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婷
收藏是老舍先生延續(xù)一生的愛好,他并不追求藏品的經(jīng)濟價值,而將它們當成了他生活雅趣的一部分。自孩童時起,他就隨著母親養(yǎng)成了愛清潔、愛花草的生活習慣,耳濡目染了旗人們獨具風格的“細巧”的生活方式。即使家境貧窮,櫥柜上的銅把手都殘缺不全了,依然要養(yǎng)些容易活的花草來點綴,屋子里要打掃的干干凈凈,過年時才珍重地把家里僅剩的一張畫匠畫的《王羲之愛鵝》拿出來掛上幾天。長大成家后,他和夫人都十分鐘愛齊白石老人的畫作,此外還搜集到一大批如齊白石、傅抱石、李可染、林風眠、豐子愷、關山月、黃賓虹等知名畫家的作品,書籍和瓶瓶罐罐等小玩意兒也在收藏之列。對于這些藏品,他并不將其寶藏于室,而是畫懸于壁,書置于案,器存于幾,輪番擺設出來欣賞,津津樂道于其中畫意雅韻,以及物件背后的來歷,或為親友相贈,或為輾轉(zhuǎn)所得,大多包含著一段珍貴的友情故事。1959年老舍先生為《集郵》雜志所做的題詞正好展現(xiàn)了他對于收藏的這種態(tài)度:
集郵長知識,
嗜愛頗高尚,
切莫去居奇,
賺錢代欣賞。
在這些收藏之中,有一個門類,既有很高的欣賞價值,同時又具有很高的實用價值,那就是折扇。
折扇自古以來就是文人愛物,其價可低可昂,扇面可書、可畫、可章,足以或含蓄或直白地表達自我,方便攜帶,也方便展示,暑天更是實用。大概正因如此,老舍也十分喜愛折扇。1930年,他由倫敦回到北京,和睽違五年的同學好友同游中南海,留下的六人合影中,四人身穿長衫,他和另一位則一身淺色西服,腳蹬锃亮皮鞋。這六人中,三人持扇,老舍側(cè)身抱手而立,手中也隱隱露出一柄扇頭。和夫人結(jié)婚后隨同學去西陵旅游時,拍下的合照中,他的衣著已換成長衫,手中仍持著一柄折扇。建國后他和家人定居北京,生活安逸,留下的外出照片中,折扇更是時常出現(xiàn)的配飾。
老舍先生收藏的折扇中,有一批很有意趣,是包括梅、程、尚、荀等四大名旦為代表的京劇名角所畫的。這批扇子的搜集要從梅蘭芳先生講起。梅先生追求藝術創(chuàng)新,在創(chuàng)作中一絲不茍,對自我和戲劇的細節(jié)要求都很高。他曾經(jīng)根據(jù)名著《紅樓夢》編演過幾出紅樓戲,給京劇舞臺增添了新的光彩。其中一出,是根據(jù)《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中丫鬟晴雯與賈寶玉斗氣,賈寶玉奉上折扇,任其撕來出氣,終于換來佳人一笑這一情節(jié)改編的《晴雯撕扇》。梅先生飾演晴雯,每次上臺演出前,都會仔細繪上一柄折扇,演出時爽利撕了,下次演出時再重新畫過。琴師徐蘭沅覺得十分可惜,有次撿回扇面,裱好后送給了老舍先生。老舍先生得到這把扇子,又聽說了其后的淵源,覺得十分有趣,便又向梅先生之外的三位名旦求畫扇面。程尚二位答應了老舍的請求,只有荀慧生先生遲遲沒有回音。于是老舍先生親自書寫了一張扇面,上云:“慧生同志:四大名旦多創(chuàng)辟劇藝,復工繪事,為藝術界多面手,予藏有梅、程、尚三先生之作,獨缺荀公筆墨,寫此以贈,激將法也?!敝髮⑦@把扇子贈給了荀慧生先生。荀先生終于答應了老舍先生的請求,贈以畫扇,老舍十分高興,又作詩贈給荀先生,云:“荀生胸有好山川,筆下風流勝天然。贈我云林一段景,長松巨瀑接青天?!毕掠行∽ⅲ?/p>
慧生老友為畫扇吟此致謝。一九五八年八月時全國曲藝代表在首都會演。之后又題曰:四大演員于劇藝多所創(chuàng)造,復精繪事,真藝術界之多面手。予藏有梅、程、尚三公作品,今得荀公筆墨,交映生輝,可傲人矣。 此后老舍陸續(xù)收集名角畫扇等扇子百余把,可謂大觀。只可惜這些折扇后來散佚,今日已不得一觀矣。
和老舍相關的折扇故事還有一個,這里提到的一件扇面卻是由老舍先生贈出,得主保存的。那是20世紀30年代時,老舍先生剛新婚,與夫人住在濟南,在濟南齊魯大學任國文系教授。這時“老舍”這一筆名已經(jīng)聞名文壇,老舍授課又旁征博引,精彩絕倫,引得學生擠滿課室。為授課質(zhì)量計,老舍備課嚴謹,找不到合用教材,就自己寫;齊大創(chuàng)辦《齊大月刊》,文學類稿件也是靠老舍變著法的寫稿供給;同時為增加收入,他在假期及空閑時間還拼命寫稿掙稿費。三項疊加,伏案時間大大增加,一時患上了背痛病,四處求醫(yī)無效,于是決心鍛煉身體,找到了濟南老拳師馬永奎。馬永奎是濟南人,字子元,自幼習武,會拳法、槍術。他答應到老舍當時居住的南新街住所教老舍練拳,經(jīng)一段時間的鍛煉,老舍的身體逐漸康復,和馬拳師等人也結(jié)下了一段深厚的交情,受益頗多,在之后的小說《斷魂槍》里,老舍先生塑造了三位各有千秋的拳師,把他們各自的絕招描寫得淋漓盡致,讀來如有刀劍聲回響。這篇獨有韻味的“武俠”小說能夠得以完成,也得益于當時他與拳師們的交際。
為了感謝馬拳師的殷殷教導,老舍先生取一扇面,用近300字記述了他跟隨馬拳師學拳的前因后果,贈給了馬拳師。文曰:
去夏患背痛,動轉(zhuǎn)甚艱。勤于為文,竟日伏案是為病根。十年前曾習太極與劍術,以就食四方,遂復棄忘。及病發(fā),謀之至友陶君子謙,謂“健身之術莫若勤于運動,而個人運動莫善于拳術”,遂薦馬子元先生,魯之名家也。初習太極,以活腰腳,繼以練步,重義潭腿、查拳、洪拳、六路短拳等藉廣趣味,兼及槍劍與對擊,多外間鮮見之技。一歲終,已得二十余套。每日晨起,自習半時許,體熱汗下,食欲增,精神亦旺。子元先生教授有方,由淺入深,不求急效,亦弗吝所長,良可感也。端陽又近矣,書扇以贈。書法向非所長,久乏練習,全無是處,藉示感激耳。廿三年端節(jié)前三日書奉 子元先生正教 舒舍予
這張扇面被馬拳師的后人珍藏,上世紀90年代才又一次現(xiàn)身人前。
(作者系老舍紀念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