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媽媽百歲了。
每每我很得意地告訴朋友們,我媽100歲了,都會得到一聲這樣的驚嘆:“是嗎?那太厲害了!”還有的羨慕不已地說:“趙蘅,你還有媽媽啊,好幸福!”
那當(dāng)然了,這種幸福感伴隨了我一生。
百歲的媽媽記憶力超群,還能記得她童年時許多趣事。在家里請的私塾先生教課時,她如何讓小貓去捉弄老師;軍閥混戰(zhàn),她慌忙離開學(xué)校,把可憐的小黑蠶落在教室里的事;從天津天祥市坊買的法國制造的小洋娃娃是金黃披肩發(fā)、“渾身閃著藍色的光彩”。
她更清楚地記得怎樣牽著哥哥的手去逛書店,她點什么書,哥哥都給她買,還幫她挑選他認為最適合小妹讀的書。哥哥要留學(xué)去了,最舍不得一條叫小花的狗,就留給她來養(yǎng)。她唯一抱小狗的照片,是在屋頂圓形的碎石子鋪地的晾臺上,哥哥用柯達方盒子拍的呢。
天津《今晚報》曾刊登她一整版的回憶中西女校的文章,那是從8歲到18歲,她這一生最快樂的時期。她寫了《我的三個語文老師》《我喜歡作文》等,在她的筆下,那位“國文老師范紹韓先生用《十九支箭》的作文集激勵著我們互相關(guān)心、彼此幫助,永遠珍惜那美好的汲取知識的青春時代”。她還回憶了同學(xué)們畢業(yè)時為她們的班服、班歌以及畢業(yè)典禮頗費了心思。她們班送給母校的禮物是“將漂亮的旗桿豎立在一個很像樣的水泥平臺上,希望它永遠飄揚著祖國的國旗”!那時候,“心中永遠燃燒著團結(jié)之情及愛國主義精神”!
誠實、立志、有抱負、愛國、不虛度一生,這是中西文化留給她一生的財富。說起這些往事,媽媽的眼神還會像小女生一樣清澈明亮。
爸爸走后這些年,媽媽病過幾次,總的來說過得蠻好。每回見她,我們做兒女的都越來越老,她卻好像被時間凝固一般,定格在那里。媽媽每天早上必須讀報,雷打不動。她喜歡看晚報社會新聞,是典型的“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甚至留意報上的日用品優(yōu)惠廣告,然后派遣她稱之為生活助理的小陳去買。趕上我在,她更愿意讓我去,她相信我的審美。去年秋天,我買回她看中的老人厚底鞋,她試穿后得意極了,把腿翹得老高,和小陳腳上的那雙比美,那種孩子般的笑可愛極了。
這些年,媽媽越來越喜歡清靜,來人多了她很煩,甚至有時我們做兒女的去看她,頭三天還行,時間一長,人多嘰嘰喳喳,她就說你們最好都別來。說歸說,來了人,她喜歡的人,她還是很能聊天的,一坐幾個鐘頭。狹窄的客廳,有時被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有的上午來了,中午吃碗小陳拿手的炸醬面,下午還接著聊。有時候媽媽腰疼了,進屋躺一會兒,他們在客廳繼續(xù)談天說地,人家說了,在楊先生這里就是放松、舒服。
從17歲開始寫劇評、詩歌、散文的媽媽,晚年依然不時會涌出創(chuàng)作靈感,簡直可以說層出不窮。特別是每天早晨她一覺醒來,精神特別好,東想西想,那些久遠的事,久遠的人,都會伴著耳機里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老歌的旋律流淌出來。這一刻她的身心是最自由的,一個文人,還有比精神放松更開心的嗎?
這些年,媽媽終于不反對我寫東西了,我也很榮幸成了媽媽的文友。她愛和我講她的創(chuàng)作計劃,有時寫了一篇文章的開頭,或是一首打油詩,還在電話里念給我聽,問我寫得怎么樣,自謙得像個文學(xué)青年,讓我汗顏。
多年來,她一直想出本專寫中西女校的書。可這對于一個近百歲的老人,又談何容易?所以當(dāng)三年前董寧文信心滿滿地要給她編一本散文集時,媽媽誤以為是這個主題。近年時興成套叢書,六位或八位作者,少一位都不行。老太太才不管這些呢,她執(zhí)拗地認為,要出我就出《翡翠年華》,要不然就不出?!拔覍懙亩际呛猛娴氖?。先寫初小四,然后寫高小一,高小二,寫唱各種歌,我寫我的成長。”
眼看叢書都要開印了,我媽這本還只是一份提綱,當(dāng)策劃編輯的只能暗自叫苦了。作為媽媽的小女兒,從來都是媽媽出版的鼓動者,這回也夾在中間很尷尬,只好和稀泥收場。
媽媽稱為“翡翠年華”的少女時代,隨著1937年“七七事變”的發(fā)生,完全改變了。關(guān)于西南聯(lián)大時期被她稱為流亡學(xué)生的生活,她寫過很多篇,我爸更是奮筆疾書。他們同是外文系和“高原詩社”的,單從那一個個標(biāo)題《離亂弦歌憶舊游》(紀(jì)念西南聯(lián)大六十周年)、《梅雨潭的新綠》(紀(jì)念朱自清先生)、《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開燈》(紀(jì)念吳宓先生)、《看見月光想哭的孩子》(加入抗戰(zhàn)詩抗戰(zhàn)漫畫行列,和巴金通信)、《昏黃微明的燈》(紀(jì)念沈從文先生)等,足以看出他們這代人對這所世界上最窮的大學(xué)、卻能和世界上一流名校相比的母校,懷著怎樣的深情和感恩!
西南聯(lián)大奠定了雙親扎實的中西方文學(xué)功底,兩本世界名著《紅與黑》(第一本中譯本)、《呼嘯山莊》(中譯本)誕生在我家,就不足為怪了。這兩年,來我家采訪的、拍視頻的媒體,應(yīng)接不暇。媽媽從不回避“呼嘯”二字是由她想出的,這是她這一生可以得意的事之一。我也相信,也只有媽媽才能有此氣魄,她內(nèi)心是這樣豐富,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風(fēng)云、家庭變故,有這么多的人和事,她才是呼嘯而來的奇女子。但她堅決反對媒體說她挑戰(zhàn)了梁實秋,還是在西南聯(lián)大當(dāng)學(xué)生時,“真是莫名其妙,我怎會去挑戰(zhàn)梁先生呢”?
《呼嘯山莊》譯于上個世紀(jì)50年代。那時我和姐姐、弟弟還很小,那夜南京暴雨,電閃雷鳴,我們都睡熟了,女作家的靈感從天而降……從此英國約克郡荒野上的艾米莉·勃朗特的曠世杰作最好的中譯本問世了。
上世紀(jì)50年代,媽媽還譯過《俄羅斯性格》《永遠不落的太陽》等,80年代她翻譯了布萊克的《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90年代她主譯了《我赤裸裸地來:羅丹傳》。2010年,在她的創(chuàng)意下,促成了《兄妹譯詩》的出版,可惜由于編輯疏忽,落掉了媽媽最珍愛的一首長詩《希朗的囚徒》。
數(shù)不清我畫過多少次媽媽。剛學(xué)畫時,第一張畫是在萊比錫寓所,她摟著小弟哄他睡覺?;貒笪业墓P也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我畫過媽媽讀完《毛澤東選集》午睡了,枕邊是《為人民服務(wù)》單行本。
媽媽喜歡寫信,也很會寫信,一寫就是長信。這些年我見過她列的要回信的名單,有一長串,北方的、南方的,足見她惦記的朋友很多。當(dāng)然她不可能完成。如今寫信變少了,媽媽隔不久就會叫我打電話問候她的老朋友。前段時間,她明確說在北京她最惦記的有四個人:邵燕祥、袁鷹、姜德明、石灣。她經(jīng)常說,人要懂得感恩。邵燕祥幫她存過舊詩稿,袁鷹在她無端挨批判時去南京看望過她,這些她都一直記得。石灣作為南京大學(xué)的學(xué)子,對我爸非常敬重,這些年常去看我媽。
2001年媽媽到北京,此后的兩年,小金絲胡同6號我舅舅家,她沒幾天就要去,我總是陪著??此麄冃置枚藘A心聊舊事,那樣放松、寧靜、滿足,小貓酣睡在一旁,太陽的影子漸漸西斜,那些情景,我永遠難忘。
2003年我媽回南京不久,骨折住進了醫(yī)院。手術(shù)后她很快恢復(fù)健康,開始在病榻上寫作。8月13日,我和姐姐捧著鮮花進病房,她見了,脫口而出:“今天是我的鉆石婚!”然后像個害羞的小女孩用被子蒙住了頭。我心里一顫,鼻子酸了。因為我知道,媽媽爸爸特意選擇淞滬戰(zhàn)役抗戰(zhàn)紀(jì)念日這一天登報結(jié)婚,從此有了我們這個家庭。這次住院期間,媽媽寫下了《命中無鉆石》。她開玩笑地告訴我,開刀打進身體的那個鋼釘價值8000元,就相當(dāng)于一顆鉆石戒。
現(xiàn)在有了高鐵,我每年回南京四到五趟,每次都會畫幾張媽媽。她會客聊天、看書、看報、看電視、吃飯、泡腳,我就像一只跟屁蟲,追著她畫幾筆。誰叫百歲媽媽的日子太豐富多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