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銀霞
(浙江大學,浙江杭州)
話語標記(discourse markers或DMs)是語言學的一個研究焦點。近年來,學者們分別從歷時、共時和跨語言等角度對其進行了諸多描述、分析和探索,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但在任何一篇概述性文章或章節(jié)中,對“話語標記是什么”這一問題都難以達成一致的觀點。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術語使用的問題,另一方面是因為DMs具有多功能的語言形式卻并不構成一個詞類(如Fraser,1999, Fischer, 2006等)。Lewis(2011: 419-420)曾指出了幾個頗受爭議的問題,如“DMs到底屬于句法范疇還是語用范疇,DMs包含哪些類型,DMs和連詞、嘆詞、情態(tài)詞、句子狀語是什么關系,DMs與話語連接詞、語用標記、語用表達式、語用助詞等近義術語①如何區(qū)別和使用”等。這些爭議反映了研究者對術語的選擇、標識、功能和作用層面的觀點大不相同,也展現(xiàn)了DMs的多功能性和本質描述上的復雜性。
目前,學界對DMs的生成機制爭論不一。因此,有必要對以往的研究理論和分析路徑進行梳理。本文試圖通過回顧和反思關于DMs演變的語法化、語用化、征派等理論的闡釋力,以期更加深入了解DMs的生成、研究路徑和方法,引起國內學界對相關問題的探討和關注。
一些語法化研究者認為,DMs 屬于語法化現(xiàn)象。例如,Traugott(1995)指出,英語的indeed、in fact、besides發(fā)展成話語語首標記,展現(xiàn)了早期語法化的一些特征,如非范疇化、語音縮減、語義泛化等。盡管演變的結果是句法自由度的增強和句法范圍的擴大,但語法化特征是顯著的。Onodera(1995)討論了日語中demo、dakedo獲
得新的句法地位和語用功能而發(fā)展成DMs的過程。她認為盡管其中伴隨著語用增強和主觀化,但根據(jù)傳統(tǒng)語法化的定義,此演變仍屬于語法化的案例。同樣,Brinton(2001)考察了看類結構(now) look (here)、lookyou、lookee、look it等的形成,認為它們展示了語法化的大部分特征,但她亦指出,看類結構的演變不同于一般的語法化,而是具有三種非典型特征,即:(i) DMs在獲得語用和語篇表達功能的同時,其使用范圍是擴大而非縮減的,這違反了句法壓縮原則;(ii)DMs具有可選性,違反了句法上的固定原則;(iii) DMs是作為一個語段或一個完整構式而非單獨的詞匯開始演變,有悖于傳統(tǒng)的語法化定義。
依照Lehmann的語法化參數(shù)模型(見表1),語法化是一個語言符號逐漸失去自主性的過程,其自主性程度由語言單位在聚合和組合層面的“權重、粘聚、變異性”決定。相應地,語法化程度可用音義完整性、結構轄域、聚合性、粘著性、聚合變異性和組合變異性這六個參數(shù)進行判斷。詞匯項或構式向語法項或弱語法項向強語法項的演化中往往伴隨著語義、句法和語音方面的變化。但在DMs或具有話語結構功能成分的演變中,鮮有形式縮減、結構粘合和聚合層面的變化特征??缯Z言的研究表明,傳統(tǒng)的、狹義的語法化發(fā)生語音融蝕、語義虛化的現(xiàn)象是普遍的,而“那些具有分裂句法和韻律模式的語言如英語、日語和法語和其他語言中,語言演變的實例并不符合狹義語法化中各成分依附程度增強的模式”(Traugott, 2012: 228)。
表1 語法化參數(shù)(Lehmann, 1982/1995:110)
基于此,研究者提出,語法化不是結構縮減的過程,而是擴展的過程。擴展通常表現(xiàn)為四種類型——同構項類型擴展、句法環(huán)境擴展、語義-語用環(huán)境擴展(Himmelmann, 2004)和轄域擴展(Tabor & Traugott,1998)。擴展導致語言功能變化,詞匯項常常變得更加抽象,構詞能力更強,經(jīng)歷從概念義到程序義、從指稱義到關系義的變化。擴展觀同時主張,擴展而來的成分與語法化理論結合需要一個更為寬泛的語法概念。如果要把DMs看作語法化的結果,需要重新審視語法化在形態(tài)句法上的判斷準則和語法本質(Traugott,1995: 5);在寬泛的語法概念里,語法不僅僅包括音系、形態(tài)、句法、語義的內容,還包括言語交際中對語言結構關系的編碼、話語、語用和認知的成分(Andersen,2001:34)。語法化并不一定意味著句法范圍的縮小,而是一個詞匯項在高度受限的語用和形態(tài)句法語境中獲得某種語法功能,或者從一個語法形式獲得更多語法功能的過程(Traugott,1995: 15)。基于此,擴展的、廣義的語法化涵蓋了DMs的演變。
一些學者認為,盡管DMs的演變與語法化有相似之處,但其有悖于語法化的典型特征,用語法化解釋其生成存在一些問題,他們由此提出了語用化路徑,用以解釋DMs和語氣詞的產(chǎn)生,試圖將DMs之演變同典型的語法化路徑區(qū)別開來,強調二者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過程(Erman &Kotsinas, 1993; Aijmer, 1997; Gnthner & Mutz,2004; Frank-Job, 2006)。語法化導致語法標記的產(chǎn)生,其功能主要作用于句子內部;語用化導致DMs的出現(xiàn),在話語層面起結構組織的作用。目前學界對語用化較為公認的定義是:
語用化,即一個詞匯-語法序列或詞匯形式在特定的語境中,喪失其命題意義而具有本質上的元交際話語互動意義的過程,語用化的形式或已有的語用成分進而可以發(fā)展出新的語用功能或語用形式(Claridge和Arnovick,2010: 187)。
研究者認為,當一個詞匯項或構式向DM演變中,若無語法化這個中間階段,其演變就屬于語用化(Erman和Kotsinas,1993: 79)。譬如,英語的you know、I think、德語的obwohl(although)、西班牙語的bien(well)從完全的語法功能發(fā)展出話語功能,但沒有形式、句法結構方面的變化和語音縮減,因而被判定為語用化的例子。
Degand和Evers-Vermeul(2015: 67)認為,把語用化、語法化區(qū)分開來意味著研究者必須能夠清楚劃分語法和語用的界限,但這并非易事。 因為語法和語用并不像人們所認定的那樣涇渭分明,Givn曾提出,語法本身就可以看作是凝固的語用錨(pragmatic anchoring)(轉引自Diewald,2011:461)。盡管如此,語用化學者還是作出了不懈努力,嘗試提出區(qū)分語法和語用的判斷標準。Aijmer(1997: 2)提出了非真值條件標準,認為那些不能用真值判斷的成分就是語用或語用化的成分,DMs之所以是語用化的成分,因為它涉及說話人對受話人的態(tài)度而非真值。Frank-job(2006)則歸納了語用化的5種形式特征——使用頻率、語音縮減、句法隔離、鄰近成分的意義共現(xiàn)、刪除檢驗。她認為,語用化成分并沒有為言語互動提供更多的命題內容,受程式化和功能明晰化的影響,標記語只是起了話語結構組織的作用。此外,Claridge(2013)討論了goodbye、bless you、as it were等案例的演變,發(fā)現(xiàn)其語義上表現(xiàn)為虛化、滯留、(交互)主觀化和語義分化,句法上表現(xiàn)出轄域擴展、形態(tài)縮減和句法可選性,并伴隨著部分詞匯化過程。值得注意的是,在以上所討論的案例中,雖然也有語法化的部分特征,但研究者聲稱,這些演化更適合用語用化而非語法化來解釋。
語用化的提出提醒我們要關注某些語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如DMs如何具備了語用功能,同時也可以回避DMs是否為語法單位的問題。在特定語言實例中,當主觀化和語法化的邊界不能完全確定、所討論的研究對象及其演變終點不能歸于傳統(tǒng)語法范疇時,語用化的解釋就顯得非常必要。
盡管如此,DMs的產(chǎn)生能否被看作一個獨立的語用化過程仍備受爭議。Beijering(2015)討論了語用化、語法化和詞匯化接口。他認為,DMs的演變可能具有語法化、詞匯化和語用化的一種或幾種特征,因此語言學家不愿為DMs賦予一個特定的語法地位。同時,已有的判斷標準不能嚴格區(qū)分語用化和其他演變過程。例如,Aijmer的非真值條件標準并不具有絕對可選性,就主動結構和被動結構而言,它們顯然既具有非真值條件的功能又是語法成分(Diewald,2011: 455)。根據(jù)Bazzanella(2006: 454)的觀點,“DMs不直接影響話語真值,而是通過其語用意義影響話語真值的復雜性”。同時,DMs的一些特征如語義虛化、非詞匯化、主觀化和轄域擴展等也難以完全將語用化和語法化區(qū)分開來。
語法化、語用化究竟是兩個不同的過程還是一個過程的不同階段,諸家觀點迥異。參照前人的研究(Degand和Evers-vermeul, 2015: 62; Ocampo,2006; Heine, 2013),概括起來有以下幾種:
1)語用化與語法化是兩個不同的過程,應該對兩種現(xiàn)象進行正確的描述。
2)語用化是語法化的次類。
3)根本不存在語用化,所謂的語用化只是語用功能的語法化。
持第一種觀點的研究者認為,DMs與語法成分不同,它們沒有發(fā)展成強制性的語法成分,無固定的句法轄域限制,使用頻率相對較低,且其新生的(交互)主觀義尚未完全取代其命題義,因而可以把語用化看作語法化的初始階段(Hansen,1998: 238)。然而,語用化過程一旦開始,其意義變化和語言演變隨之發(fā)生。進一步的語用化可能導致DMs最終完全語法化,成為一個粘著語素或附著成分(Erman, 2001: 1357)。盡管語用化與語法化具有相似的特征(尤其在演化的最初階段),但仍有必要區(qū)分這兩種過程,因為并非所有語用化都導致語法化成分的產(chǎn)生。
第二種觀點的研究者則堅持,語用化是語法化的自然發(fā)展,是語法化的一個子類。Wischer(2000: 359)指出,語用化是語篇或話語層面的語法化,而傳統(tǒng)語法化屬于命題層面的語法化,其相似之處是語言單位從一個較為開放的系統(tǒng)到一個相對封閉的系統(tǒng)變化中都經(jīng)歷了非范疇化過程;語法化為連接兩個相對獨立的語言分支——語法和語用——提供了可行的分析工具。Wichmann(2011: 340)則提出,如果從韻律角度看,在未受到特別強調的情況下,典型的DMs是一個語調群的調首部分或核尾成分,如果用韻律結構變化而非句法結構變化來解釋,DMs在演變中的韻律融合是增強的,這恰恰說明了它是語法化而不是與之相反。
第三種觀點的學者聲稱,DMs是語法的一部分,無需把語用化看作一個單獨的語言現(xiàn)象。Traugott(1995: 5)指出,在許多語言中,已經(jīng)語法化的成分如時、體和語氣詞都具有一定的語用功能和非真值意義。Brinton和Traugott(2005: 136-140)認為,擴展的語法化能充分解釋語用化術語下各種短語類和非短語類DMs的生成。Diewald(2011: 458)則表示,語法根植于語用,語法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語言項功能上錨固的過程,因而語用化可以看做是語法化的一個子類。
由以上討論可見,語法化和語用化之爭實際上涉及語法和語用關系之爭。語用化和語法化在演化過程中互補分布,交互存在,有區(qū)別也有聯(lián)系,但如何準確劃分各自的作用域尚需深入探究(向明友等,2016: 168)。
盡管語用化、語法化都為DMs演變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解釋,但也有研究者提出,二者都不足以解釋DMs的本質,DMs的產(chǎn)生有可能是其他過程。其中兩個最新、具有代表性的觀點為:(一)DMs是征派過程,屬于邊界現(xiàn)象;(二)DMs是常規(guī)化過程,屬于接口現(xiàn)象。
3.1.1話語標記作為接入語
話語語法(Discourse Grammar或DG)的倡導者(Heine, 2013; Kaltenbck等,2011;Heine等, 2012)提出,語法是包含所有口語、書面語和手語的語言材料,可以劃分為以動詞及其論元結構為核心、通過命題概念和小句組織語篇的句子語法(Sentence Grammar或SG)和基于話語情境的接入語語法(Thetical Grammar或TG),SG、TG都有其內在的結構,在句法、韻律和語義上彼此不同。接入語是包括概念接入語、社交語、稱呼語、祈使語、感嘆語等不構成任何句法成分、具有人際語篇功能的話語信息單位,在特征上具有原型性。話語信息單位越多地呈現(xiàn)出如(1)的特征,就越有可能成為一個接入語。一般說來,若一個單位成分的出現(xiàn)不受句法制約,可以通過語調、停頓或標點符號與其主句分離,在話語中位置靈活且可以省略,那么該單位成分即可判定為接入語。DMs作為概念接入語的一種類型,具有(1a)-(1e)的所有特征。
a. 句法上獨立;
b. 韻律上與話語語篇的其他成分相分離;
c. 意義上具有“ 非限制性”;
d. 語篇中位置通常自由;
e. 內在結構基于句子語法,但可以省略。
根據(jù)DG的觀點,接入語的產(chǎn)生不應解釋為語法化過程,而應解釋為征派過程(cooptation)。征派就是諸如小句、短語、詞匯等句子語法語塊,為了話語組織的目的被征用為一個接入語成分,信息單位因此從句子語法層面轉移到話語結構層面。以(2)為例:
(2)a. Bob is really a poet.
b. Bob is a poet, really!c. Really, Bob is a poet!
(2a)中的really作為副詞使用,是SG成分。(2b)中的really不再是SG成分和句法、韻律的組成部分,其意義不再受SG規(guī)則的制約而是由話語情景決定,與語篇組織、言者態(tài)度、言者-聽者互動、話語場景等話語成分相關,因此是被征用的、話語層面的接入語。
3.1.2 征派的特點、解釋力及相關問題
目前,國內外學者利用TG和征派理論進行了一些嘗試性研究。在國外,F(xiàn)urk(2014)討論了征派的闡釋力,認為DMs作為一種語言范疇常常引起理論上的爭論歸因于其來源的多樣性和判斷標準的異質性。假設不同個體的DMs處于征派的不同階段,它們就有可能并不同時共享該類型的全部原型特征。Davidse等(2015)借助TG及話語研究方法,重構了(there/it is/I have) (no) doubt從中世紀英語到近代英語向情態(tài)標記、DMs的演變,對比了它們同 (no) question 構式的演變差異。他們認為,與there be (no) question先詞匯化后語法化的路徑不同,there be no doubt的產(chǎn)生或多或少與瞬時語法情態(tài)義相關,而當時的存現(xiàn)結構促進了該構式向外置結構和插入語的征派,并發(fā)生進一步的詞匯化。have/make doubt和have/make question演變過程相似,二者在否定語境中逐漸語法化,但I have/make no doubt逐漸具有了DMs的用法,而I have/make no question并未發(fā)展出此用法。現(xiàn)代英語中,只有there is no doubt保留了DMs的用法,這歸因于語言使用的經(jīng)濟性原則以及由經(jīng)濟性和信息濃縮決定的語法完整性和明確性,也證明了征派的瞬時性和接入語在使用中的繼續(xù)演化。在國內,龍海平和王耿(2014)利用征派理論,考察了“X是的”在近代漢語的演化。他們提出,現(xiàn)代漢語表肯定判斷應答和疑問應答的“是的”均源自元明時期具有確認事件義的“是的”判斷句,其形成和用法是一個未經(jīng)任何中間階段的瞬時征派過程而非語用化過程。楊望龍(2015)討論了“你說、完了、別說、就是、然后”在不同時期作為SG和TG成分的用法,闡明了征派①楊望龍將cooptation譯為“提取”。本文沿用了龍海平、王耿的翻譯,一是便于術語統(tǒng)一,二是該譯名更好反映了接入語的功能演變。的非漸變性、高頻重復性和普遍性,認為征派本質上是一種認知交際策略。從以上研究案例來看,學人們十分強調征派的瞬時性、自發(fā)性及征派對DMs語法地位的解釋力,但對具體案例的研究結論和觀點又不盡相同。
概括時賢的觀點,用征派解釋DMs的生成有三方面的優(yōu)勢。第一,接入語本身為句法結構之外的成分,因此能闡明DMs為什么具有句法上的可選性而不影響命題的真值。第二,征派為DMs演變提供一種直觀的、經(jīng)驗性的合理解釋,有助于勾勒出它們演變的不同階段。SG的接入語,被征派為一個TG成分后,與原句法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逐漸松散,最終被重新分析為一個句法上獨立的成分。這種在句法上獨立、在韻律上同源話語分離、在語義-語用范圍擴大的事實不是語法化而是征派和接入語構成能夠預測到的結果。第三,征派意味著特定DMs與其句法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是一個漸進過程、不同DMs在組合層面上具有程度性,因此能更好解釋DMs的異質性、為什么某些DMs具有接入語的典型特征而非全部特征。
然而,征派雖然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DMs的生成,但它與語法化、語用化的界限并不涇渭分明。首先,從一些例子(如indeed, in fact, besides等)的演化來看,SG成分可能確實在征派之前就已語法化或詞匯化。但如果DMs由瞬時接入語而來,語法化也可能發(fā)生在征派之后。一旦被征派,接入語就會經(jīng)歷語法化的過程,語法化程度越高,就越多地失去原有的詞匯義。其次,征派也可能是語用化的一種形式。而且,由于征派具有瞬時性和自發(fā)性,隨時可能發(fā)生,因此對特定語法表達而言,其首次發(fā)生征派的時間、在歷史演變中被征派的次數(shù)就難以確定(Heine, 2013:1238-1240)。如果存在一個所謂的征派過程,那么這個過程何時開始、何時結束、有沒有可能中斷?征派同語用化、語法化、詞匯化之關系如何?這些問題都值得探討。同時,征派的提出是建立在對語法二元劃分的基礎上,即存在著高于句子的DG,包括TG和SG。Heine等人(2014)曾利用神經(jīng)語言學和失語癥患者的證據(jù)論證了SG、TG的處理分別與左、右半腦活動緊密相聯(lián)、新言語單位通常出現(xiàn)在SG層面而程式語大多出現(xiàn)在TG層面。但Kaltenbck和Heine(2014)指出,TG的瞬時接入語具有SG新言語單位的特征,而TG的程式語可看作句子成分歷時演變的結果。從該角度講,TG、SG并無嚴格的分界線,二者之間存在著競爭。由于人腦和語言的關系尚處于探索階段,SG、TG和左右半腦的二元對應理論尚待證偽。相應地,征派有多大的實踐價值和解釋力還需要語言演變事實的進一步檢驗。
Detges和Waltereit(2016: 637-640)認為,如果從語用化、語法化的本質來看,語言標記的產(chǎn)生實際上都是常規(guī)化(routinization)的結果。常規(guī)化使特定語言符號使用更為頻繁,逐步排除其他替代形式和可選項,進而限定了該符號的聚合變異度和組合變異度,同時淡化了其語音和語義。語言符號不同的常規(guī)化路徑分別導致了核心語法項、語氣詞和DMs的產(chǎn)生。由于這些路徑具有原型性而非范疇性,因此允許中間例子的存在。
從常規(guī)化視角來看,狹義的核心語法是言語說話人對(部分)命題相關性進行推理的無意識結果。推理的常規(guī)語具有交互主觀性,是有效建構周期性情景的普遍模式,往往具有文化的、跨文化的乃至普遍的屬性。一旦特定語言的說話人通過高頻使用專門的語言形式表達之,常規(guī)語便獲得了相應的語言地位(Hopper, 1998)。例如,時標記并非指時間本身,而是驗證言語當時非現(xiàn)在事件狀態(tài)所使用策略的副產(chǎn)品。語氣詞則顯示了說話人對言語行為適宜性進行推理的特征。常規(guī)化使語氣詞不與任何單個詞語或成分融合,從而與核心語法成分分離,在狹義范圍內與句子結構融合,從而形成結構緊湊的范式。DMs有別于語氣詞,但同核心語法一樣是在跨語言中得以證實的現(xiàn)象。
Detges和Waltereit(2016: 655)還提出,DMs在話語交流的語步中產(chǎn)生,在每次語步之后,說話人都要重新決定下一語步的內容,DMs就是協(xié)調話語語步常規(guī)化的產(chǎn)物。如look在Looka here,folkses, Jim Presley exclaimed.中為祈使語,提醒聽者察覺語言內部或外部的刺激,而在Look, we don’t have to sit here. We could go down to the beach.中為DM,提醒聽者注意話語的擴展,該用法的發(fā)展是祈使語協(xié)調言語活動中意義常規(guī)化和明晰化的結果。由于DMs轄域在話語層面,因此通常與句法結構松散結合在一起,出現(xiàn)在句子的左邊緣或右邊緣。可以說,DMs同核心語法、語氣詞一樣,都是推理語步常規(guī)化過程的副產(chǎn)品,旨在解決不同交際問題,其共同之處是它們都受語言使用的驅動。
按照Detges和Waltereit(2016)的觀點,一方面,常規(guī)化是語言使用的本質特性;另一方面,常規(guī)化屬于接口現(xiàn)象,它影響著語法模塊的配置。在語義-話語接口,包含在每一語步中的原有推斷都轉變成語言項新的程序義。在句法-話語接口,語言項經(jīng)過重新分析,失去原有的句法組合性。在話語-韻律(語音)接口,由于DMs并非關注焦點,往往直接導致其重音的丟失或語音實體隨之消逝。當然,這些共同的變化也會受信息相關性、言語行為適宜性和話語連貫等語法本身之外因素的影響。簡言之,常規(guī)化關注語言使用、聚焦于演變過程而非結果,因此可以解釋DMs所具有的狹義語法化的部分特征,同時也能避免把DMs歸屬于語法化或語用化所引起的爭議。
本文對DMs生成機制的幾種理論①實際上, DMs生成機制不止文中所列,如詞匯化也是常提及的一種(如Schiffrin,1987:319;董秀芳,2007)。但由于詞匯化的結果往往是一個詞匯項,故本文未將之單列。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和闡述。從而得出,用以解釋DMs生成的理論各有其有優(yōu)點和不足:傳統(tǒng)語法化與DMs演變具有相似之處,但不足以揭示DMs的獨有特征;語用化能解釋DMs如何具有了語用功能,但其判斷標準并不能嚴格區(qū)分語用化和其他演變過程;征派能解釋DMs的句法可選性、異質性,卻難以確定那些在歷史文獻中難以考證的DMs發(fā)生征派的具體時間、次數(shù),因此不易重構其演變過程;常規(guī)化揭示了語言使用影響著語法模塊的配置和語法標記的接口問題,卻不易解釋DMs的異質性。
通過對不同理論的討論,我們發(fā)現(xiàn),DMs演變到底是語法化、語用化、征派還是其他,其本質上是否為語法成分往往取決于研究者如何定義、描寫語法的概念和如何對語言演變的(子)過程(尤其是語法化)進行參數(shù)設置。如果研究者專注于單個DM的歷時演變,語法概念就顯得尤為相關,如果研究者聚焦于DMs的演變機制,就有必要考慮設置特定的參數(shù)模型。值得注意的是,Norde和Beijering(2014)提出了聚類分析方法,倡導從機制、基本變化和附帶現(xiàn)象三方面對語言演變進行剖釋,進而判辯某種(些)特定演變的典型案例和邊緣案例,從而論證詞匯化、語法化和語用化的梯度,獲取邊界案例和接口區(qū)域。這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分析路徑。目前,相關的研究模式和理論亟待進一步深入,大樣本的同種語言和跨語言類型學的實證數(shù)據(jù)顯得相當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