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軍 李 艷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北京)

1. 引言

服飾是人類的基本需求和審美體現。不同民族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傳統服飾，譯者如何處理服飾名詞的翻譯是決定其整體譯文質量的關鍵因素之一。浩如煙海的中國古典詩詞曲賦中有大量關于服飾的描寫，它們具有非常鮮明的民族特色、歷史意味和文化意蘊，但對其英譯策略的探究卻很少，專門研究杜甫詩賦中服飾名詞英譯策略的論述更是寥寥無幾。本文以美國著名漢學家、哈佛大學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2016年出版的六卷本《杜甫詩》(The Poetry of Du Fu)為研究對象，從1457首詩歌、7篇賦和3篇賦表中搜集到692句含有服飾名詞的漢語詩句，探究其英譯策略。

2.《杜甫詩》中的“服飾”名詞

根據《中國衣冠服飾大辭典》的解釋，“服飾”指“服裝及首飾。泛指各種人體妝飾”(周汛 高春明，1996:1)，包括總類、冠巾、上衣、下裳、衣料、鞋襪、發(fā)式、化妝、飾物、腰佩、衣料等類?，F參考其分類將《杜甫詩》中的“服飾”名詞分為衣著、衣料、紋樣、冠巾、鞋襪、發(fā)式、面妝、配飾八大類。此外，還有一類概括服裝、首飾的上位詞：“服飾”和“結束”。因數量較少，故著重陳述以下八類：

衣著：中國自古就有“上衣下裳”之分。唐代女子必不可少的上衣是衫褥，下則喜著款式繁多的長裙?！白脏地毤遗?，久致羅襦裳”以及“越女紅裙?jié)?，燕姬翠黛愁”都是這種風尚的生動反映。唐代男子的慣常著裝是衣裳連體的袍衫，短則至膝，長則至足，杜甫詩賦中也多有體現，例如，“吾舅惜分手，使君寒贈袍”及“衫裛翠微潤，馬銜青草嘶”。此外，還有上衣下裳搭配的“袴褶”或“褶袴”，實為短衣和褲，后者指“穿在上腿股至足部的套褲”(徐連達，2017: 51)，因其簡便，不僅士庶通用，且男女皆穿?！抖鸥υ姟分芯陀羞@種上下搭配的裝束，僅“衣裳”一詞就出現18次，但泛指各種服裝。另外，杜甫一生經歷豐富，見多識廣，從歌舞升平的開元盛世，到兵荒馬亂的安史之亂，從春風得意的左拾遺，到忍饑挨餓的漂泊客，從他描寫特定人群的衣服便可見一斑。有“簪裾斐斐，樽俎蕭蕭”中衣著光鮮的達官顯貴，更有“五圣聯龍袞，千官列雁行”中威儀天下的一代帝王；也有“江清歌扇底，野曠舞衣前”中賣笑為生的舞女；有“玄甲聚不散，兵久食恐貧”中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也有“儒衣山鳥怪，漢節(jié)野童看”中追逐功名的書生等。此外，唐朝官民實行的“品色衣”制度，是區(qū)分職位高低、身份貴賤的重要手段，所以杜甫有言“服飾定尊卑，大哉萬古程”。繽紛的色彩在《杜甫詩》的服飾描寫中共有11種：一種為統稱彩色衣服的“彩衣”；七種與官品服色密切相關的“紫、白、緋、青、朱、黃、金”，諸如“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和“玉幾由來天北極，朱衣只在殿中間”；兩種反映唐朝年輕女子衣著時尚的“紅、翠”，像“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還有一種“塵生彤管筆，寒膩黑貂裘”中的“黑”則是關于戰(zhàn)國時期兼任六國之相的蘇秦發(fā)跡之前常年游歷在外貧困潦倒時的著裝。

衣料：除了以服色作為區(qū)分尊卑貴賤的標準，貞觀年間又開始明確規(guī)定衣服的質料，以后歷代承襲此制，或更為嚴格，所以安東籬(Antonia Finnane)說，只關注衣服的款式而不關注其材質就忽略了中國服飾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Finnane, 2008: 55)。據統計，《杜甫詩》中有42種有關衣料的詩賦，如“秋練”、“貝錦”、“綃綺”、“羅紈”等。

紋樣：衣著紋樣體現了一個時期人們的審美傾向，《杜甫詩》中雖著墨不多，但亦有所體現。“花羅封蛺蝶，瑞錦送麒麟”不僅傳承了經典的祥鳥瑞獸圖案，同時也說明生活中常見的一些動物已經成為人們的欣賞對象，而《別李義》“憶昔初見時，小襦繡芳蓀”表明唐代還流行一些植物花草紋樣。《朝獻太清宮賦》中“曠哉勤力耳目，宜乎大帶斧裳”則是指帝王禮服上黑白斧形的圖案，“象征王者有能割斷之果決”(納春英，2009: 169)。

冠巾：《杜甫詩》共提及35種冠巾，規(guī)格最高的是帝王、貴族及卿大夫戴的禮冠“冕”?！肮凇敝甘俗印①F族的禮冠，也可作為冠帽、頭巾的統稱，所以“儒冠”就是讀書人戴的帽子；“黃冠”指黃色的帽子，在“上疏乞骸骨，黃冠歸故鄉(xiāng)”中則是指“野夫、道士之冠”(杜甫，1979: 565)?！敖怼庇卸喾N形制，簡單的僅是一張布帕，因其長寬皆與布帛的門幅寬度相等，故稱為“幅巾”。其它較為復雜的有黑頭巾“烏匼”，素麻制成的“白幘”，白鷺羽制成的“白接離”，黑色紗羅制成的“烏角巾”，陶淵明的“漉酒巾”以及東漢末年揭竿而起的農民頭上戴的“黃巾”?！懊薄痹诮淼幕A上演變而來，種類繁多，“黃帽”、“皂帽”、“烏帽”、“白帽”和“紗帽”在《杜甫詩》中都有記述。

足服：“舄”是一種帶有木底板的復底之鞋，“聞道王喬舄，名因太史傳”中的“王喬舄”源自王喬飛鳧入朝的典故，亦作“王喬履”?！奥摹痹竼蔚字?，后用作鞋子的統稱(周汛 高春明，1996: 290)，有貴賤通著的“麻鞋”，如“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還有用葛藤、麻草等植物制成，常用于旅行的“青鞋”(周汛 高春明，1996: 303)?！板铩币嗫勺餍闹悍Q，但多指粗劣之鞋。

發(fā)式：唐代女子的發(fā)式大致有“髻”和“鬟”兩種。兩者皆有高、低、圓、偏、單、雙等不同的式樣，不同之處在于髻為實心，鬟則為中空環(huán)形。唐代以高鬟、高髻最為盛行，“云髻”、“云鬟”皆因發(fā)式盤旋高聳，似縷縷云朵而得名?！镑禀摺边B用泛指女子的發(fā)式。而未嫁之女，則梳“雙鬟”，《負薪行》中“至老雙鬟只垂頸”可以為證。唐代婦女還將鬢發(fā)整理成薄片之狀，因輕如云霧，故謂之“云鬢”。兒童則束發(fā)成兩角，左右各一，稱作“總角”或“丱”。

面妝：女子涂粉的歷史由來已久，代指美貌女子的“粉黛”原意就是白粉和黑粉，白色涂面，黑色畫眉。鉛粉是白粉的一種，“朱鉛”是胭脂和鉛粉的合稱，兩者一起使用，稱為“紅妝”。唐時婦女也喜歡用紙、金箔片等物剪成各種花樣貼于眉心，稱為“靨”或“妝靨”，杜詩“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說的就是此物。而《臘日》中的“口脂面藥”則是朝廷賞賜的預防凍瘡的養(yǎng)顏護膚品。

配飾：《杜甫詩》中描寫到的配飾可細分為臂飾、頭飾、腰飾和其他配飾。其中“釧”作為《杜甫詩》中僅言及的一種臂飾，是指將幾個手鐲合并在一起，由大到小制成一件臂飾，少則一圈、多則十幾圈。因其多用金銀制成，所以會出現“囊虛把釵釧，米盡坼花鈿”的情況。釵、簪、簪花、花鈿、步搖、勝是《杜甫詩》中涉及到的六種頭飾。其中釵、簪都用來綰發(fā)，材質有金、玉、銀、銅等多種，不同的是，釵為雙股，簪為單股；釵專用于女子，簪則男女通用(納春英，2009: 115)，而貧苦的負薪女只能“野花山葉銀釵并”。《麗人行》中用薄薄的翡翠片制成的花葉“翠微匎葉”則屬“步搖”類，隨步履搖曳，因此得名。而最后一種“勝”有多種形制，大底以質料而別(高春明，2001: 161)，《杜甫詩》中“尊前柏葉休隨酒，勝里金花巧耐寒”就是金勝。此外，腰飾在古代不可或缺。腰帶除了具有實用性，有些還具有裝飾性，如“百寶裝腰帶，真珠絡臂鞲”。帶尾下垂的部分叫做“紳”，紳的長短是區(qū)分等級貴賤的一種標志。帶身飾以金、玉等材料制成的牌飾，名“銙”，按其材質、數量區(qū)分等級(歐陽修 宋祁，1975:529)。腰帶上除了懸掛具有實用性的手巾、裝零碎細物的帶子“囊”之外，還有裝飾性的玉佩，如“腰下寶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當然，刀、劍、箭之物則可兼具實用性和裝飾性，或用之展示威武，或用之奮勇殺敵?！抖鸥υ姟分羞€有一些配飾沒有言明佩戴的部位，像“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按照《中國衣冠服飾大辭典》(周汛 高春明，1996)和《古代漢語詞典》(《古代漢語詞典》編寫組，2002)的解釋，大體分為五類，其一，玉石類：翠瑯玕、昆山玉、琳瑯、白環(huán)、玙璠、車渠、瑤碧、翡翠、寒玉、紫玉、白玉、碧玉、燕玉。其二，珠類：瑟瑟、大珠、明珠、寶珠、摩尼珠、泉客珠。其三，水晶：水玉。其四，翠羽。其五，珊瑚。

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服飾名詞已引申出其它意義，如“布衣”原指平民百姓最普通的廉價衣服，后借指平民。有些則需與其它動詞搭配才構成引申義，如“掛冠”指辭官。具有引申義的服飾名詞在《杜甫詩》中有以下幾種：布衣、白衣、倒衣、拂衣、衣冠、弱冠、總角、童丱、掛冠、補袞、分袂、解袂、聯袂、分襟、開襟、披襟、簪笏、簪纓、長纓、紱冕、軒冕、冠冕、曳裾、牽裾、搢紳、紅妝、杖屨、青鞋布襪等。

在對每句中的服飾名詞進行分析整理和統計后，得到以下分類圖①因有些詩句含有不同種類的服飾名詞，如“黃帽映青袍”中既有屬于“冠巾”的“黃帽”又有屬于“衣著”的“青袍”，有些詩句中的服飾名詞雖同屬一大類，但又分屬不同的子類，如“青鞋布襪從此始”中既有屬于“鞋”的“青鞋”又有屬于“襪”的“布襪”，故圖1中各子類數目之和大于總類數目。：

圖1 “服飾”名詞分類圖

3.《杜甫詩》中“服飾”名詞的英譯策略及方法

3.1 《杜甫詩》中不同“服飾”名詞翻譯方法統計

翻譯策略是譯者在翻譯實踐中，自認為要達到既定目標的最佳方法。它又分為“總體策略”(global strategies)和“局部策略”(local strategies)兩種。翻譯總體策略包括歸化和異化。翻譯理論家劉若愚(James Liu)認為漢詩英譯有兩種傾向，一種是“野蠻化”，另一種是“自然化”。前者試圖重塑英語來保留漢詩的語言結構及其負載的思維和感受方式，翻譯讀起來就像翻譯。后者則試圖將漢詩轉換成英語，而不是違反英語的語言規(guī)范，翻譯讀起來不像翻譯(Liu, 1982: 40)。這里所說的“野蠻化”與“自然化”分別類似韋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的“異化”和“歸化”策略。但在宇文所安看來，這只是翻譯的兩個極端，大多數譯者采用的都是一種折中的策略，歸化一部分內容，而保留一部分差異性(Owen,1996, xiiii)。筆者贊同宇文所安的觀點，因為歸化、異化策略不是互相矛盾，而是互為補充的關系。

就漢語古詩英譯而言，其具體策略包含“譯詩語言的易化”、“譯詩形式的多樣化”和“譯詩詞語的簡化”幾種策略(文軍 陳梅，2016: 93)。前兩種策略更多地針對譯詩全篇的語言和形式，而本文所討論的內容更多地與第三種策略相關。簡化策略“并不是減少或刪除原文的信息，而是以各種方式將漢語古詩中的古舊名物及典故等英譯得更簡略，更清楚”，其下又包含若干種具體方法(文軍 陳梅，2016：96)。

杜甫詩賦中的“服飾”名詞大都屬于古舊名物或文化內涵深厚的詞語。宇文所安在《杜甫詩》的序言中說此書主要針對那些有一定漢語基礎，卻不足以讀懂杜甫詩歌的讀者(Owen，2016：xxxi)，所以他會盡可能地“從內容角度化解影響讀者理解的詞語”(文軍 陳梅，2016：96)，使譯文更加簡單明了、通俗易懂。具體采用以下七種方法，其分布如圖2：

圖2 “服飾”名詞翻譯策略分布圖

概括法：用較為概括的詞語翻譯較為具體的詞語，即用上位詞翻譯下位詞或用整體翻譯部分。請看《人日兩篇》(其二)的頷聯：

尊前柏葉休隨酒，勝里金花巧耐寒。

In our cups cypress needles cease to go with our ale,

golden flowers in coiffures as artifice bear the cold. (Owen, 2016, volume 5: 387)

原詩中的“勝”是古代女子的一種頭飾，“以扁平的金、玉等材料雕琢而成，中為圓體，上下兩端為對稱的梯形，佩戴時系于簪釵之首，橫插于兩鬢”(周汛 高春明，1996：409)，后形制有所變異，如方勝、人勝等。這樣繁復的描述很難在詩歌翻譯中充分展現出來，即使可以，也會加重讀者的理解負擔，所以譯者舍棄其具體的形象，用上位詞“coiffure”(頭飾)進行翻譯。再如《草堂》中的其中一聯：

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

The old dog is happy that I returned,

hanging around me he goes under my robes.(Owen, 2016, volume 3: 355)

上例中的“衣裾”指衣服前后的下擺或衣服的前襟(周汛 高春明，1996: 259)。譯者以整體的“robe”(袍子)來翻譯原文中衣服的具體部位，既簡潔清楚，又絲毫沒有減弱原文想要表達的作者歷經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返回家鄉(xiāng)時舊犬對他的依戀之情。

提譯法：用較為具體的詞語翻譯較為概括的詞語，即用下位詞翻譯上位詞或用部分翻譯整體。如下二例：

胡童結束還難有，楚女腰肢亦可憐。(《清明二首(其一)》)

The finery worn by Hu lads is indeed here hard to find,

the waists and limbs of Chu girls are also lovable.(Owen, 2016, volume 6: 73)

長日容杯酒，深江凈綺羅。(《泛江》)

The long days have room for a cup of ale,

the deep River,figured satins clear. (Owen, 2016,volume 3: 313)

第一例中，“結束”為衣裳、裝束之意(杜甫，1979: 1076)，譯者選用“finery”(高雅華麗的衣服；精美的飾物)，將原文中的語義范圍縮小。后例中的“綺羅”，泛指精致輕薄的絲織品(周汛 高春明，1996: 494)，譯者用更加具體的“figured satins”(花緞)來翻譯。兩者都將原文中的上位詞翻譯為下位詞，是具體法之典范。

釋義法：用解釋或注釋的方式進行翻譯。如《題柏學士茅屋》的首聯：

碧山學士焚銀魚，白馬卻走深巖居。

The Academician of emerald mountains burned his silver fish,

his white horse has galloped away, he himself dwells on a cliff. (Owen, 2016, volume 5: 359)

詩中的“銀魚”即為唐朝官員隨身佩戴的“魚袋”，唐制規(guī)定，三品以上飾以金，稱金魚袋，五品以上飾以銀，稱銀魚袋(歐陽修 宋祁，1975: 525)。所以譯者以腳注的方式解釋了詩中主人柏學士的品級：The badge of an official of the fifth rank or higher(歐陽修 宋祁，1975: 359)。

又如《洗兵馬》有“青袍白馬更何有，后漢今周喜再昌”一句，宇文所安譯為：

How again will we have the “green gown and white ho rse?”

the Latter Han and now the Zhou, we rejoice that they are again glorious. (Owen, 2016, volume 2: 79)

“青袍白馬”指南朝梁將領候景發(fā)動的武裝叛亂，因其騎白馬，部下皆穿青衣，以此聞名，此處將安史之亂比作侯景叛亂。上文譯詩采用直譯的方式譯出了原文的字面意思，但放在具體的語境中讀者可能會不知所云，所以譯者先以腳注的方式譯出了“青袍白馬”為叛亂的大意：“The portent of a rebel who overthrows the imperial house”(Owen, 2016, volume 2: 79)。既簡明達意，又不會使閱讀長久中斷。后又以補注的方式將典故蘊含的信息詳加闡述：“In the Liang there was a children’s ditty that went: “Green silk and white horse come from Shouyang.” Hou Jing, who was later to rebelagainst the Liang, dressed in a green gown and rode a white horse tofulfill the prophecy”(Owen, 2016, volume 2: 404)。

增添法：增加原文沒有的或隱含的形象。如以下三例：

初筵閱軍裝，羅列照廣庭。(《揚旗》)

At the start of the feast we review the troops in uniform,

lined in ranks, bright in the broad courtyard.(Owen, 2016, volume 3: 381)

白頭無藉在，朱紱有哀憐。(《送韋書記赴安西》)

White-haired I have no one to care for me,

wearing red cords of office, you express sympathy. (Owen, 2016, volume 1: 97)

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麗人行》)

And what do they have on their heads? —

kingfisher-feather fine leaf tiaras dangling in tresses to lips. (Owen, 2016, volume 1: 117)

上文中“軍裝”指軍服?！抖旁娫斪ⅰ分性姼桀}目下標注“嚴公置酒公堂，觀騎士，試新旗幟”(杜甫, 1979:1139)，說明實為檢閱軍容，所以譯者將其增譯為“troops in uniform”；第二例中“紱”為古時系官印的絲帶，按品級高低分為不同的顏色。唐制：“御史賜金印朱紱”(杜甫，1979:134)，可知詩中“朱紱”指的是兼任御史之職的韋氏，所以譯者增加“of office”說明朱紱的用途，又增添“wearing... you”說明佩戴此物的人，將原文中隱含的信息顯化出來；最后一例“kingfisher-feather fine leaf”已經充分表達出原文“翠微匎葉”的意思，但譯者又在歸化策略的指導下添加西方讀者熟知的“tiaras”(冠狀頭飾)，不僅符合楊氏姐妹身為貴妃、貴婦的身份，更加有助于讀者理解。

節(jié)略法：省略原文中難以理解的形象。如《北鄰》的尾聯：

時來訪老疾，步到蓬蒿。

At times he visits this sick old man,

strolling over to my weed-grown abode. (Owen,2016, volume 2: 317)

“屟”同屐，意為木鞋，鞋底前后各裝一豎直狀的齒，以防雨天行走時跌滑，譯者省去這一古舊的形象，只譯出穿著木鞋所蘊含的走路的意思，不僅忠實于原文的內容，而且使讀者理解更加順暢。再如《贈李十五丈別》中的一聯：

人生意頗合，相與襟袂連。

Yet in human life temperament may coincide well,

together we join sleeve to sleeve. (Owen, 2016,volume 4: 215)

如果將原文中衣襟衣袂的意思全部譯出，在譯文中則會顯得冗余，所以譯者只譯出其中之一，卻同樣將原文意氣相投時親密無間的意思傳達得淋漓盡致。

替換法：用通俗易懂的詞語替換原文中古舊的詞語。如：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憶昔二首(其二)》)

Qi satins and Luchiffons in continuous wagons,

the men at plowing, the women at mulberries didn’t fail their times. (Owen, 2016, volume 3: 409)

“齊紈”指齊國出產的細絹，“魯縞”指魯地出產的素絹(周汛高春明，1996: 496)，皆因質地精良而名重一時。“絹”在英語中沒有對應的表達，所以譯者分別將其替換為譯入語讀者熟知的“satin”(緞子)和“chiffon”(雪紡綢，尼龍綢)。再如：

松下丈人巾屨同，偶坐似是商山翁。(《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

The men under the pines wear the same turbans andsandals,

sitting in pairs they seem to be the old men of Mount Shang. (Owen, 2016, volume 2: 21)

原詩中“屨”是用麻葛等物制成的鞋(《古代漢語詞典》編寫組，2002: 841)，如此古舊的名物對于今天的源語讀者來說都非常陌生，更何況是對漢語不甚了解的目的語讀者，所以譯者用西方讀者熟悉的“sandal”(涼鞋)來替換。又如：

幅巾帶不掛身，頭脂足垢何曾洗。(《狂歌行贈四兄》)

The hairband and the cummerbund have never touched your body,

oily hair and dirty feet when have they ever been washed? (Owen, 2016, volume 4: 69)

古時的“幅巾”為方形，使用時包裹發(fā)髻，系結于顱后或前額(周汛 高春明，1996: 99)，余幅后垂至肩膀或背部?！绊Q帶”是束衣的皮制大帶，為古時官員的服飾。兩者都是古代中國特有的裝扮，譯者分別將其替換為“hairband”(束發(fā)帶；發(fā)箍)和“cummerbund”(男士晚禮服的寬腰帶)，盡管其形制和材料有很大區(qū)別，但前者都為束發(fā)之用，后者都為寬腰帶，不失為兩個好的譯文。

直譯法：即字對字的翻譯。因為有些盡管是古舊詞語，但其意義在現代英語中有對應的表達，正如Finnane所言“中世紀時中國和歐洲的穿衣風格非常相似”(Finnane, 2008: 20)，故可以采用字對字翻譯的策略。如下例所示：

烏幾重重縛，鶉衣寸寸針。(《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

My black leather armrest is sewn together in many places,

my raggedy clothes have been patched every inch. (Owen, 2016, volume 6: 231)

“鶉衣”即破舊襤褸的衣服(周汛 高春明，1996: 181)，英語中形容詞“破舊襤褸”和名詞“衣服”都有對應的表達，所以可以采用直譯的策略。又如：

越女紅裙?jié)?，燕姬翠黛愁?《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其二)》)

The red skirts of Yue girls are soaked,

the azure kohl of Yan wenches is forlorn. (Owen,2016, volume1: 129)

早期英國上層社會的婦女皆穿連衣裙，直到伊麗莎白一世初期，這種風氣才徹底改變，分成了上衣和下裙(skirt)兩種截然不同的服裝(Elgin，2005: 10)，而這一裝束則是下層婦女自中世紀以來的慣常著裝(Elgin, 2005: 34)。修飾詞紅色更是古今中外司空見慣的一種顏色，所以譯者采用了字對字直接翻譯的策略。

3.2 同一服飾名詞翻譯策略的靈活運用

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同樣的服飾名詞，譯者宇文所安有時也會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如“襟”這個字的翻譯：

a) 偷生長避地，適遠更沾襟。(《南征》)

Saving my life, ever seeking a refuge,

I go off far, again soaking my gownwith tears.(Owen, 2016, volume 6: 45)

b)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蜀相》)

Ere“the army sent forth” was victorious, the man himself died,

it always makes bold-spirited men fill their clothes with tears. (Owen, 2016, volume 2: 299)

c) 開襟驅瘴癘，明目掃云煙。(《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

It opensgown’s folds, drives off malarial haze,

sweeps away clouds and mist and makes the eyes see clearly. (Owen, 2016, volume 5: 197)

d) 拭淚沾襟血，梳頭滿面絲。(《遣興》)

I wipe away tears, blood stains my lapels,

I comb my hair, white strands fill my face.(Owen, 2016, volume 2: 309)

“襟”指“古代衣服的交領”(《古代漢語詞典》編寫組，2003: 802)，因傳統漢服左右襟需交相疊壓，由此得名，后引申為衣服的前幅。上面四個譯文中，a)、b)兩句都采用“概括法”，但具體譯文有別，a)句將“襟”由衣著的部分翻譯為整體的“gown”(長袍)，既符合唐代男子穿袍、衫的習慣，也符合譯入語讀者的表達方式，例如，Jane Eyre一書中就多次出現“gown”這個詞；b)句選用更加概括的“clothes”(衣服)，同樣表達出淚水浸濕衣襟的含義。盡管c)、d)兩句都采用“替換法”，但具體譯文也不相同，c)句譯為“gown’s folds”(袍子的折疊部分)，符合裊裊秋風吹開衣襟的語境，因前一句詩是“秋風灑靜便”；d)句為“l(fā)apel”(翻領)，是現代西方男子正式場合所穿的西服的一部分，很容易為讀者所理解。又如“翠眉”這個詞的翻譯：

a)翠眉縈度曲，云鬢儼分行。(《數陪李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為艷曲二首贈李(其二)》)

Dark brows make songs with a lilting trill,

cloudlike tresses divide strictly in lines. (Owen, 2016,volume 3: 217)

b) 誰家挑錦字，滅燭翠眉顰。(《江月》)Who was it sewed the words in brocade,

her dark brows knit as she put out the candle?(Owen, 2016, volume 4: 331)

c) 云壑布衣駘背死，勞人害馬翠眉須。(《解悶十二首(其十二)》)

Commoners of cloudy valleys, blowfish-backed withage, die;

they make people toil and harm horses to meet the demands of dark brows. (Owen, 2016, volume 4:375)

a)句中，詩歌題目已經說明歌聲來自李梓州家的歌姬，所以譯者不再贅言，用“直譯法”譯出“翠眉”的意思。b)句中“翠眉”的主語與“挑錦字”的主語實為一人，如果不詳加闡述，譯文讀者很難品味出原文作者久客他鄉(xiāng)，思念故土的情感，所以譯者用“釋義法”解釋了典故的含義：Su Hui wove a palindrome into an embroidery to be sent to her husband away in the army. This may be simply referring to a general case of a wife whose husband is off in service. (Owen, 2016, volume 4:331)。c)句中為了使譯文讀者領會統治者的荒淫好色，譯者用“釋義法”闡釋了的“翠眉”深層含義：That is, to satisfy the wishes of palace favorites such as Lady Yang (Owen, 2016, volume 4: 375)。再如“補袞”這個詞的翻譯：

a) 備員竊補袞，憂憤心飛揚。(《壯游》)

I served in court ranks,catching royal omissions,

worried and enraged, my heart soared. (Owen,2016, volume 4, 311)

b) 不才同補袞，奉詔許牽裾。(《贈李八秘書別三十韻》)

Untalented, I joined with you in repairing the dragon robes,

receiving a summons, I was permitted to tug the robe-hems. (Owen, 2016, volume 4: 321)

“袞”指龍袍，“補袞”引申為“補救皇帝的過失”(韓成武 張志民，1997: 793)。a)句中，譯者采用“直譯法”，字對字翻譯出原文的引申義，而b)句中，譯者采用“釋義法”，即用直譯加注釋的方式闡述了杜甫的職位和職責：Du Fu served with Li as a remonstrating officer,“filling in” (/repairing) what he sawwere things overlooked in imperial deliberations(Owen, 2016, volume 4,321)。

同上述“補袞”一樣，宇文所安在翻譯這些具有引申義的服飾名詞時大都采用“直譯法”或直譯加注釋的“釋義法”。“直譯法”中，有些直譯的是原文的引申義，如將“補袞”譯為“catching royal omissions”，有些直譯的則是原文的本意，如下例所示：

隨肩趨漏刻，短發(fā)寄簪纓。(《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jié)度使三十韻》)

Shoulder to shoulder, I scurry at the appointed time,

in my thinning hair I lodge hatpins and ribbons.(Owen, 2016, volume1: 313)

詩中的“簪纓”本是古代官吏的冠飾，故引申義為“為官”或“為官的人”，且多指高官顯貴(《古代漢語詞典》編寫組，2002：1980)。譯者采用“直譯法”譯出“簪纓”的本意，不精通漢語的讀者或許不明白其為達官貴人的意思。筆者認為，不如直譯出原文的引申義更為明白曉暢。

我們發(fā)現雖然宇文所安的漢語功底已臻化境，但下面兩個例子說明譯者對原文的理解也存在需要改善的地方：

棣華晴雨好，彩服暮春宜。(《和江陵宋大少府暮春雨后同諸公及舍弟宴書齋》)

The sugarplum fine in the clearing rain,

bright clothes are right for the end of spring.(Owen，2016, volume 5：417)

杜甫詩中多次出現彩衣娛親的老萊子，譯者都用“釋義法”予以解釋。此處的“彩服”則是指參加宴會的諸公和杜甫之弟杜位的衣服，譯者依然注釋為“Laolaizi”，似乎不妥，筆者認為不如改為“officials”更為恰當。又如：

曠哉勤力耳目，宜乎大帶斧裳。(《朝獻太清宮賦》)

Everlasting indeed! — such earnest labor of ear and eye,

most fitting!— the Grand Sash and the hatchetpatterned robes. (Owen, 2016, volume 6: 257)

盡管“裳”可泛指衣服(Owen, volume 6:165)，周汛和高春明認為“裳”是“一種專用于遮蔽下體的服裝……進入漢代以后，漸為裙子所代替”(周汛 高春明，1996: 264)。原文中的“斧裳”是唐朝天子和四品以上官員繡有斧形紋樣的下裳，如《新唐書·車服志》記載天子十四種服裝之一的“袞冕”即為“深青衣纁裳”(歐陽修宋祁，1975: 515)，十二章在衣，包括斧頭狀花紋“黼”在內的四章在裳。這里的“纁裳”就是指“紅色的多褶大裙”(納春英，2009: 168)。所以譯者將“斧裳”翻譯為“hatchet-patterned robes”似不妥，我們認為不如譯為“hatchetpatterned skirts”更為貼切。

4. 結論

宇文所安采用向目的語讀者靠攏的歸化策略，將《杜甫詩》中古舊的服飾名詞翻譯成簡單明了的現代英語，為杜甫詩歌的傳播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本文運用譯詩詞語的簡化策略，具體分析了概括法、提譯法、釋義法、增添法、節(jié)略法、替換法以及直譯法七種方法在翻譯杜甫詩歌服飾名詞中的使用。研究發(fā)現，譯者靈活地運用了上述幾種方法來翻譯服飾名詞，有時為更好地傳達原文的含義或文化意蘊，譯者常常用不同的方法翻譯同一個服飾名詞，其原因值得進一步探究。漢語古詩中服飾名詞含義豐富，尤其是傳達了特定的文化意蘊，值得繼續(xù)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