可以看到路上走著的人，甚至晚上睡在炕上也可以聽到孩子的哭鬧聲。啞巴和瘸子做夢也沒有想到，在他們有生之年，還能再次看到林莊這片土地上有這么多人。

啞巴和瘸子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后面。不僅那些之前搬出林莊的人都搬了回來，還有很多之前不住林莊的人也搬進(jìn)來了，甚至還有幾臺挖掘機(jī)也一點一點，邊挖邊走，挪到了村口的老槐樹底下，跟在挖掘機(jī)后面的，還有幾輛大卡車。

林莊從未這么熱鬧過。空了好多年的屋子里冒出了炊煙;靜了很多年的天空中時不時閃過受驚的麻雀;村口老槐樹下回響著一幫打牌人的喧囂聲;后村時不時傳來機(jī)器的轟鳴聲;小商店開起來了;小飯館也有好幾家。

老支書依舊喜歡坐在老槐樹裸露的根上，只是他的老煙槍被兒子嫌丟人扔掉了，他抽著香煙，感嘆到：“哎呀，咱們林莊窮了多少輩子呀。老天有眼，這下咱們要富起來了?！?/p>

林莊要富起來了。據(jù)說，林莊的地底下有巨大儲量的煤炭資源，如果消息屬實，那么就會在林莊建一個大型的煤礦，如果煤礦建起來，且不說煤礦那么多員工吃喝拉撒都會給這里的人送錢，單是煤礦占地的賠償款都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再者，地下的煤如果采空了，那么地面就會塌陷，林莊便無法再住人，到那時，煤礦得給每戶安置款，這又是一大筆錢。這些都是后話了，單就這幾個月，修路毀壞了林老二家的地，給了他家好幾千塊;搭活動板房占了老支書家的地，給了上萬塊;甚至水管經(jīng)過三兒家的地，他也去找那些人要了五百塊。

林莊越來越熱鬧了。三兒和老憨打了一架，三兒的頭上還掛了彩，此時，他正氣哼哼地坐在老槐樹底下，揚(yáng)言要取了老憨的命。其實說起來，三兒和老憨還是本家——林莊的人都是本家，按輩分，老憨還長三兒一輩。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三兒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二流子，平時游手好閑，也沒個正經(jīng)營生，這次林莊要建煤礦，他是鬧事最兇的，天天跑到后村去盯著那些人，但凡有個由頭，便哪兒危險躺哪兒，卡車輪子底下，鏟土機(jī)鏟子上，他都躺過，那些人為了工程進(jìn)度，一般都會給他三兩百了事。前幾天工程隊為了運(yùn)一些設(shè)備，修了一條路，那條路正好從三兒和老憨兩家地的邊界上經(jīng)過，三兒得了六千塊。老憨知道以后，便找三兒，要平分六千塊，三兒一聽就拍桌子罵起來了：“這錢是老子鉆挖掘機(jī)輪子底下冒死要來的，要錢的時候怎么沒見你老憨？現(xiàn)在得了錢了才想起來要，天下哪有這美事！”

老憨老實巴交了一輩子，他雖長三兒一輩，但年齡差不多，從小三兒指東他就不敢往西，被三兒這么一呵斥，他站著不說話了。就在這時，老憨的媳婦拿著棍子沖了過來，她指著老憨的鼻子罵道：“老憨，你咋這么慫，自打我嫁給你就沒堂堂正正挺起過腰板，現(xiàn)在是個人都敢騎咱們頭上拉屎拉尿了，我咋就找了你這么個軟蛋?！边吜R還邊擠出了幾滴眼淚，老憨被這話一激，奪過棍子就砍向三兒的頭……

“我非要了他老憨的命！”三兒坐在老槐樹底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跺了一腳。

“三兒呀，別看老憨平時不吭一聲的，這老實人發(fā)起火來才兇呢。依我看，老憨也不用賠你醫(yī)藥費了，你也不用分老憨錢了，你倆各退一步。”老支書勸道。

“他老憨算老幾，我一定要給他好看！”

夕陽西下，大黃狗正趴在老支書腳邊做著美夢，三兒這一聲吼叫驚醒了它，它一骨碌爬起來，看到老支書還在槐樹旁邊，又重新趴地上，安心地去睡了。但自此以后，大黃狗時不時被這種叫喊聲驚醒，打架在林莊已經(jīng)不算新鮮事了，今天這兩家鬧翻了，明天那兩家叫囂著老死不相往來，無非是因為賠償款的問題，老支書忙著東家進(jìn)，西家出，一天光勸架都夠他折騰的。

老支書一天到處勸架，可沒想到，自己家也會院內(nèi)起火，讓全村人看了笑話。老支書的兒子打聽到工程隊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喜歡吃狗肉，就背著老支書把大黃狗五花大綁送去了工程隊，得了幾百塊。老支書趕到工程隊的時候，鍋都已經(jīng)架起來了，他再遲去一步，就趕上喝狗肉湯了。當(dāng)著眾人的面，老支書對著兒子就是一頓臭罵，啞巴和瘸子趕到的時候，父子二人的對罵正到精彩處。

“你小子真是沒了良心，這好歹是跟了咱家多年的一條命，幾百塊就賣了？”

“你有良心？你有良心會把它扔到這里不管死活？”

“我那是沒辦法。”

“我也是沒辦法。沒攤上個會掙錢的爹，只能自己想辦法搞錢?！?/p>

“你這個畜生，這些年你吃我的拿我的還少嗎？”

“你把我生出來的，吃你的拿你的怎么了？人家爹還給買房呢，你給我買啥了？”

……

這一架從工程隊一直吵到老支書家里都沒結(jié)束，看熱鬧的人群也從工程隊一路跟到了老支書家里，工地上只留下了瘸子、啞巴和五花大綁的大黃狗。“啊吧啊吧啊吧?！眴“椭钢复簏S狗，再指指鍋，很激動地和瘸子說著話。瘸子知道，啞巴想讓他從工程隊手里救下他的救命恩人，不，應(yīng)該是救命恩狗。不用啞巴說他也會把大黃狗買回去，這么多年來，是大黃狗陪著他二人一起守著林莊，突然沒了它，他們肯定會不習(xí)慣。

瘸子和啞巴買走大黃的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工程隊領(lǐng)導(dǎo)看事情鬧成這個樣子，主動讓廚子放走了大黃狗，以此向老支書賣人情，畢竟工程隊在林莊工作，仰仗老支書的地方少不了。瘸子和啞巴省下了幾百塊，但這幾百塊沒掏出去就意味著大黃狗的所有權(quán)還在老支書家里，意味著老支書的兒子可以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將大黃狗的一條腿打斷來泄憤，意味著瘸子和啞巴縱萬般怒火，也無法噴發(fā)出來，畢竟是人家的狗，人家樂意打便打，樂意宰便宰。

瘸子和啞巴給大黃狗的斷腿上了藥，但腿已經(jīng)斷了，以后，大黃狗會和瘸子一樣，一直瘸著一條腿了。 “這么多年了，可算把人們都盼回來了。我們應(yīng)該高興，對吧？” 瘸子靠著老槐樹，對啞巴說。

“啊吧啊吧?！眴“偷哪樕喜]有笑容。

“林莊變了。”

“啊吧啊吧。”

誰也沒有想到，林莊要富起來的夢就這么破滅了，至少暫時破滅了。當(dāng)工程隊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全村的村民都圍在老槐樹底下。

“就這么走了？”

“說是上面的手續(xù)還有些問題，要停止施工?！?/p>

“停多久？”

“不好說。”

工程隊走了半年多，再沒消息傳來，人們又陸陸續(xù)續(xù)搬出了林莊。不同的是，上次將林莊搬空用了十幾年，這次只用了三五天。老支書又是最后一家走的，迎著朝霞，三輪車突突突地開出了村口，大黃狗瘸著一條腿跟在三輪車后面狂奔，三年前它就是因為沒追上三輪車才弄丟了老支書，它決定，這一次再也不弄丟老支書了。

林莊又一次迎來了一個安靜的傍晚。瘸子靠在老槐樹上，啞巴坐在底下，淙淙的流水嘩啦啦地流出林莊。遠(yuǎn)處大黃狗的身影慢慢靠近，它拖著斷腿，耷拉著耳朵慢慢走回村子，靠在瘸子腳邊嗚嗚咽咽。

“別哼哼唧唧了，他們還會回來的。煤還在。”瘸子說。

“啊吧啊吧?！?/p>

“你們想讓他們回來嗎？”

“啊吧啊吧?！?/p>

“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