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 凹
1
據(jù)說京西古家是明朝移民時,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底下跋涉而來的。他們的家堂里有族譜,起始的那個人叫“大有”。他帶著家人從洪洞起身,經(jīng)晉中祁縣,循太原外圍,過昔陽大寨、河北阜平,爬到太行山的余脈——京西百花山的南麓,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在那里。手里一直拄著的那根榆木拐杖就折去了一截,剩下的那一截已戳點不到地面,形同虛設(shè),便狠狠地插在腳下,“狗日的,此處不留爺,必有留爺處!”罵過,也輕松了,朝他處走。
到京北,京東,京南,在京華大地上轉(zhuǎn)了一遭之后,居然沒找到落腳的地界,就又折回了洪洞縣的大槐樹下。
回到故地,老屋已被推倒,他就折些樹枝,薅些草棵,倚著殘墻搭個窩棚,家人摟抱著睡在一起。真是奇怪,明明是北風呼號,但耳根子也清靜;明明是饑腸轆轆,腿桿子也靈活。他們有活著的感覺。究竟是移民戶了,房倒屋塌,薄田也收走,吃喝還需討。討來不易,相熟的村人不敢給,因為衙門有令,既然搬走了,就沒有再回來的理由,就不能給熱臉和鄉(xiāng)情,以免“回潮”。如你憐惜,衙門不憐惜,連你一起趕。便只好向遠處和曠野里討。遠處和曠野多的是野菜和草,一家人就吃糠咽菜,在不飽處求飽。但也有暖心的事,身后的野狗尾隨得越來越多,一到晚間,就睡在他們的窩棚里不走。人狗依傍,居然弱化了冷,他們臉上沒有愁容。雖然一家人在年關(guān)里也沒有帶葷腥的食物,但他們也不殺狗,因為狗進了家庭就是人了,人性的柔軟使他們下不去手。都說狗和窮人是一個橋段,這是對的,因為窮人和狗除了自身的一條命之外,其他一無所有。
衙門的意志是鐵的,官人不允許他們在原地逗留。他們驅(qū)趕的手段是過硬的,曉之以理的規(guī)勸,只是個簡單的動作,不簡單的動作,是用刀槍棍棒弄出疼痛,讓你身不由己地往遠處走。就是不走,因為遠處的空茫和未卜的前程讓他們害怕:臉上打出血來,還可以止住,屁股戳出窟窿還可以長上,而恐懼是無物之陣,他們拿它沒辦法。
后來官人就殺躲在窩棚里的狗,且就地支起大鍋,燉狗肉。大嚼,大喝,大叫,折磨窩棚里的人,讓他們心痛,讓他們覺得是自己害了這群仁義的狗。一只逃脫了的狗,偷偷溜回來,蹴在大有的腳下。它的前右腿被打折了,斷骨白而尖利地戳破毛皮。大有心驚了一下,從身上扯下來一塊破布,給他捆扎。狗下意識地叫了一下,讓大有倏地站了起來。他走出窩棚,對官兵說:“列位大人,也甭再難為我們了,等天亮了,我們就走?!?/p>
他們連夜就動了身。守著一群屈死的鬼魂,他們更睡不著。
待陽春三月,一家人又踅到了大有被絆倒了的那個地界。坐在地上打尖兒,隨意望去,大有的眼突然亮了起來。他看到,他原來隨意插在地上的那截拐杖,居然綻出了新芽。他以為看走眼了,匍匐著爬過去。果然是拐杖上拱出來的綠芽,芽腋上還敷著一層不易被察覺的濕潤,原本光滑的杖柄,也生出暗綠的皴裂。他心中一喜,“真他媽的活了!”因為他知道,樹木只要活過來,就粗糙。
他把家人吆攏過來,說道:“不走了,家就安在這里了?!?/p>
2
古大有站在山巔朝下望去,見到山的洼處飄著縷縷炊煙,心中大暖,他知道,這里既然有人家,便更有安營扎寨的理由了。
他把家人安置在陽坡上,自己去村里拜地界。
循著羊腸小道下來,他已看清了人家的分布。也就二十幾戶人家,簇著一棵大榆樹,環(huán)列成三個坨坨,透出村莊之小。到了大榆樹下,見到三個老者正凝注著他的腳步。他憨憨地笑笑,向他們拱拱拳。那三個老者也拱拳回禮,表情和善。
“從哪里來?”一個老者問。
“山西大槐樹?!惫糯笥写?。
“是被趕出來的吧?”另一個老者問。
“算是吧?!?/p>
“想留在這兒是不?”第三個老者問。
“是這個意思?!?/p>
“也不問問我們同意不同意?”
“我這不是來拜山頭來了嗎?!?/p>
三個老者互相對了對目光,其中一個問那兩個,“那就讓他留下?”那兩個都點點頭,“留下吧?!?/p>
這個老者對古大有說:“其實你的狗比你來得早,沿村跑了一遭,驚了我們的牛羊豬雞,整個村子就沸了一下子,這一沸,大人小孩都興奮,說不出地喜歡,就歡迎你來?!?/p>
另一個老者插話說:“咱這里是荒山野嶺,死寂死寂的,多幾個會喘氣兒的,反倒活分,這就叫人不留天留?!?/p>
古大有十分感動,覺得這里的人心性古樸,處事簡單,是生存福地,便情不自禁地矮下身去,給三個老人磕了一下。
三個老人分別是張姓、史姓和劉姓的頭人,他們的決斷,就是整個村子的意志了。村里騰出兩間閑房,讓古大有一家住進去,然后每家每戶都根據(jù)自己的家庭所有,給他們送來一些生活用品,包括柴米油鹽,也包括生產(chǎn)工具。
古大有感動得手足無措,嘟囔道:“這是恩德啊,可讓我們怎么還?!?/p>
村人說,既然是恩德,本來就沒指望還,你把日子過起來就是了。
因為村中央這棵大榆樹和汩汩流淌的山泉,村子就叫榆林水村。有榆樹,有水,不假,但放眼望去,并沒見林,為什么也稱林?古大有向三個老人問究竟,老人們回答,榆樹錢會飛,飛到哪疙瘩,哪疙瘩就會漾出新芽,日子久了,終究會成林子。就譬如你古家,初來乍到,就你們幾個人,百年之后,子子孫孫,無窮無盡,還不漾出一大片人家。
古大有樂了,這里的人樂生,眼里有未來。
古大有便鐵定了心思在這里生息,低頭開荒,抬頭養(yǎng)畜,到他壽終正寢的時候,他那根榆木拐杖也長成了參天大樹,很氣派地與村口那棵大榆樹遙相致敬,幾代人加起來,也有了五六十口,有了家族之實。名下的山地有了上百畝,不僅牛羊成群,還栽植了漫坡的果樹,品種有核桃、柿子、花椒、毛桃和杏,還開了一爿老醋作坊,讓人看到家族興旺的同時,還知曉他們的來路。
古大有活了九十九歲。壽誕那天,整個榆林水村都給他湊壽食,張家一枚豬頭四只豬蹄,史家兩扇羊肉一掛羊雜,劉家一壇腌蒜兩甕老酒,漢子們打響火銃,孩子們扯起掛鞭,婆娘們給他納幾雙老山鞋,企望他生氣旺盛,長命百歲。他沒有理由不長壽,他樂善好施,藹然待人,把自己“化”在人群中,一點也沒有外來人秉性,好像他天然就是這里的土著。即便人已望百,在山梁上行走也如履平地,喊上一嗓子,聲音也能從東嶺傳到西嶺。但壽宴辦過的第二天一早,他把壽服穿戴整齊,穩(wěn)穩(wěn)地端坐在一把老椅子上,對家人說:“你們?nèi)グ汛謇锏念^人都找來,我有話要說?!?/p>
張、史、劉姓的頭人都到了,他欠欠身子,拱拱拳,“列位賢長,我的壽辰到了,就把家里的后人托付給你們了,他們雖然姓古,但都是你們的兒孫,該打該罵,該收拾、該調(diào)教,盡管放手?!?/p>
一片兒孫被他沒頭沒腦的話語駭住了,撲通跪黑了庭堂,“你老好好的,就說身后的事,就想拋下我們,這以后我們怎么辦?”
古大有笑笑,“好辦,一切都聽村里長輩的,遇事盡管隨著村里人走,別盡打自己的小算盤,也別自作主張出幺蛾子?!彼届o地擺擺手,“一個人是樹,大家伙才是林,林密擋風,活得穩(wěn)當。”
族里人還想問個究竟,他的眼已經(jīng)合上了,嘴角有一絲微笑,臉上則一片安詳。
他走得這么突然,走得這么無牽無掛。以至于族人都無心哭號,倒是村里人內(nèi)心肅穆,感到多了一份責任。幾個頭人面面相覷,“這個古大有,一個外來的游民,竟把自己做成了人瑞,老戶人家給他做壽,還給他發(fā)喪,真有他的?!?/p>
3
偏僻的山村,生存的格局自然是小的。比如婚姻,嫁與娶,都是就地取材,在村里的幾個姓氏間相互通婚。隨著時光的推移,婚姻的秩序就越來越說不清楚了,不少家庭甚至有近親繁育的境況,便多有殘疾子嗣出現(xiàn)。這樣一來,遠道而來的古家,其兒女,就成了村里稀罕的角色。因為他們來自遠處,可以“凈血”,可以生出健旺的后生。
古家的后生就有挑選的余地,娶的都是標致女子,嫁的也多是出類拔萃的男丁。張姓、史姓和劉姓的頭人就在一起合計,認為,這血脈是天地造化的,古家興旺的運勢是攔不住的,既然攔不住,就任其發(fā)展,咱們得講究“順生”。
順生的結(jié)局,是村里的事務(wù),古家有最終決定權(quán)。
清兵到這里征糧,來了十幾號黑衣人。村里人馴順,稍一恫嚇,就把糧食堆在村口。清兵沒有運輸工具,還要村里人派驢馱馱。大家都覺得這多少有些欺負人,就像你奸污我的身子,還要我洗凈了自己送上去。心里憋屈,要討個說法。
頭人們試著跟官兵商議,說,糧食可以給,但腳費你們得給幾個。官兵的頭目掄起佩刀砍在村口的老榆樹上,榆樹立刻淌出汁液,起初白,之后就渾黃,再后就深紅,像人血。幾個頭人便渾身顫抖,不敢再多說。差人去找古家掌門的,跟他討主意。眼下古家掌門的,叫古大富,才三十幾歲的年紀,但滿臉皺褶,皮色也黑,是喜是悲,從表情上橫豎也看不出來。他的腳很大,腳窩深陷卻無聲,肚子也大,像挺著天賜的一團威嚴。
他一走近官兵,那個小頭目就瑟縮,失聲說道:“你要干嗎?”手上的佩刀自己就上下晃動,寒光既照給來人,也照給自己。
古大富一笑,“不干嗎,給您送糧食?!?/p>
然后挑了幾個精壯漢子,分別在他們的耳邊嘀咕一番,然后牽著十幾付驢馱朝山下走。
官兵很緊張,每人都把佩刀提在手上,人盯人地壓在身后。
古大富開始唱小曲。他唱的不是山西民歌,而是京西酸曲。他入鄉(xiāng)隨俗了。
大鋦子釘了三百六,
小鋦子釘了二百雙,
剩下一個鋦子沒地方兒釘,
釘在王大娘的屁股門兒上。
戲謔的曲調(diào),弄出了戲謔的氣氛,官民就都放松了。佩刀入鞘,互相說笑。
清兵的頭目問古大富:“你怎么長得這么緊張,又黑又丑?”
古大富一笑,牙齒白得溫暖,“咱這是塊僻地,靠老天吃飯,整天鋤耪,就曬得黑,風吹雨淋就長得丑,這都沒關(guān)系,最要緊的,是左右不了收成,雨及時下,就收兩粒,一遇到大旱,就顆粒不收,活得跟牲畜似的。”
頭目說:“也是,跟我們山東老家差不多?!?/p>
一問,知道他是山東莒縣人,而且他還有點文化,居然知道,過去的莒國和京西的燕國是患難兄弟,都是被秦國滅的。他還說:“那時候,你們燕地的荊軻刺秦,我們莒國人是敬佩的,我們老家還珍藏著你們這里的青銅器和漆器?!?/p>
古大富說:“你說的我都不懂,但我好像能聽出一點話外的意思,多少年前我們是能坐下來說話的。”
頭目說:“現(xiàn)在也能。”
“那我就跟你訴訴委屈?!惫糯蟾豁槃菡f,“你看,我們榆林水村,連著三年大旱,沒打幾粒糧食,你們征走之后,糧囤見底,米柜空,我們就只有喝西北風了。”
小頭目愣了一下,趕緊恢復(fù)了威嚴,“沒糧食吃還不好辦,吃肉?!?/p>
“吃什么肉,吃人肉?”古大富笑著說。
古大富的黑臉白牙堆出來的笑容,讓小頭目很不舒服,因為白瘆瘆的,像刀光閃爍。
小頭目下意識地按了一下刀鞘。
古大富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緊張,不過是訴訴苦,我們是順民,一切聽官爺?shù)??!?/p>
雖然是輕輕一拍,但小頭目還是趔趄了一下,他感受到古大富手下有暗力,心里發(fā)虛。
走到一處懸崖,自然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豎井。古大富隨手搬起一塊山石,朝豎井扔進去。久久才聽到一聲悶響,之后就有連綿不斷的回音,嗡個不停。小頭目的臉情不自禁地抽搐,他聯(lián)想到什么。
奇怪地,駝隊走到這里,驢子們橫豎不走了,是鞭打,還是腿踹,它們紋絲不動。古大富吼道:“你們要是不聽官爺?shù)?,就把你們掀進井里,讓你們碎尸萬段?!?/p>
雖然是吼牲口,但趕腳的村里后生都悄然地閃到官兵的身后。
正此時,憑空就起了一陣旋風,讓人睜不開眼,清兵的小頭目陡升恐懼,一把攥住了古大富的手,“有話好說,你們可不能亂來?!?/p>
神秘的深井,倔強的驢子,催命的風,讓他知輕重。他小聲地對古大富說,這老山背后,誰知道還有人家?即便皇上英明也未必明察,我們就打個馬虎眼,讓你們把糧食馱回去吧。
風止住。再看他的隊伍,個個渾身顫抖,面色清白,他苦笑了一下,問道:“伙計們,咱們來過這里嗎?”
“沒來過!”兵丁們居然有統(tǒng)一的回答,且無一絲猶疑,體現(xiàn)著果斷的意志。
就要倉皇地撤去。“官爺且慢?!惫糯蟾粚Υ謇锏暮笊f,“大家把干糧袋解下來,交給官爺,他們還要走長路,不能餓。”
4
榆林水村從此多年無故事。
人們種地、放牧、栽植果樹,自給自足,像生活在世外桃源。
古大富育有三子,老大叫古年,老二叫古月,老三叫古日。因為這老山背后的生活,沒有起伏波瀾,除了能夠感受到歲月的周而復(fù)始,實在沒有多余的感受,年月日就是全部了。
生活過于單調(diào),他們找樂。
山西民歌倒是從祖輩那里傳下來了,古家老小都能哼幾首小調(diào)。但那是唱在黃土疙瘩梁上、沙蒿蒿峁里的歌,唱在京西的青石堰上、荊棵嶺上,就顯古怪,還是京西酸曲與地界適宜。所以,古家入鄉(xiāng)隨俗,每日唱的,都是當?shù)亓餍械那俊?/p>
京西酸曲,正經(jīng)叫山梆子或京西梆子。
其實,山梆子一說,更接近本地人品性,便被叫得普遍。山里人率真、耿直,戲曲的腔調(diào)就縱情、高亢。唱段一起,就弄高聲,好像把整個人都狠狠地甩出去,撞到山壁才往回折,然后再哼哼唉唉。哼唉的背后,是回味無窮的人生快樂。
唱山梆子,多在村廟里的大戲臺上(山里的廟能有多大?所以,“大戲臺”不過是村里人的心理概念)。臺眉上掛著長長的大紅綾綢;臺幫上鑲著燦黃燦黃的雕紋楠木。戲未開鑼,就覺得紅火,就覺得富貴,就吊高了心氣。對山里人來說,年節(jié)若沒有梆子戲,就覺得過得窩囊憋屈。便形成了一個生活信念:寧可窮了地窨子,也不能窮了戲臺子。
對唱戲最上心的,自然是妙齡男女。素日里,老人們對自己的兒女看得極嚴,傾慕的男女若湊到一起,就很費些個周折。而唱戲的時候,人群熙攘,鬧熱如沸,老人們自己已沉浸其中了,就忘了別有覬覦的兒女,彼此傾慕的,就順勢聚在一起。由此看出,戲劇的本質(zhì),是給被禁錮的心靈,予以伸展的自由。
古年是唱小生的尖子,與他搭對的,正是與他癡戀著的劉玉芝。初二晚上,古年和玉芝唱“哭郿子”《尋夫記》。其中,玉芝有長長的一段大哭腔——
一更的一點月牙兒高,尋夫佳人淚花兒飄;盼夫盼到年關(guān)到,見一見我兒的父哇(哎咳哎咳喲喲喲),不枉走一遭,不枉走一遭。
二更的二點月影兒明,尋夫佳人淚珠兒盈;身靠寒衣當被褥,一陣陣北風兒吹哇(哎咳哎咳喲喲喲),天氣冷似冰,天氣冷似冰。
三更的三點月影兒殘,尋夫佳人淚道兒漣;鄉(xiāng)路黑斜身子軟,孤苦一人遠狗吠哇(哎咳哎咳喲喲喲),身世可憐,身世可憐。
…………
玉芝唱著唱著,想到素日里與古年聚會之難,便酸水浸了心肝,涕淚便洶涌遮面,一念二嘆三咳咳,把個尋夫的寡女唱真切了,惹得臺下老少便嗚哇成一片。
戲自然要演到團聚,古年在幕后已被玉芝“哭”得淚眼婆娑了,上場時,依然真情蕩漾,便與角中的玉芝死命地抱在一起,成一團渾然的抽搐。
臺下,玉芝的爹覺出個中滋味兒,便吼,個孽畜,演戲就演戲,還娘的真抱噻!
臺下便有些亂。臺上的司鼓就急了,沖玉芝爹呵斥道,你搗的是哪門子蛋呢,再不住嘴,就把你轟出去噻!
玉芝爹便矮了身子,將頭扎在人群中,半羞半惱,也恨也怨,暗罵道,娘的,最能亂性的,就是這酸倒牙的戲了!
戲雖散場,玉芝和古年的愛情卻爆發(fā)得不可收拾。兩人已顧不得老人的感受,拼命地跑到村西的谷場,將身子雙雙地扔到谷秸之上。不久,那一個松軟的、大大的谷秸垛,便簌簌地坍下去了……
生米已煮成熟飯了,玉芝爹在心里也只好認了,但他礙于情面,嘴上就是不吐口。古大富托劉家的族長來說情,玉芝爹把頭搖得像脖子上有頂戴花翎,閉口不語。“山西人遠道而來,種子好,全村人都愿意跟他古家談婚論嫁,”族長一拍桌子,吼道,“你裝什么蒜,不知好歹!”玉芝爹被拍得倏地站起來,“得讓古大富親自來?!?/p>
一如糖甜到深處就感到酸,山梆子唱到酣處自然就感到了缺陷。它最明顯的缺陷就是硬,缺少跌宕與委婉,振聾發(fā)聵有余,余音繞梁、耐人回味不足。也不遷就嗓子,吼過幾場之后,就嘶啞,使人感到遺憾,快樂盡管快樂吧,為什么還附以苦?
幸運的是,這里比鄰河北涿州,那里行世的戲劇叫河北梆子,是全國聞名的劇種。它的唱腔,既高亢響亮,又哀婉悠長,種種的好處,耳朵是聽得出的。村里的有心人就常到涿州去看戲,一是享受,二就是偷——偷一些調(diào)門,回來嫁接。有心人中有個更有心的,便是古年,因為他看上了一個唱青衣的角兒,柳棉桃。柳棉桃主演的《大登殿》《秦香蓮》他都耳熟能詳,且每個唱段他都能接著茬口唱下去,便把韻味帶回村里。
因為是???,柳棉桃也認識他,戲外相遇,忍不住朝他嫣然一笑。這一笑,讓古年失魂落魄,回到村里連續(xù)幾天都窩在炕上。
一如亂世只有刀劍,唯有盛世才有琴弦。日本侵占晉察冀,戰(zhàn)亂開始,梨園封閉,柳棉桃也因拒絕給日本人唱戲,被一個日本兵從戲臺上踢下來。跌得顏面出血,一條腿也折了。古年沖進人群,把她抱起來,一直抱回榆林水村里,把她“藏”在家里。
因為積習難改,柳棉桃一早一晚都要在崖畔上練嗓。一如是溪水就自然要流淌,是花朵就自然要開放,練著練著,她收束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整段地唱起來。山村靜寂,山風清越,她的唱腔就顯得格外妖嬈。村里人說,到底是專業(yè)劇團的,開口就是一個清亮,能把心中的疙瘩唱舒展了。便把她的唱,當作日子的一部分,如果哪一天沒有聽到,就一如好菜蔬里沒有放鹽,寡淡得難以下咽。
傷愈之后,人們不忍她走,認為她本來就應(yīng)該屬于這個村子,不然怎么會一個陌生的山外人,一走進這里,就在心窩子里留下感情的根須了呢?便攛掇古年有個動作,把一棵游走的樹,栽在山里,使其繁花滿樹,悅?cè)搜勰俊9拍暾f,這怎么使得,我家里還有個劉玉芝,可是明媒正娶的。村里人說,在我們京西,有連鋪在蓋的風氣,不忤逆。
村里人的愿望,增添了古年的勇氣,他便向劉玉芝和盤托出。玉芝居然不反對,因為柳棉桃的媚氣、才氣她也喜歡,而且,她還明白,這男人要是對一個女人動了心思,你即便是反對,也是沒用的,他會明著躲避,暗地里偷,反倒沒意思了。她說:“你別剃頭挑子一頭熱,我雖然不在乎,但你得問問人家愿意不愿意,人家是什么人?心高氣盛,金枝玉葉?!?/p>
好像柳棉桃是一扇門,就是預(yù)備著被推的,古年大著膽子跟她一說,她居然就接受了。倒弄得古年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這是不是有點兒趁人之危?柳棉桃說,古年你可別這么說,你也知道,涿州那地界正亂著,已無我的容身之地,戲已然是唱不下去了。再說,戲唱得再好,終究不是日子。戲是聽的,而日子是過的,對女人來說,有日子可過,才是她的人生幸運,所以,我柳棉桃還得謝謝你。古年慌亂地說,不,不,你這是給了我古年一份大恩德,容我日后慢慢報答。
古年的報答,是把她當成墻上的畫、臺上的角兒,供起來。但是,越是不讓她操持家務(wù),她越是縫縫補補、漿漿洗洗——所有的粗活,她樣樣動手。直至把一雙用來抖蘭花指的纖纖妙手,弄得跟山里的婆娘一樣粗糙多皺。越是不讓她蒙受生養(yǎng)之累,以保持身段,她越是恪守婦道,延續(xù)香火,一連給他生了三個兒子。以至于身膀肥大,抬手投足間,與村婦無異。柳桃棉認為,人家劉玉芝那么厚道,那么大度,她不能蹬鼻子上臉?gòu)蓱T自己,她要下賤,為家庭的興旺毫不保留地奉獻。
古年痛惜不已,說,是我害了你。
柳棉桃說,既然是生活,就要進入角色——我粗了手,卻精細了日子,我臃腫了身子,卻清爽妥帖了本心。戲究竟是戲,不能拿戲里的架勢表演生活,你一旦不能分辨戲和日子,就不快樂了。
古年感到,多虧了她是演戲的出身,戲文的教化,戲韻的濡染,使柳棉桃內(nèi)心溫柔,更懂事理,熱愛生活,也更像個女人。因為敬重她這個人,他更加敬重戲,醞釀著,一旦時運改變,他一定為戲做點什么。
但古年的父親古大富卻不這樣想,他覺得兒子的做法,正驗證了人們對山西人的惡謚:老醯(西)拉胡琴——自顧自。即坐實了山西人自私自利的品性。所以,在古年納柳棉桃入門之初,他就激烈反對,且用榆木棍子一陣痛打,直至把古年打癱在床,一臥不起。是劉玉芝端屎端尿悉心照顧,才漸漸還原,沒落下殘疾。劉玉芝親自叩求公爹,說,人既然來了,就留下吧。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古大富說,她是什么肥水,分明是禍水。劉玉芝說,禍水也是水,也能澆活莊棵,打下糧食。古大富哭笑不得,說,你這個人,真是傻實在,正因為傻,古家更不能虧待了你。
這么好的女子,居然不會生育,但卻不凄惶,而是把柳棉桃生養(yǎng)的孩子視為己出,撫養(yǎng)調(diào)教,很上心。三個孩子跟她很親,反倒把柳棉桃當作陌生人。把柳棉桃當作陌生人的,還有古大富,雖然她給古家延續(xù)了香火,但還是把冷臉給她,因為玉芝是他親自登門從劉家娶過來的,憑空插進來這么一個戲子,讓他在玉芝爹面前顏面掃地。
柳棉桃善解人意,在家庭生活中一貫隱忍,絕不爭地位,更不爭風吃醋。劉玉芝也不欺負她,事事都跟她商量。她總是說,你是大姐,一切隨你。古年在心里對柳棉桃自然是寵的,但在父親和岳父的目光注視下,他不敢公開表現(xiàn),進進出出,只是對玉芝熱言熱語、問寒問暖,對她則客客氣氣、不遠不近。這讓玉芝很受用,覺得這個男人還是很周正的,能撐得起門面。
5
日本人占領(lǐng)京西之后,卻沒來過榆林水村。因為這個村子太小,在他們的軍用地圖上找不到名字。
倒是幾路土匪常到這里爭地盤,頻繁拉鋸,打打殺殺。他們都打著抗日義勇軍的旗號,到村里拉夫、搶糧,奸淫,烹食牲畜,弄得民無寧日。所以,榆林水村之前不恨鬼子,卻恨土匪。
拉鋸的結(jié)果,一隊叫京西抗日自衛(wèi)團的土匪在榆林水村扎下了營盤。說是一個團,其實也就百八十號人。團長叫馮景旺,是山西洪洞縣一個大地主的兒子。那里是八路軍的晉西南根據(jù)地,實行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他父親被鎮(zhèn)壓,家人逃往四處,他則拉起一支隊伍,從戰(zhàn)爭的縫隙中流竄到京西。俗話說,有槍便是草頭王。他們靠手中的武器,橫行鄉(xiāng)里,肥自己的口福,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
馮景旺把司令部安在村廟里,坐吃村民的供奉。村民們雖然恨,但逆來順受,不主動招惹。古大富雖然能對付清兵,但他沒辦法對付土匪,因為土匪不講道理,禮儀和斯文一無用處,況且他們還打著抗日的旗號,所以,他在無奈中隱忍。
但馮景旺偏偏看上了她的兒媳柳棉桃。她是梨園行出身,長相、身段、氣質(zhì)、語風都秀出山林,他饞。酒足飯飽后他就往古年家踅,手里拎著醬豬蹄和燒雞,還有山西老汾酒,要和古年兄弟再喝兩盅。馮景旺大呼小叫地催柳棉桃再弄幾個下酒菜,酒要喝得妥帖,光有油膩的醬豬蹄和干巴巴的烤雞是不成的。
待柳棉桃無奈地把酒菜端上來,馮景旺象征性地動了幾筷子,便涎笑著贊美:“嫂子到底是大地方來的,菜做得又地道又可口,一如她這個人。”
古年自然能聽得出話語里的淫邪味道,悶聲悶氣地說道:“她不值得夸獎,咱們喝酒,喝酒?!币贿呎f話,一邊狠狠地給柳棉桃使眼色,讓她趕緊抽身退去。
女人退去的動作好像慢了些,手被馮景旺一下子抓住了?!吧┳觿e走啊”,他把女人往身邊拉了拉,“好菜好酒,還要好聲音,嫂子給唱一段?!?/p>
因為沒有不唱的理由,柳棉桃僵在那里。
正在這時,劉玉芝閃進門來。“棉桃,孩子們哭著找娘,你趕緊去哄一哄,這里有我呢,我伺候酒比你在行。”
望著柳棉桃裊娜而去的背影,馮景旺大失所望,狠狠地灌自己酒。就真的喝多了,昏花的醉眼,把劉玉芝看成了柳棉桃。因為劉玉芝沒有生養(yǎng)過,而且也有唱戲的根底,身姿也苗條,再加上長得也不丑,醉眼之下,也有可人的姿色。便情不自禁地在劉玉芝的胸前摸了一下。
啪的一個脆音,劉玉芝狠狠地摑了手的主人一記耳光。
馮景旺愣了一下,然后去尋找男主人的眼光。發(fā)現(xiàn)古年的臉子且青且抽搐,也是怒的含義,便嘿嘿地笑笑,調(diào)侃道:“都說渾叔公素大伯子,小叔子掛在嫂子的褲腰上,嫂子的奶子就是預(yù)備著讓小叔子摸的,你還至于急?!?/p>
“可是,可是你是司令?!惫拍陦阎懽诱f道。
“司令怎么著,司令也是人啊。”馮景旺居然還有一點委屈。
“既然也是人,那就嘗嘗人的味道”,劉玉芝又狠狠地過去一個耳光,“依老理,小叔子的臉,就是預(yù)備著讓嫂子打的?!?/p>
馮景旺就要發(fā)作,但一個酒嗝猛烈地撞擊了他的喉頭,頓時眼前昏黑一片,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帶倒了凳子,仰躺在地上,不動了。
古年被嚇壞了,“你惹禍了?!?/p>
“是福跑不脫,是禍躲不過”,劉玉芝說,“既然已經(jīng)是這樣了,就什么也別怕了?!?/p>
“眼下怎么辦?”古年問。
“好辦?!眲⒂裰テ嗳灰恍Γ鞍堰@只死狗拖出去,然后關(guān)門睡覺?!?/p>
夫妻把馮景旺拖到村廟前一個能被哨兵發(fā)現(xiàn)的地方,走了。
馮景旺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司令部的冷床上。他想翻個身,然而四肢滯重,像被抽去全身的筋骨,只好還癱在原處。他緊急閃回,想起了晚上的光景。他摸了摸發(fā)脹的臉頰,又涌上了一股怒氣,想立刻就回去向古年問罪,但動彈不得,委屈之下,居然流下淚來。他心中大罵,如果不是打土豪分田地,作為豪門大戶,跺跺腳都震動三鄰,娶她個三妻六妾不在話下,幸她幾個民女還不是小菜一碟。他媽的,抗日不抗日,關(guān)我毬事,別讓老子找到機會,一定要好好算一算賬。
6
榆林水村的西北方向,有個果家房村,村北的后山上,有個叫瑞云寺的古廟。
瑞云寺是一處難得的形勝之地,北冠大寒嶺,南帶龍泉河,松檜陰森,果栗榮茂,千變?nèi)f狀,縱萃目前,山路崎嶇,人跡稀少,是僧家修靜的寶地。但是隨著中日在晉察冀地區(qū)戰(zhàn)事的膠著,特別是匪患的頻生,僧人遠遷,留下了一座空廟。
馮景旺拉桿子過來時,最初就屯軍于此。但古廟陰森,一到夜半,怪音迭起,似有僧眾嚶嚶嗡嗡地在晦明中誦經(jīng)。但一出門查看,卻空空如也,只有荒草搖曳。人說,佛門重地,容不得兵火,再不斂心,不管不顧地住下去,一定會招來災(zāi)禍。馮景旺氣哼哼地走了。
不知什么時候,這里住進了一個排的八路。他們把寺廟的每個角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口被塵封了的古井,也被他們深鑿、拓展、淘洗得冒出了甘甜的泉水。古廟四處山頭的制高點上,他們都放上了暗哨,廟頂上架著一挺機槍,大門口筆直地站著兩個挎手機關(guān)(沖鋒槍)的哨兵。
白天這里書聲瑯瑯,一到夜晚,油燈長明,還傳出窸窣細碎的聲音??傊?,這里有神秘的動靜。
古大富好奇心強,壯著膽子去那里探究竟,雖然躲躲閃閃、躡手躡腳,還是被哨兵逮住了。他被蒙上頭,帶到一個地界。松開眼,眨了幾下之后,他看出來,他是被帶到了寺廟后院放法器的偏殿。因為以往他常在這里走動,寺廟的各處他都熟悉。眼前站著一個人,穿著土布軍裝,扎著腰帶,白臉長身,英俊而美。那個人朝他一笑,即便燈光昏暗,牙齒也白得有光澤?!袄相l(xiāng),你怎么到這里來了?”他問。
“因為好奇?!彼X得這個人類似神明,他不能撒謊。
“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沒看到,就被你們蒙上了臉,嘿嘿?!?/p>
“老鄉(xiāng)尊姓大名?”
“嘿嘿,叫古大富?!?/p>
“呃,原來是榆林水村主事的?!?/p>
“你們知道我?”
那個人告訴他,不僅知道他,附近的所有自然村落,地形、人口、成分、性情、活動,一切情況,他們都心知肚明。
“看來你們這里是要地?!惫糯蟾皇莻€精明人,他有本能的反應(yīng)。
那個人看了看身邊兩個拿大槍的士兵,笑了笑,不置可否。那兩個士兵端平了刺刀,寒光撲面。
古大富心中一驚,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嘿嘿,長官,我只是好奇心重,誤闖貴地,別無歹意?!?/p>
“知道。”那人漫應(yīng)道,指了指身邊的木凳,“您請坐?!?/p>
坐下以后,那個人便和氣地介紹情況?!拔医泻渭覘?,是閩南人。來這兒之前,是晉察冀軍區(qū)一個獨立營的教導員。因為戰(zhàn)事吃緊,蔣介石的作戰(zhàn)部又不給供應(yīng)軍需,我們的武器彈藥奇缺,一個班的戰(zhàn)士,只半數(shù)有槍,其余的都是手執(zhí)大刀長矛。子彈袋里也就三五粒子彈,為了麻痹鬼子,剩下的就塞滿了高粱節(jié)。手榴彈也沒幾顆,即便是分頭背著,也是攻堅時統(tǒng)一使用。倒是可以從鬼子那里繳獲,但鬼子在逃跑時,活鬼子會把死鬼子身上的南瓜手雷摘下來背走,就寄希望受傷瘸行的不死不活的鬼子,但等我們的戰(zhàn)士走近,他會拉響手雷,或‘玉碎’,或與我們的戰(zhàn)士同歸于盡。
“為此,晉察冀軍區(qū)就建了自己的兵工廠。兵工廠成了鬼子重點攻擊的目標,我們屢屢受損,傷亡也大。軍區(qū)生產(chǎn)管理處,就隱蔽而分散地搞分工廠,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派到這里,負責建起了果家房兵工廠。瑞云寺的位置很偏僻,廟居也深,好隱蔽。我們在后院生產(chǎn),在前院開設(shè)課堂,既是為了更好地麻痹敵人,也是因為保育院的孩子太多,鬼子掃蕩的時候,轉(zhuǎn)移困難,就捎帶著分流。”
“把孩子和兵工廠放在一起,太毬地危險,這個主意,你們也想得出?”古大富插話道。
何家棟臉子紅了一下,然后平靜地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保育院的孩子大多是烈士的遺孤和作戰(zhàn)失蹤人員的棄兒,能夠有這么一個被照管的去處,也是不幸之幸了?!?/p>
“你們八路軍真是不容易!”古大富感嘆道。
古大富的一聲感嘆,激起了何家棟親切的感情,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老古,你不妨跟我一起,看看我們的兵工廠。”
瑞云寺后院的房間不多,大概有十二間。兵工廠的流程分四個股,鍛造股、拉火股、木工股和完成股。鍛造股,是翻砂工藝,做步槍槍管、金屬零件和手榴彈鑄鐵彈體;拉火股,是火藥、導火索制造車間;木工股,生產(chǎn)槍托和手榴彈柄;完成股,是槍械組裝、彈藥填充和最終完成車間。四個股,分別使用兩個房間,剩下的四個房間就是庫房了。古大富知道這是個生死地,所以一直很緊張,再看到這里的設(shè)備十分原始和簡陋,一切幾乎都是靠手,而人的手會出汗、會顫抖,哪里有什么靠得住的準頭?所以情不自禁地低聲嘟囔了一句:“鬧不好,會出人命的?!钡偷偷囊粋€聲音,卻被一個兵士聽見了,他瞪了古大富一眼,“這有什么可怕的,死了,埋就是了?!?/p>
好不容易踅回了何家棟的房間,他猛地抓起地上那把銹跡斑斑的大鐵壺,往干渴的喉嚨里灌了一通涼水。
何家棟笑著說:“老古,我的家底可都讓你看到了,感覺如何?”
“沉重。”古大富苦笑了一下,“何長官,你們八路都像你這么狠嗎?”
何家棟一震,“老古,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平白無故地就讓我知道了你的家底,就是拿釘子把我的心釘在你們的門板上了?!惫糯蟾唤忉屨f,“我們山西人是吃老陳醋長大的,心眼軟,重義氣,一股腦兒往善里活。比如與人交往,你敬我三分,我就敬你十分,你信任我三分,我就讓你有十個放心。比如我們鄰里之間,你要是對我不藏不掖,把整個家底亮給我,我反倒不輕松了——你沒心沒肺地出遠門了,你的家我會不由自主地為你看,一旦有什么丟失,就好像是我給你偷去一樣,這樣一來,我的心整天都懸著,要加十二個小心,一點兒都不敢馬虎?!?/p>
何家棟聽罷,咯咯地笑了起來,像他那條白而細長的脖子被人掐住一樣,一腔得意不能自由釋放。
“這樣吧,你做火藥需要用木炭,我發(fā)動村里人給你燒;你旋手榴彈把兒需要木頭,我組織人手給你砍。”
何家棟啪地給古大富打了一個軍禮,炯炯的雙目中,還有淚花晶瑩。
從這一刻起,八路軍果家房兵工廠與榆林水村之間,不僅信任,還有了信任之上的東西。
7
榆林水村,在毫無征兆的情形下,在山果林田畜之外,又開啟了燒炭的買賣。買賣的經(jīng)營者,在這里不叫經(jīng)理,也不叫老板,而是叫把頭。
買賣的把頭,正是古大富。因為古家開著醋坊,有著經(jīng)商的經(jīng)驗,既能聯(lián)系銷路,又善計盈虧,所以古大富當把頭順理成章,無人質(zhì)疑。
木炭的外運,當然是靠驢馱,這是自前清以來就有的方式。運炭的時間是每天晚上,村里人關(guān)門閉戶的時候,牽馱的人是古大富和他的老二老三——古月、古日,壓馱的是那幾個外請的技工。那幾個技工其實就是兵工廠的戰(zhàn)士,長衣底下藏著短槍。古年看家,看醋坊,看庭院,也看女眷。柳棉桃有風韻,劉玉芝也不丑,是兩塊心病。
馱重的驢都溫順,在山路上夜行,不僅不吼,連蹄音也輕柔。
西北方向是果家房瑞云寺兵工廠,驢隊動身后朝東南方向走,走走停停。如果被偶爾經(jīng)過的夜行人看見,會以為山里人愛惜牲口,不忍心累它們。但等到夜色濃厚之后,查看一切安好,他們迅速踅了回來,急急地朝西北走。卸下木炭,他們會在瑞云寺里住下,捱過次日的白天,等到夜色再次厚重之后,再躡行而歸。
整個白天,古家爺仨幫著兵工廠旋手榴彈柄,揮汗如雨,一刻也不停歇。何家棟勸他們休息,說躲躲閃閃的夜路不好走,得蓄養(yǎng)精神。古大富說,我們一來你就給白騰騰的大饅頭吃,讓我們很不落忍。手榴彈柄所用的材料,是燒炭戶捎帶手的副產(chǎn)品——寸把粗,直溜的木莖,在砍伐木材時,隨手挑選出來,背回炭窯,先去皮,然后文火捋直,再磨光,最后還打上一層蜂蠟,這在炭行里有稱呼,叫“白蠟桿”。白蠟桿,用于鋤柄、鎬柄、锨柄、錘柄和手柄(手杖),就是不讓平常人聯(lián)想到手榴彈柄,所以隨木炭運出,也不令人生疑。
半年來,由于經(jīng)常來往兵工廠,古大富父子對彈藥的制作工藝和流程也漸漸熟悉了,他們不僅幫助旋手榴彈柄,也能像模像樣地把手柄安裝在彈體之上。但有一個晚上,古月在操作時,不小心觸動了拉火,噴射的火花和瞬間騰起來的硝煙把他嚇壞了,情急之下,他隨手就把手榴彈朝稍遠的地方扔去。幾乎是在同時,斜刺里躥出來一個戰(zhàn)士,把整個身子死死地鋪壓在即將爆炸的手榴彈上。一聲悶響,戰(zhàn)士的身體騰空而起,撞到房梁上,又落回原地。看上去很完整,但聞聲而來的何家棟上前一觸動,就無聲地散了,血肉、筋骨,碎成一片。
古月坐在地上哇哇大吐,把吃下去的大白饅頭全都吐了出來,因為還沒來得及消化,一塊挨一塊地攤在那里,特別刺眼。何家棟試圖攙起他,伸過來的手,被他打了回去。因為那只手剛剛動過死人,他受不了。古日低聲抽泣著,他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一點也不真實。古大富呆呆地站在那里,在捕捉何家棟的眼神。何家棟居然朝他笑了一下,讓他很震驚,情不自禁地罵了一聲:“狗日的!”
何家棟對圍攏來的戰(zhàn)士吩咐道:“到各車間去查看一下,一定要仔細?!?/p>
之后他對自己的警衛(wèi)員說:“你去找個僻靜的地方,把他埋了吧?!?/p>
警衛(wèi)員拿來一床被子,收攏了那些散碎的血肉、筋骨,然后收口一提,無聲地走了。
“狗日的!”古大富又低低地罵了一句。他有點不能承受,這是一群什么人?在生死面前,無動于衷。
看到依然癱坐在地上的古月,他突然就怒了,一陣亂腳踢過去,把古月徹底踢倒了。還覺得不夠解氣,提著古月的脖領(lǐng)子,把他提到他的嘔吐物面前,“這是金貴的麥面做的,你給我吃下去?!?/p>
8
古年的酒喝得有點多,眼睛迷糊了一下。他突然聽到啪的一聲銳響,臉頰立刻火辣辣地疼。他打了一個激靈,睜開了雙眼??吹今T景旺站在身邊,沾滿豬油的胖手,就在他眼前晃著,“老子還坐在這兒,你卻睡了,還懂不懂禮貌?”馮景旺覺得自己這一巴掌打得很有道理。吃我的喝我的,還打我的臉,古年感到很委屈,也伸出巴掌打過去。手卻被馮景旺攥住了,“你真他媽的是喝多了,就也甭逞強了,還是讓嫂子陪我喝吧。”
柳棉桃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孩子他爹,咱喝的是樂呵,就千萬別拿酒置氣,你且去里屋歇一歇,我陪馮司令喝?!?/p>
古年還要撐持,柳棉桃說:“你可別忘了爹臨走時說的話。”
古年明白柳棉桃話里的意思,就搖搖晃晃進屋去了。里屋的門后,正站著發(fā)妻劉玉芝。“你放心地歇吧,還有我呢。”劉玉芝低聲說道。他看到,女人的手里握著一把大號菜刀,既油漬麻花,又寒光閃閃。便把自己扔到炕上,只來得及嘟囔一句“狗日的”,就昏睡過去了。
由于有兵工廠的背景,柳棉桃和馮景旺之間,就不再是簡單的漁色與反漁色的關(guān)系了,就柳棉桃和劉玉芝來說,她們承擔著額外的使命。所以,她們有了一份從容和鎮(zhèn)靜。
柳棉桃說:“馮司令,我看您也喝得不少了,容小女子再敬您一杯,您也早點歇吧。”
但馮景旺被敬過之后,依然不罷手,“不急不急,美酒佳人的戲,才剛剛開始,怎么能就草草收場呢?!?/p>
柳棉桃無奈地一笑,“那好,但小女子不勝酒量,您可要多擔待。”
馮景旺一咧嘴,“哪里的話,唱戲的哪有不善飲酒的,喝喝。”他一邊說著,一邊給柳棉桃滿上了酒,并端起酒杯往女人的嘴邊送。女人越是躲閃,他越是追趕,終至擒住女人的脖子,生生把酒灌了下去。
他趁機在柳棉桃的胸上摸了一把,“哈哈,有味道?!?/p>
柳棉桃惱了,忘記了使命,恢復(fù)了本性,狠狠地摑去一個耳光。
馮景旺也惱了,把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司令的臉也是你這樣的戲子能隨便打的嗎?告訴你說,本大爺能心平氣和地在你這里喝酒,就是給你們古家老大的面子了?!彼麚崃藫崮樕系穆槔?,接著說道:“你剛才是不是聽到一個炸聲?那是從瑞云寺傳來的動靜?!?/p>
“瑞云寺有沒有動靜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柳棉桃愣一下,說道。
“嘿嘿,我再問你,你公爹和兩個小叔子到哪兒賣炭去了?”
柳棉桃心中一驚,馬上答道:“是去了平原的坨里大集,這全村人都知道?!?/p>
馮景旺察覺到了女人的驚慌,意味深長地笑笑,重新坐定在座位上,“好好,扯遠了,扯遠了,咱們接著喝酒。”
女人有些無措,只好接著陪酒。這樣一來,馮景旺就放肆了,“來來,離本司令近一些?!彼蚜尢依阶约旱淖簧?,順勢在她的臀子上捏了一把。
由于心中慌亂,柳棉桃不知怎么應(yīng)付,只好隱忍。馮景旺就得寸進尺了,拽開女人的領(lǐng)口,把整只手伸了進去。柳棉桃扭動著身子,似拒似迎,惹得馮景旺性起,把女人摁倒在酒桌上,整個身子就要覆蓋上去。
劉玉芝破門而出,手里舉著明晃晃的菜刀,大聲喊道:“馮司令,我屋里還有一只燒雞,要不要給你剁了,再添道酒菜!”
看到頭頂上那把明晃晃的菜刀,馮景旺心里頓了一下,“燒雞你就先留著,老子也該撤了?!?/p>
9
整個白天,馮景旺都睡在床上。
中途醒來,他很懊喪。本來就要上了女人的身子,卻飛出了一把菜刀。本來手里有槍,對付菜刀不在話下,但是胯下的雄壯,一遇到菜刀,下意識地就萎縮,手中的槍就幫不上忙。都說酒壯慫人膽,即便酒氣醺醺,關(guān)鍵的時候,他也慫。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土財主的出身鬧的,表面的霸道,是錢撐起來的,骨子里還是個農(nóng)民,跟一般的窮棒子沒什么兩樣。
他很厭惡劉玉芝手里那把菜刀,刀刃闊大,卻油漬麻花,被它砍一刀,會臟了脖子。
瑞云寺里的勾當,其實他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他是抗日自衛(wèi)團,在抗日的旗號下,對抗日的隊伍,他不能有面對面的對抗。再說,整個晉察冀地區(qū)是共產(chǎn)黨的抗日根據(jù)地,即便自己所占據(jù)的這小塊地方,還沒有真正成為八路的勢力范圍,但是一旦發(fā)生沖突,他們緊急調(diào)動一兩支正規(guī)部隊,要剿滅他,也不過是一兩袋煙的工夫。所以,既然你們玩兒曖昧,我也跟著玩兒曖昧,井水不犯河水,你搞你的槍彈,我享我的魚肉,都是一個活。
讓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村里的百姓不知就里地就被古家父子裹挾著通了八路,居然旺了炭火。以為這是古家的短,可以抓在手里,讓柳棉桃乖乖地對自己服帖。沒想到,也是這不說破的原因,讓弱女子也有了一點剛性,就更不好上手了。
哎,這個柳棉桃!已生過三個崽了,不僅身子還是那么苗條,而且因為有了貼骨肉,腰窩深了,走路一扭一扭的,讓你的心都酥。
懊喪之后是仇恨,馮景旺覺得,為了這個女人,他要有所動作。明的咱不敢來,咱就來暗的,讓過慣了平靜日子的榆林水村人懂得懼怕,不用明勸,也要與八路遠。
夜色厚暗的時候,他悄悄地把隊伍帶出村子,布置在古大富的驢隊返程時經(jīng)過的山路兩畔。
暗夜無風,樹葉都緊緊地貼在枝杈上,夜鳥的叫聲被放大,就更顯山路寧靜,疑似安詳。趴在一塊巨石后的馮景旺忍不住竊笑。
也許是匪兵心怯,古大富的驢隊一露頭,他們就急切地打出一排槍。前邊的兩頭驢應(yīng)聲倒下,后邊的往回跑。古大富趕到前邊想探個究竟,第二排槍就又響了。子彈從他的頭上、肩頭、耳邊擦過,讓他不知所措,愣在那里。壓馱的一個漢子一邊掏槍回擊,一邊把古大富掩在身后,他知道,這子彈就是沖著古大富來的。對射中,古大富清楚地看到,隨著一聲槍響,那個壓馱的漢子,身子一頓,又往上挺了兩下,就無聲地倒下了。幾乎是在同時,另一個壓馱的漢子,又奮不顧身地掩了上來,并且大喊著:“快趴下!”
古大富趴在地上之后,壓馱的漢子也仰翻在地,從胸前噴出的血柱把夜色扯開了一個口子,有鮮明的輪廓。
剩余的那幾個壓馱的漢子似乎都急紅了眼,一邊還擊,一邊直挺挺地朝山上沖去。
馮景旺吃了一驚,他知道今天碰到不要命的了,便趕緊命令道:“撤!”
本來就是來打黑槍的,并不是要面對面的作戰(zhàn),他不能干偷雞蝕米的買賣。
一切都平靜之后,古大富像孩子一樣久久地嚶嚶哭泣,待醒過神來,他對兩個兒子說:“走,咱們回瑞云寺。”
其中一個壓馱的漢子攔住了他,“你只需帶驢隊回村去,留下兩條驢,我把犧牲的戰(zhàn)士運回瑞云寺?!彼睦碛珊苊鞔_,給兵工廠運木炭的事究竟是一個秘密,還需要遮掩,不能暴露。
古大富說,驢隊就交給古月、古日,他必須隨戰(zhàn)士的遺體回兵工廠,因為人畢竟是為他和驢隊死的,他必須給何家棟一個交代。
見了何家棟,他一下子跪下了,“何站長,我是罪人??!”
何家棟用力把他攙了起來,吩咐身邊的戰(zhàn)士,“去弄菜,備酒。”
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有心思喝酒,古大富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既給你壓驚,又祭奠戰(zhàn)士們的英靈?!?/p>
酒給滿上了,但古大富并不動,只是不停地嘟囔,“我有罪,我有罪?!?/p>
“你何罪之有?”何家棟給他把酒杯端起來,示意他喝下去,“你老古冒著風險、扛著生死幫我們,你不僅不是罪人,還是抗日的功臣,我敬你了?!?/p>
古大富勉強把酒喝下去,對何家棟說,擱在以前,我興許是有那么一點點功勞,但現(xiàn)在不同了,為了我,你們搭上了三條人命,我背上了血債。依我們山西人的祖訓,欠債要還,就是土話說的贖命。從現(xiàn)在起,我正經(jīng)就是你的人了,你叫干啥就干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沒有二話。
何家棟霍地站了起來,“老古,別說什么贖命的話,你這是為民族存亡而戰(zhàn)!”他命令身邊的戰(zhàn)士,“來,換大碗?!?/p>
聽到為民族存亡而戰(zhàn)的字眼,古大富的頭倏地大了起來,他雖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含義,但他知道這里有“大”的東西,是能與大碗中的酒相匹配的,于是他毫不猶豫地端了起來,一飲而盡。
“我已經(jīng)盤算出來了?!彼麑渭覘澱f,發(fā)生的一切,都與馮景旺的土匪有關(guān)。
何家棟瘦白的臉上激烈地抽搐了一下,“你說得對,鬼子還沒把這塊小小的僻靜之地放在眼里,只有他馮景旺能玩出這偷雞摸狗、肉中栽刺的跳梁把戲?!?/p>
10
接下來的半個月間,榆林水村和果家房一帶,毫無動靜。
好像這里從來沒有發(fā)生血案,也好像這里天高云淡,灑下的鮮血蒸發(fā)得快,因為不留血腥,便也淡化仇恨。
正因為這樣,馮景旺更是日日不寧,心驚肉跳。他把手下的人都集中布防在村廟附近。他龜縮在里邊,茶飯不思。
炭房把頭古大富很忙,他鼓動炭家多燒炭,因為銷路好,有點供不應(yīng)求。他已經(jīng)不在暗夜里躲躲閃閃地送炭了,而是在陽光下,大搖大擺地徑直送到果家房去。壓馱的漢子不僅增加了人數(shù),而且公開穿上了軍裝,每人配備著一只駁殼槍和一把花機關(guān)。
更讓村里人吃驚的是,有一連八路軍的作戰(zhàn)部隊開到這里,就駐扎在榆林水村和果家房進出的關(guān)隘處。每天操練,拼刺、投彈、射擊,還設(shè)卡查驗過往行人,基本上是許進不許出。村民都有從古大富那里領(lǐng)取的路條,所以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不受妨礙,來往自由。不自由的,是馮景旺這桿人馬,他們只能待在遠處,哪兒也去不了了。
馮景旺感受到了一種震懾,他覺得這支隊伍就是沖他來的。便不僅茶飯不思,還如坐針氈。即便是躺在床上,不僅枕畔放著槍,腰間也纏著兩顆手榴彈,腦子里只有一個字,死。他極端地后悔,不應(yīng)該因胯間那么一股邪火兒魯莽行事。在生死面前,女人的胸乳再聳動,不過是兩坨死肉,女人的臀子再招搖,也不過是兩塊騷肉。肉,肉,肉的背后,意味著爛,意味著化作泥土。
他期望著八路找上門來興師問罪,但八路不找他,而是抽冷子就綁去他幾個士兵,在瑞云寺里關(guān)兩天,再放出來。回來的弟兄,不僅沒有懼色,也不蔫頭耷腦,甚至比以前還有心思說說笑笑。他前去詢問時,弟兄們都遮遮掩掩,只是說,八路很和氣,還讓他們吃白面饅頭。他拔出槍來頂住一個弟兄的腦門,讓他說實話。這個弟兄居然很淡定,司令,即便你打死我,我要說的也還是這些。
他的弟兄被一撥一撥地綁去,又一撥一撥地放回來,卻也沒有動搖軍心,依然簇擁在他身邊,聽從他的使喚。但是,馮景旺感到,只要他一轉(zhuǎn)過身去,這些人就會偷偷地用一種別樣的眼神注視著他,好像他是陌生人,也好像是在說,司令,你完了。
他如芒在背,真想槍斃幾個。但他又分明感到,這是八路設(shè)的套,就想讓他這樣做,好自亂陣腳,自亂軍心。
后來他找來幾個心腹,命令他們把他們自己綁進瑞云寺,接受問詢,讓他們帶話給八路,說他想跟他們談?wù)?。但心腹捎回來的話卻是,沒什么可談的,讓他好自為之。
馮景旺很絕望,覺得與其等死,不如拼死求生,便集結(jié)了所有心腹,準備摸黑逃出八路的鉗制。那幾個去過瑞云寺的心腹,面有難色,說,司令,使不得,那是在找死。只有從家族里帶來的幾個心腹,愿意隨他冒死一搏,因為這牽系著家族的榮譽。
他們摸黑上路,鼠般躡行,拿出了當土匪練就的所有技能。
果然出了關(guān)卡,馮景旺暗自得意,看來兵斗不過匪,這千古遺訓是對的。他們挺直了身子,朝著前邊雖厚暗但溫暖的生地大步行進。
但兀地就聽到一聲喊:“有鬼子!”
話音未落,槍聲乍起,脆脆的,密密的,像山體瞬間崩裂。
馮景旺身邊的家丁紛紛倒下,像稗草捆子,因為虛空,所以倒得無聲無息。
這么密集的射擊,居然像長著眼睛,家丁罄盡,單單留下了主子。
槍聲停了,馮景旺爬了起來,他毫不猶豫地往回走,且走得大搖大擺,他不是不怕死,而是他知道,打槍的人不讓他死。
他只身回到榆林水村。看到部下像躲避瘟疫一般躲著他,他知道軍心散了。
他很斯文地敲古年的店鋪,想喝喝酒,安安魂,然后聽天由命。
古年給他開了門。還沒落座,他就發(fā)現(xiàn),酒桌上,酒菜已經(jīng)準備好了。柳棉桃微微一笑,給他斟滿了酒。劉玉芝也在,毫無表情地坐在一角,雖然手里沒拿菜刀,但也有威嚴。
“馮司令,用不用我陪你兩盅?”
“隨便吧?!彼f。
他覺得這是最后一頓酒了,所以喝得很從容,能品出酒本身的香。古年的酒杯雖然也斟滿了,但每次只是抿一抿,那既是禮數(shù),又近乎嘲諷,馮景旺沒心思強求。
柳棉桃顯得很殷勤,只要他杯中的酒空了,就及時地給他滿上。喝到心中燙熱,他居然能迎著女人的目光看她。他發(fā)現(xiàn),柳棉桃并不像他平日看時那么美,耳朵略小一些,下巴上的一顆痣也顯得大,腰窩雖深,但也有些走形,語調(diào)雖輕柔,但有些裝???,女人就是那么回事。他后悔自己沒有平常心,沒有看重平常日子。
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時候不早了,差不多就成了,我們也該關(guān)門了?!眲⒂裰フf。
“不忙,我再喝兩杯,興許到了明天,你們就再也見不到我了,就再也扯不上恩恩怨怨了。”這時的馮景旺,匪心收斂,人心登場。
“那你就去找八路低頭認罪,興許還有條活路?!眲⒂裰フf道。
“等天亮吧?!?/p>
回到村廟,馮景旺卸去裝備,扒光衣服,連房門也懶得關(guān),赤裸裸地鉆進被窩,很快睡去了。
11
事情的發(fā)展,就是依照著何家棟和古大富的“盤算”。
既然認定流血事件是馮景旺所為,就沒必要再遮遮掩掩,所以燒炭、運炭就都放在明處,而且進行公開的武裝押運。
為了防備土匪有進一步的動作,何家棟向軍分區(qū)申請武力支援,一來震懾,二來準備剿匪。但軍分區(qū)有不同的戰(zhàn)略思考,認為這次流血事件,雖然是壞事,但也是好事,正好以此為由頭,對盤踞在京西的幾路土匪進行整體收編。而馮景旺部,是實力最強、影響最大的一路,如果能順利收編,其余幾路的歸順,就會水到渠成。
為了坐實馮景旺的罪行,他們用非正常手段,對他的部下進行有步驟的分化瓦解。那些綁來的土匪,一到何家棟的指揮部,看到八路荷槍實彈威嚴的架勢,不用問訊,自己就據(jù)實招來?!拔覀儺斖练硕际菫榱嘶炜陲埑?,跟八路無冤無仇,怎么可能狠心下手,都是馮景旺謀劃的,逼我們開的槍。”土匪們爭先恐后地描述細節(jié),都怕?lián)斪锬酢?/p>
既然事實確鑿,剿就是了。戰(zhàn)士犧牲前,向夜空中噴射的血柱,像鞭子一樣把古大富的心抽得無法忍受,他覺得這股土匪一個都不能留。
何家棟說,在我們八路這里,從來沒有私仇,為了壯大抗日力量,都得留,包括首惡馮景旺。
接下來就涼水煮青蛙,鍋底的火漸次往旺里燒。零星瓦解之后,是設(shè)置關(guān)卡,防止土匪跑,之后是超前布防,給予措手不及的打,借機消滅他的心腹,最后讓他在絕望中求生,自己從鍋底走出來。“我們武力打上門去,和他自己乖乖地送上門來,其背后的作用是不一樣的?!焙渭覘澬χf。
馮景旺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天一亮,他就徑直朝瑞云寺走去。
門崗攔住了他,“請自報家門?!?/p>
“我,京西抗日自衛(wèi)團司令,不,團長馮景旺,求見八路長官。”
“請把武器留下?!遍T崗上前搜身。發(fā)現(xiàn)馮景旺手無寸鐵,面色平靜。他已經(jīng)把生死置之度外,什么都無所謂了。
“你等著?!币粋€士兵進去稟報了,剩下的士兵手扣在扳機上,高度戒備,眼里放出的是極端仇視的目光。
稟報的士兵回來之后,朝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不過還是用麻袋套上了他的腦袋,“對不起,先委屈你一下了?!?/p>
到了一個地方,押解他的士兵在他的腿彎上狠狠地踹了一腳,他咕咚一聲跪在了地上。在戰(zhàn)士的心中,一個土匪頭子,而且手上還有血債,見他們的首長,理應(yīng)是這個姿勢。
除去了他的眼罩,往上一看,一個白臉長身的人俯視著他,雖不魁梧,但也挺拔,讓他心生驚懼。那人一笑,“馮司令是抗日自衛(wèi)團的團長,好歹也是抗日的人,怎么能這樣對待?快給看座?!?/p>
馮景旺覺得這人的笑,是裝出來的,有輕蔑的味道。便依舊跪在那里,“我有罪,我有罪?!?/p>
“知罪就好,知罪是我們能坐下來談的基礎(chǔ)?!蹦侨酥噶酥干磉叺淖?,用不可抗拒的口氣說道,“起來說話?!?/p>
馮景旺試著朝那個座位挨上去,只敢放上半個屁股。
“我是八路軍果家房兵工廠廠長何家棟?!焙渭覘澥諗苛诵θ荩瑖烂C地說,“我現(xiàn)在是代表冀中軍分區(qū)跟你談話?!?/p>
何家棟開門見山,說,馮景旺,就你的所作所為,槍斃你十次都不為過,為什么還能跟你坐下來談,想必你能知道我們的苦心。你的自衛(wèi)團橫豎也是打的抗日的旗號,就這么剿滅了,會讓周圍的抗日組織寒心。從保存和擴大民族抗日力量的大局考慮,留下你,比殺了你要好——
馮景旺又咕咚跪下去了,“我歸順,我歸順!”
何家棟說:“不是歸順,是接受改編?!?/p>
“您放心,我們真心誠意接受改編?!瘪T景旺用力在地上磕了一下,居然磕破了額頭,血迷了眼睛也不去擦,滿臉堆著得救了的諂笑。
“僅有你接受改編是不夠的”,何家棟示意他擦擦臉上的血跡,“為了顯示你的誠意,你還要幫我們做些工作?!?/p>
“我知道,我去找那幾路土匪,現(xiàn)身說法,動員他們也接受改編?!瘪T景旺猛地站了起來,他覺得他現(xiàn)在有資格站著說話了。
為了讓自己更有站著說話的資格,他在村廟前召開的改編大會上,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當著眾人削掉了左手上的兩根指頭,他說:“如果誰對八路有二心,這兩根指頭就是他的下場!”
他的舉動起到了兩重作用,增加了八路和村民對他的信任,也回收了在下屬那里業(yè)已喪失的敬重。
接下來,他開始兌現(xiàn)對何家棟的承諾,馬不停蹄地在其余幾路自治武裝里游說。他舉著傷指動情地說,像我馮景旺這樣打過八路的人,八路都能容忍,你們又沒有與八路結(jié)怨,就更應(yīng)該接受改編,省得過東躲西藏、朝不保夕的日子。
馮景旺的工作收到了成效,幾路土匪同意接受改編,但改編的條件要八路來人面談。他們還提出,談判的地點,不能在八路的防地,要在他們民團的地盤。最后選定,在與淶水交界的旺上村——胡振常的公館。因為胡振常雖然也是土匪頭子,但他家境殷實,上過幾年私塾,能掐會算,且能說會道,禮數(shù)周全,既能為民團說話,也不會冒犯八路。
何家棟急忙前往。
到了胡公館門口,他把警衛(wèi)、坐騎和身上的武器都交給了門崗,只身赴會。
大堂里坐滿了各路民團的頭目,正嘰嘰喳喳地爭辯什么。何家棟一出現(xiàn),眾人愣了,霎時一片死寂。眼前這個人白臉長身,瘦弱得跟一棵豆芽菜似的,這樣的人能掌控大局面嗎?在座的人都覺得,八路太小看他們了。
寂靜之后,是一片騷亂。
“你是什么人,敢貿(mào)闖胡公館?”
“我是八路軍果家房兵工廠廠長,未來的房淶涿抗日游擊支隊支隊長何家棟?!焙渭覘澘跉鈴娜?、堅定,面帶微笑。
“還未改編,你就自立名號了,真是目中無人?!?/p>
身邊的幾個人用槍指著他,“你信不信,只要我們一扣扳機,就會把你打成篩子?”
何家棟還是一笑,“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槍一響,毀掉的可是眾家兄弟的前途?!?/p>
胡振常看出了來人的底色,揮揮手,“都把槍收起來,不懂規(guī)矩。”
“改編容易,但改編之后,我們就有前途?我們現(xiàn)在這么分散著,游而不擊還有生路,一旦聚首,再公開向日本人亮出態(tài)度,那就會招來圍剿之災(zāi)?!焙癯?纯幢娙?,接著說,“那么,先甭說抗戰(zhàn),就說為了生存,你們八路有什么良方實策?”
“有,還是游擊戰(zhàn),不過是有組織、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游擊戰(zhàn),是以時間換空間的游擊戰(zhàn)?!蓖矍耙浑p雙迷惑的眼神,何家棟開始娓娓而談。一部《論持久戰(zhàn)》他已爛熟于胸,只不過是用京西語言,口語化地闡述一遍而已。而且,掰開了,揉碎了,努力讓人聽懂。
這是一群用屁股指揮腦袋的農(nóng)民,一旦有了用腦袋決定屁股的陣勢,他們便有了一種下意識的崇迷,他們覺得眼前這個人是個高人,心中有數(shù),有道。京西有個蓮花庵,就在榆林水村東北向的一座山峁上。那是一座大的道觀,香火旺盛,就連京劇名角楊小樓都在這里為外室辟了一處別墅。那里的道士,都是何家棟這樣的面相、身量,捻著幾縷稀疏的胡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間知人心,算卦、看八字、搖簽、占卜,樣樣都給你說得準。不服不成。
眼下,大堂里的人,包括胡振常,把何家棟與蓮花庵老道重疊在了一起。他們不敢,也是不忍心再多說什么。
改編就改編吧,看來這是命中注定的事,不可忤逆。
起初,眾人商定,房淶涿抗日游擊支隊下轄五個大隊,旺上大隊、榆林水大隊、淶水大隊、涿州大隊和聯(lián)合大隊。這些大隊的設(shè)置,基本上是以民團占據(jù)的地盤為隊名,以原有民團的班底為骨干,之所以還有一個聯(lián)合大隊,是把那些散落在各村、人員基數(shù)不成建制的小股力量集合起來。這樣的改編,實際上還是保留了個人的勢力范圍,不過是換了一個番號而已。
這不符合軍分區(qū)的改編意圖,所以何家棟又做了一番苦口婆心的說服。他說,我們的抗日游擊支隊成立的原則,是統(tǒng)一指揮,聯(lián)合防御,協(xié)同作戰(zhàn),相互支援,而不是分封割據(jù),各自為戰(zhàn),自保地盤,這不是私家軍,而是國家的武裝力量,因而要重組。
“什么是重組?”
“通俗地說,就是拆編。”
“就是說,改編之后,我們原來的自家兄弟分散到別的隊伍里去了,再也不能朝夕相處了?!?/p>
“在我們八路的隊伍里,來自五湖四海的人,都是自家兄弟。”
“說得倒漂亮,你們這樣做分明是信不過我們,其實是管控,是分化瓦解?!?/p>
人群激憤,場面有些失控。其中馮景旺的貼身護衛(wèi)叫二黑的,拔出槍來,跳著嚷道:“各路好漢,千萬不要上當,我們干脆把這家伙斃了,然后走人,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p>
“斃了!”
“斃了!”
“……”
應(yīng)者云集,何家棟危在旦夕。
但是他面對密集的槍口,靜靜地坐在那里,那張小白臉,愈加地白,甚至有些凜然的味道。
胡振常詭秘地一笑,看了一眼身邊的馮景旺。馮景旺的臉頰抽搐了一下,眼神凄迷。
這個二黑,是他家老管家的孩子,一塊長大,親如兄弟,不僅感情深厚,也最知自己的心思。那天他從何家棟那里回來,不停地哀嘆,對二黑說:“跟弟兄們?nèi)フf,準備被收編吧?!?/p>
“你就這么痛快地答應(yīng)了?”二黑急切地問。
他點點頭,只是嘿嘿一笑。
“你是真心歸順?”
他又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二黑說:“我知道,你這是被逼無奈之下的權(quán)宜之計?!?/p>
“嗯?多嘴?!彼櫫税櫭迹荒蜔┑負]了揮手。二黑悻悻地下去了。
因為太懂他的心思,所以他覺得,這個二黑有些令人討厭。
看著二黑不停上下舞動的槍口,看著他丑陋的粗短眉毛和藏不住牙齒的厚短嘴唇,他感到這時的二黑不僅討厭,還他媽的可恨。
他苦笑了一下,抬手就給了二黑一槍。二黑緩緩地倒下去,迷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主子。馮景旺吹了吹槍口里飄出來的硝煙,緩緩地站了起來,“誰反對拆編,這個二黑就是他的下場?!?/p>
最后的改編,自然實現(xiàn)了軍分區(qū)的意圖。房淶涿抗日游擊支隊下設(shè)一、二、三、四、五個大隊,一大隊大隊長胡振常,二大隊大隊長馮景旺……只不過,一大隊的班底是馮景旺的,二大隊的則是胡振常的,而且每個大隊還由軍分區(qū)調(diào)配了政委,還增設(shè)了一個政工部。
12
民團完成了改編之后,原來土匪占據(jù)的地盤,都成了八路軍領(lǐng)導的抗日根據(jù)地,自然而然地構(gòu)成了從分散到連片的格局,在事實上,已形成了完整的京西抗日根據(jù)地。歷史上京西抗日根據(jù)地稱平西抗日根據(jù)地,地域包括宛平、門頭溝、房山、良鄉(xiāng)、涿州、淶水、淶源、易縣和保定地區(qū)的大部。在房山的長操村還成立了平西根據(jù)地第一個共產(chǎn)黨的縣政權(quán)——涿良宛聯(lián)合縣政府。下轄五個區(qū),榆林水村、果家房村隸屬第五區(qū),區(qū)長古大富,區(qū)委書記何家棟(兼)。
何家棟、古大富的第五區(qū)區(qū)政府的辦公地點就設(shè)在榆林水村,即原來由馮景旺占據(jù)的村中大廟。區(qū)政府還在廟里開辦了抗日完小,兼有保育院和識字班性質(zhì)。不僅瑞云寺兵工廠里的孩子悉數(shù)搬入,還吸收村里的兒童、半大孩子和自愿受教育的成年農(nóng)民。古大富的兩個兒子,古月、古日和古年的三個孩子,就是在這里上的識字班。柳棉桃當了完小的教員,古年和劉玉芝在學校的炊事班當差。
古大富一家,成了名副其實的革命家庭。
這時的根據(jù)地,形勢大好:搞土地改革,打土豪分田地,減租減息;搞大生產(chǎn)運動,開荒種地,精耕細作;還搞民主政權(quán)建設(shè),推廣阜平的經(jīng)驗,實行“豆選”;搞鋤奸除惡,發(fā)展積極分子,保一方平安。所謂豆選,就是基于選民大多數(shù)沒有文化,不識字,沒法填寫選票,就在每個候選人身后放上一只大碗,讓選民往里投豆子,數(shù)量多的,自然當選。
農(nóng)民在歷史上第一次有了主人意識,所以他們喜笑顏開,熱愛生活,不僅軍民如魚水情,而且把抗戰(zhàn)當作是自己的事。
延安的文藝家紛紛到根據(jù)地來,挖掘素材,精心創(chuàng)作,用文藝的形式,對外宣傳共產(chǎn)黨、八路軍堅持抗戰(zhàn)的真實作為和正面形象,對內(nèi)教育群眾,凝聚人心,振奮精神,樹立跟著共產(chǎn)黨走,抗戰(zhàn)必勝的民族自信心。
音樂家曹火星所在的群眾劇社,從延安,到大同,到阜平,走到榆林水村西側(cè)的堂上村住下了,就住在村西北的中堂廟里。他們在根據(jù)地采風,被如火如荼的大好形勢深深打動,每日里都熱血沸騰,覺得民族的希望就在于茲。曹火星很想寫出一篇大作品來,以釋放心中的豪情。但冥思苦想不得要領(lǐng),他很苦惱,茶飯不思,滿臉陰郁。
他在中堂廟前的山路上,來來回回地踱步。那山路因為走的人多,很堅實、很平滑,不用眼睛,也能走得好。但就是在漫不經(jīng)心之間,他的腳被一粒小石子硌了一下,一股銳痛,讓他打了一個軟腿,險些跌倒。他站定之后,看了一眼腳下的那粒小石子。石子很小,如不凝睇,很難辨別。他突然心有所悟:決定歷史進程的,往往不是取決于道路,而是行走的“腳”。如果鞋底有一粒砂石,疼痛比坎坷更讓人難以承受,會讓人趔趄,甚至邁不開步伐,因而也就沒有了征程。
他覺得,根據(jù)地的建設(shè),正是清理腳下的沙粒的舉動,它會讓抗戰(zhàn)的道路走得順利,取得最終的勝利。
正在沉思間,他聽到有人叫他,“火星!”抬頭一看,見戰(zhàn)友張學明迎著他從山下跑上來。張學明手里揮動著兩樣東西,“你快來看,這都是什么論調(diào)。”
這兩樣東西,一樣是一本小冊子,一樣是一張《晉察冀日報》。
曹火星先接過小冊子,書名叫《中國之命運》,作者是蔣介石的文膽陶西圣。他草草地翻了一下,看到了“沒有國民黨就沒有中國”的說法,便猛地擲在地上,大聲叫道:“真是他娘地胡扯淡!”
曹火星是河北平山人,語調(diào)硬朗,他的這一聲喊,更是在硬朗之上,以至于嚇了張學明一跳。
曹火星又一把搶過來那張《晉察冀日報》,上面轉(zhuǎn)發(fā)了《解放日報》的一篇文章《評“中國之命運”》。文章縱橫捭闔地引證、議論,最后針鋒相對地得出結(jié)論——從中國歷史的走向和民族抗戰(zhàn)的趨勢來看,答案只有一個: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
“說得太好了,真是真理的聲音!”曹火星興奮地把張學明抱了起來,不停地旋轉(zhuǎn)?!皩W明,有了!”他猛地把張學明墩在地上,“我終于知道我要寫一個什么作品,題目就叫作《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
張學明在曹火星的腰眼上捶了一下,“火星,你快寫!”
中堂廟有個小東屋,小東屋里有爿土炕,土炕上有張篾席,篾席上有個小方桌,小方桌上有盞煤油燈。曹火星盤腿坐在小方桌前,握著鉛筆,冥思苦想。從夕陽西下,想到晨曦東起,小油燈的燈光從暗到明,再從明到暗,創(chuàng)作者的剪影始終凝固在窗紙之上。一聲雞啼,撕開了靈光,曹火星伏案疾書,一氣呵成,無一涂抹——
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
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
共產(chǎn)黨,辛勞為民族,
共產(chǎn)黨他一心救中國,
他指給了人民解放的道路,
他領(lǐng)導中國走向光明,
他堅持了抗戰(zhàn)六年多,
他改善了人民生活,
他建設(shè)了敵后根據(jù)地,
他實行了民主好處多。
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
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
寫完之后,曹火星破門而出,去敲張學明的房門,“學明,我寫出來了!”張學明一躍而起,披衣下床,“快拿給我看!”
急切地看完,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一首歌曲,一個真理。”
譜什么曲子呢?兩個人都開動腦筋,捕捉音符,試著哼唱。不知不覺間,迎來了到中堂廟小廣場晨練的兒童團員。兒童們每天都跳一種叫“霸王鞭”的京西民間舞蹈,今天也不例外。所謂霸王鞭,又稱花棍舞,是因為他們每人手里都拿著一個由三節(jié)白蠟桿連成的道具,每節(jié)中串以銅錢,分上下兩面,表演時,上下左右舞動,并敲擊身體四肢、肩、背各部,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響聲。他們邊舞邊唱,其歌曲為京西小調(diào),其旋律簡單、明快而有力,便于掌握卻又能誘發(fā)激情,為京西人所喜。
曹火星一拍大腿,“對,就用霸王鞭的旋律。”
他把孩子們邀攏在一起,“孩子們,咱們唱首新歌好不好?”
“好!”孩子們說。
他把歌詞念給孩子們聽。孩子們說:“這歌好?!?/p>
“好在哪兒?”
“簡單,好記?!?/p>
孩子們果然很快記住,便開始用霸王鞭的曲調(diào)排練。
最后一合練,效果出人意料地好,把曹火星和張學明感動得熱淚盈眶。
好像這首歌本身就有靈性,能調(diào)動演唱者的潛能——孩子們舞得齊整,唱得流暢,而且一遍又一遍地歌唱不停。童聲悠揚,聲波致遠,飛躍山巔,居然讓榆林水村的柳棉桃聽到了。
“這是什么曲調(diào),讓人耳熱心癢,天?。 ?/p>
13
一個普通的京西小山村,居然誕生了一曲真理的旋律,一下子震動了整個晉察冀軍區(qū)。軍區(qū)的作戰(zhàn)地圖上,加上了“堂上”的地標符號,而且做了描紅處理。軍區(qū)政治部把在整個根據(jù)地教唱、傳唱《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作為一個特殊的戰(zhàn)役,迅速在誕生地的周邊地區(qū)拉開了序幕。
好像響應(yīng)那讓她耳熱心癢的童音的召喚,柳棉桃被何家棟派到群眾劇社所在地,接受傳唱培訓。
堂上村的中堂廟,云集了來自各地的文藝骨干,密密麻麻的,把廟前的小廣場都坐滿了。
由曹火星親自教唱。
曹火星站在中堂廟的臺階上,一邊教唱,一邊打著節(jié)拍。
他跟何家棟一樣,也是臉白、身長、清瘦,那動作像風擺楊柳,有幾分滑稽,便也顯得可愛。柳棉桃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她心中想,這八路也真是的,怎么有點墨水、有點才華的人都跟唱戲的一樣?所以,他望著曹火星,與望著何家棟一樣,天然地就感到親切。所以,她學得專心,唱得投入。
學唱到一個時刻,曹火星走下臺階,徑直朝柳棉桃走來,朝她點點頭,微微一笑,“你,跟我到前邊來?!?/p>
柳棉桃臉一紅,迷惑地想,大家都盤腿坐在這里,一樣的身姿,分不出高低,怎么就獨獨來叫我?
好像知道她的困惑,曹火星走在前面,背對著她,但曹火星的聲音從前邊傳到后邊來,“你是不是唱過戲?”柳棉桃說:“我在涿州老家的戲班子里唱過幾年?!?/p>
“我說的有與眾不同的嗓音”,曹火星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回過頭去,接著說,“好嗓音甭管隔著多遠、雜著的人再多,也能一下子分辨出來。”
到了前邊,曹火星讓柳棉桃站到原來他站的那個臺階上,“同志們,讓這位女同志給大家獨唱一遍?!?/p>
柳棉桃到底是登過臺子的人,也不扭捏,張口就要唱,曹火星突然問:“這位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柳棉桃?!?/p>
“好,那么就請柳棉桃同志獨唱?!?/p>
就唱。
就像唱一首老歌,柳棉桃唱得流暢,字咬得清晰,旋律也把握得精準,情緒也抒發(fā)得飽滿,特別是她的發(fā)聲,由于有唱戲的底蘊,脆亮、高亢,有攝人魂魄的魅力,沖擊耳郭,響遏行云。
余音未落,臺下已掌聲一片。
曹火星激動地上前握手,“聽你唱歌,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p>
他的意思是說,作為歌曲的作者,自己的作品能被這樣完美地詮釋,平添了一種自豪與驕傲。
曹火星的話讓柳棉桃誤解了,她羞紅滿面,低垂下頭去。
接下來的培訓,就由柳棉桃領(lǐng)唱。
柳棉桃感到很幸福,多年來,她從來沒感到自己存在過,現(xiàn)在不僅感到了存在,而且還有一種價值實現(xiàn)后的興奮與滿足。
培訓三天就結(jié)束了。
柳棉桃內(nèi)心很充盈,走在山路上,腳下特別有勁,她感慨道:“多么好的一首歌??!”
正在低頭走路,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叫她:“柳棉桃,你等一等?!?/p>
回頭一看,是曹火星。不過身邊還跟著一個女同志,穿著八路軍的軍裝,個子不高,微胖,端莊,樸實,朝她點點頭,暖暖地笑著。
曹火星趕緊介紹說:“呵,這是我愛人齊玉茹,也是我們?nèi)罕妱∩绲膽?zhàn)友?!?/p>
柳棉桃臉一紅,不吱聲了。
曹火星說:“我們要到你們五區(qū)去,找你們的書記何家棟同志?!?/p>
“那好,就跟我走吧?!?/p>
“你不想知道我們到你們五區(qū)是干什么?”曹火星笑著問。
“組織上的事,不能問?!?/p>
“我們的事,跟你有關(guān)?!?/p>
一聽說跟自己有關(guān),柳棉桃的心亂了,她不想再說話,只顧急急地往前走。心情平定之后,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些失禮,便慢了下來,想等他們一下。但他們就在身后攆著,相距很近的距離。聽到齊玉茹說:“你盡管走,我們也是經(jīng)常走山路的,你落不下?!?/p>
把他們帶到五區(qū)政府,柳棉桃轉(zhuǎn)身要走,曹火星說:“一起進來吧,這事不背你?!?/p>
見到何家棟,寒暄一番后,曹火星徑直奔主題。他說,軍區(qū)要我們?nèi)罕妱∩绲礁鶕?jù)地各區(qū),教唱《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我們劇社人手少,要招收地方的文藝人才擴充隊伍。你們五區(qū)柳棉桃同志在這次培訓中表現(xiàn)得出人意料地好,原來她是專業(yè)出身,比我們劇社的同志素質(zhì)都高。因此,跟你挖人來了。
何家棟看了柳棉桃一眼,調(diào)皮地一笑,“不行不行,她是我們抗日完小的骨干教員,她走了,孩子們的書誰教?”
“她是難得的文藝人才,窩在你這兒叫什么?”曹火星急切地說,“說輕了是大材小用,說重了是沒有全局觀念。”
何家棟哈哈大笑,“你真是個書生,不懂得虛實結(jié)合,從你一來,我就知道了你們的意圖,先矜持一下,哈哈。”
回到家里,柳棉桃把事情跟古年說了。以為古年會像她一樣高興,沒想到他臉色陰沉著,久久不說話。逼急了,說了一句:“你是想出去浪了,誰能攔得???隨便吧?!?/p>
14
何家棟與曹火星約定,柳棉桃出去前,先要把五區(qū)的人教會。
也是遠方對柳棉桃的吸引,她迫切地想飛出去,所以,她加班加點地教唱。晨露碩大地掛在草尖兒上的時候,她教戰(zhàn)士;太陽紅彤彤地爬上來的時候,她教兒童;月亮黃澄澄照在高天上的時候,她教村民。所以,抗日完小的窗紙總是嘶鳴,屋瓦總是顫動。
古年白天窩在完小的廚間,晚上早早臥上了家里的床榻。劉玉芝跟他不同,白天總是從廚房里跑出去,聽柳棉桃教唱;晚上也不消停地在家院里跳霸王鞭,溫習白天學過的歌詞。柳棉桃就是不簡單,是金枝玉葉,只要有春風吹來,她就會不失時機地顫抖。誰說女人之間只有嫉妒?她眼下就沒心沒肺地崇拜柳棉桃。
五區(qū)的工作結(jié)束了,柳棉桃要隨群眾劇社奔赴淶水、易縣、涿州、高碑店、保定、阜平等地。為了保護劇社成員的生命安全,軍區(qū)要求游擊支隊派小股部隊進行武裝護送。馮景旺主動請纓,要親自帶領(lǐng)一個小隊完成此項任務(wù)。他的理由很簡單,他說:“劇社里有柳綿桃,而她是咱們榆林水村——不,她是咱們五區(qū)的女人,咱們派人護送,也是在情在理?!?/p>
何家棟沉吟片刻,覺得這個理由雖然有點牽強,但也說不出什么,就同意了。但還是從自己的警衛(wèi)班里抽調(diào)了兩名黨員戰(zhàn)士,加了一把鎖。
一看到護衛(wèi)他們的戰(zhàn)士由馮景旺帶隊,柳棉桃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
隊伍就要進入淶水地界,大家停下來休息。這地方已是拒馬河的邊梢了,河流似斷非斷,引得人們到河里去洗腳、洗臉。正忘情間,隆隆地飛來兩架飛機,在河上空來回盤旋。飛機越飛越低,好像認定了什么。之后就是投彈,隨著站起來的一個水柱,一個社員被送上天空,霎地碎裂了。
“快臥倒!”
“快往樹林里跑!”
柳棉桃正站在水里,手里提著兩只鞋,高高地挽起褲腿,用雙腳交換著撩水洗滌。突然的爆炸聲和雜沓的喊聲,讓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不遠處又掀起了一個巨大的水柱。
“柳棉桃!”懵懂中她聽到一個撕裂的喊聲,之后,就被一個人攔腰扛起,她聽天由命地合上了眼。
睜開眼時,已仰靠在了樹林里的一棵大楊樹下。一個人正低頭看著她,是馮景旺。
她知道,是這個男人救了自己。雖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也從來沒安過好心,但畢竟是從一個村子里走出來的,人在他鄉(xiāng),他或許還是自己的一個小小的依靠。
“馮景旺,出門在外,你可不許對我動什么歪心思。”
“你放心,我現(xiàn)在可是八路軍的大隊長。”
在傳唱期間,柳棉桃可是出盡了風光。因為每次教唱之前,都是靠唱戲段子熱場。冀東大地,自古酷愛聽河北梆子,只要胡琴一響,嗓子一嚷,人的腳自己就朝著發(fā)出響動的那個地方走。人云:戲能勾魂。
魂都被柳棉桃勾來了,聚攏的人就多,再加上還是由唱戲的人教唱,大家學得也認真,且不停地同教唱人互動應(yīng)和。唱戲出身的人就怕觀眾的熱情,熱情之下,她不惜力,一場接一場地當主唱,以至于齊玉茹們都派不上用場,始終在臺下當聽眾。
一段時間的朝夕相處,柳棉桃發(fā)現(xiàn),八路軍的夫妻之間,是很有意思的。曹火星是負責人,齊玉茹是聯(lián)絡(luò)員,大事小情齊玉茹斷不了要向曹火星請示匯報。在人面前,她總是先喊報告,然后敬禮,每有指示,都要在小本子上認真記錄,保持著很嚴肅的工作關(guān)系。吃飯時,夫妻挨得再近,也不讓菜,但趁人不備時,齊玉茹會把盤子里的肉塊迅速夾進曹火星的碗里。晚上散步,他們也保持一定距離,也不嬉戲,也不說熱語,但發(fā)現(xiàn)齊玉茹的頭發(fā)上有一羽草葉,曹火星會左右看一看,確定無人之后,便迅速趨上去,輕輕地把草葉給她拿下來??吹贸觯麄兎蚱拗g,感情很深,卻都隱忍,讓火焰燒在彼此的心里。
柳棉桃因而既敬重又羨慕,覺得隊伍上的人真好。
“你怎么總是偷看人家?”正沉思時,馮景旺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在眼前,且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人家曹火星可是有婦之夫。”
柳棉桃不僅反感,還有些惱,“我是有夫之婦,你干嘛黏得這么緊,無恥?!?/p>
“你跟他不同?!瘪T景旺嘻嘻一笑說,“榆林水已經(jīng)是根據(jù)地、解放區(qū)了,解放區(qū)實行一夫一妻制,他古年卻還霸著兩個老婆,這很反動。等這次任務(wù)完成之后,我要嚴肅地找何家棟談一談,讓他好好解決一下?!?/p>
柳棉桃鄙夷地啐了口唾沫,“就是沒有古年坐在那兒,我也看不上你!”
馮景旺正了正頭上的軍帽,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可由不得你。”
柳棉桃正想快一點擺脫馮景旺的糾纏,曹火星和齊玉茹笑吟吟地朝他們走來。“正好你們都在,想跟你們商量一下,咱們下一步如何開展工作?!辈芑鹦钦f。
“我的部隊是配合你們劇社的行動,接下來怎么干,還不是你說了算?!瘪T景旺說。
“馮大隊長,接下來的行動,你的配合至關(guān)重要?!辈芑鹦墙忉屨f,高碑店近期日偽活動猖獗,敵人居然把炮樓修到了距抗日政府不到二十公里的鐵道邊上,那里的軍民每天都是和衣而睡,槍也緊緊抱在懷里,防止被偷襲。戰(zhàn)士的士氣低落,民眾也產(chǎn)生了恐怖心理,我想把劇社帶到那里去,在敵占區(qū)傳唱《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中國》,出其不意地打一場攻心戰(zhàn),既鼓舞士氣,又震懾敵人。
馮景旺馬上黑起臉來,“你們這叫做以卵擊石,送死?!?/p>
馮景旺接著說:“甭說還帶著你們幾個弱不禁風的文藝兵,即便是戰(zhàn)斗部隊獨立作戰(zhàn),我這二三十人,也是打幾槍就跑,還教唱?就等著哭喪吧?!?/p>
”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還哪兒像八路軍的干部?都說花腸子的男人膽子小,一點都不假!”柳棉桃說完,哼了一聲。
“就你有膽?”馮景旺也哼了一下。
“你別忘了,咱在涿州戲園子里對著鬼子的刺刀都不眨一下眼,甭說遠遠地在炮樓底下。”說到這兒,柳棉桃竟然有些興奮,白凈的臉上,倏地洇起了一抹桃紅。
曹火星看了一眼齊玉茹,說:“這才是讓人欣賞的革命本色。”
在馮景旺的眼里,這是一句空洞的大詞,他搖搖頭,問:“你們請示了軍區(qū)沒有?軍區(qū)怎么說?”
曹火星說:“軍區(qū)首長說,在保證安全工作萬無一失的情況下,可以嘗試一下?!?/p>
興奮的柳棉桃回到宿舍,依然還在興奮。
“欣賞?!彼氜D(zhuǎn)反側(cè)地品味這個詞,感到這個詞很溫暖、很動人,讓女人的心柔軟、盈滿。唱戲的人就怕有人欣賞,觀眾一鼓掌,就立刻來勁兒,若是掌聲不斷,就不停歇地唱,即便是唱吐了血,也心甘情愿。
在她看來,“欣賞”,就是連續(xù)不斷的掌聲。
炮樓底下是多好的戲臺啊,它最適合報答這“欣賞”的美好,即便是被槍彈擊中,也要保持站著唱的姿勢,誰讓咱是角呢!
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自己的公爹古大富在槍口底下不管不顧地為兵工廠燒炭?就是因為何家棟毫無保留的信任。
晉察冀是一塊什么樣的土地啊,這上邊的人,怎么一遇到“信任”“欣賞”這樣的東西,就立刻變了模樣,找不到自己了呢?
15
柳棉桃走了之后,古年的抑郁癥一天比一天重了。
與其說是對女人的的難以割舍,不如說是難以排解的疑心。一個何家棟,一個曹火星,都是一個模子的白臉長身水蛇腰,輕聲細語斯文得酸掉大牙。這他媽的真不好,女人喜歡,一見到眼睛會發(fā)亮。馮景旺這號的倒不可怕,意圖寫在臉上,人也混得不講究章法,這會讓女人本能地躲避,不喜。
古年整天回味,把不可能的都想象成可能。
因為魂不守舍,在廚間里,他常常把熱油當水,往地上潑,也常常把手指當菜,往下切。直至有一天大白天的把廟門口的高臺階當平地,徑直邁過去,摔了個人事不知。醒來就含糊,認不清人,抓著劉玉芝的肩膀頭叫棉桃,還淚奔,哭。兩天后,人倒是清醒了,但五臟六腑渾身上下都針扎似的疼,也不克制,放嗓子呻吟。讓區(qū)政府的醫(yī)生看過,說看不出傷處,也許是嚇住了。劉玉芝找來村里的大仙,天靈靈地靈靈地做了一番法事,總算是讓他平靜了下來。但從此以后,不吃不喝,捂著兩肋說肝疼。劉玉芝從村里老人們手里斂來幾塊老靈芝,每天給他泡水喝。癥狀有些緩解,能吃些流食。
抗日完小的廚子也不當了,整個白天就躺在土炕上。劉玉芝給他熬出粥來,他也不讓人,盡管兀自喝。喝得有些急,便弄出一聲屁來。他吸吸鼻子,笑了笑,“這小米粥就是好喝,放的屁都是香的。”
粥喝妥帖了,他對劉玉芝說:“玉芝,你上炕來?!?/p>
劉玉芝搖搖頭,“不上?!?/p>
古年便往炕下扔枕頭、扔被子,最后,還想把自己扔下來。
劉玉芝只好順從。
劉玉芝一到炕上,幽靈一般的一個病人馬上就活成了一個如狼似虎的壯漢,他幾把薅下劉玉芝的衣服,龍騰虎躍般地覆蓋上去。他哀嘆道:“你就是我治病的藥啊!”
“藥你娘的腳!”劉玉芝踹了他一腳,“天天這樣,天天這樣,你要不要命了,人都瘦得跟榆樹葉子似的,一股風都能吹到天上去?!?/p>
“那就飛、飛、飛唄,飛到柳棉桃那浪娘們兒跟前,讓她撿起來,知道羞,知道愧。”
劉玉芝不能承受,哭了。由于刻意壓抑著,聲音咝咝啦啦的,像窮人家拉著一把破風箱。
就在這時,在高碑店的城郊外,正拉起了一個個巨大的風箱。風力強勁,蕩起數(shù)丈風煙,彌彌漫漫,震撼敵我。
那是農(nóng)村場院里每到麥子、稻谷和小米收獲時,用于揚場的谷扇。那谷扇的軀體很大,漏斗之下,有一組巨大的風葉,搖柄一動,風葉飛轉(zhuǎn),會分離谷粒和草麩、糠殼,谷粒就地下沉裝進口袋,草麩和糠殼則飛到天上去,被風吹遠。
雖然對曹火星們以卵擊石的做法馮景旺非常惱火,但他畢竟是護衛(wèi)隊長,低聲罵過,還要盡責。不為別的,就為柳棉桃他也要用心做好,柳棉桃是屬于自己的,她不能有閃失。日后,他有用。
土匪出身的他,有足夠的怪才和歪才可用,他想出了一個名為“包餡餅”的護衛(wèi)戰(zhàn)術(shù)。
他把前沿陣地放在鬼子的炮樓底下,在火力夠不著的地方深挖戰(zhàn)壕,既監(jiān)視敵人,又阻擊敵人。他把傳唱小分隊安置在中間地帶,那里很安全,步槍夠不著,機槍也打不到。他在小分隊的身后,安排了幾十臺揚場用的風扇,每隔五十米一臺,用樹枝偽裝得周密,在望遠鏡里也看不出是什么陣勢。
在抗日政府和地下黨的鼓動下,幾百名群眾向中間地帶云集。他們知道自己沒有生命危險,壓抑久了的心情被柳棉桃動人的歌聲誘引得縱情釋放,他們不僅跟著唱,在教唱的間隙,還高喊抗日口號。
炮樓里的日偽軍剛開始時很新奇,探出頭來看究竟。待看出苗頭,就惱怒,拼命打槍。見射程不及,就打炮彈,把炮樓里的炮彈都打光了,不僅打不到目標,也不見人群慌亂,疑似被嘲笑。
他們很生氣,放下吊橋,沖出炮樓,想近身驅(qū)趕。沖到一定時候,戰(zhàn)壕里的伏兵把槍打響了,步槍、機槍一起開火,子彈密集。便撂下了兩具尸體,退了回去。稍頓之后,不甘心的鬼子頭目帶頭沖鋒,成散兵樣式。馮景旺大聲喊著,“不要胡亂打槍,瞄準了再打?!彼寵C槍手暫時停止射擊,只讓步槍點射,只有離戰(zhàn)壕太近了,才猛烈掃射。經(jīng)過幾輪沖鋒,鬼子探出戰(zhàn)壕的伏兵,只有零星的數(shù)量,而且子彈也沒剩多少了,堅持不了多久。這時,只聽一陣號響,那幾十臺大谷扇一起動作,瞬時間扇起股股風塵,不久就會合在一起,遮天蔽日,而且還佐以樹枝的搖動、眾人的吶喊和鑼鼓的鏗鏘。這個突如其來的陣勢,讓沖鋒的敵偽軍以為是八路軍的大部隊趕來了,便怔在那里。馮景旺趁機大喊:“同志們,我們的援軍到了,狠狠地給我打!”好像約定好了一樣,步槍、機槍集中朝鬼子頭目射擊,居然就把他打翻了。其余的敵偽軍怕遭滅頂之災(zāi),連滾帶爬地跑回了炮樓,龜縮在里邊不出來了。
在滾滾黃塵中,柳棉桃的歌聲有特別的穿透力,在馮景旺的耳郭里不停地回旋。
“姑奶奶,省省吧,等鬼子弄明白了,咱的小命就沒了?!瘪T景旺很緊張。
其實跑回炮樓里的敵偽軍,并不想弄明白,他們覺得,與其去送命,不如聽聽歌子,那歌子好聽啊,既像進行曲,又像鄉(xiāng)間小調(diào),鬼子納罕,偽軍稀罕。有一個鬼子兵還從墻上摘下自己的琵琶,仿照外邊的調(diào)子彈。真是有樂感,他很快就彈得完整了,很興奮,“呦西,呦西,支那的曲子,大大地好!”他彈得忘我,但身邊的偽軍卻忍不住流淚,因為他們辨得出那熟悉的旋律,他們思鄉(xiāng)。
群眾劇社的陣前傳唱,不傷及一根毫毛,完滿而歸。
曹火星親自給抗日游擊支隊隊長何家棟寫了戰(zhàn)報。戰(zhàn)報中說,二大隊長馮景旺機智多謀,精于布陣,不僅出色地完成了傳唱小分隊的護衛(wèi)任務(wù),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在敵占區(qū)虛實結(jié)合、迷惑敵軍的作戰(zhàn)范例,振奮了群眾,震懾了敵偽,堪可贊之。
但是,半年后,這段記錄被游擊支隊進行了修改,抹去了馮景旺的名字。
因為他叛變了。
16
在群眾劇社完成了傳唱任務(wù),班師凱旋的途中,他們夜宿在曾遭遇敵機轟炸,京西與淶水交界處的拒馬河邊。
夜色晦明,天光依稀,河水流得靜美,像喃喃細語。
柳棉桃無眠,一個人在夜色中散步。這兩天來,她一直亢奮不已。因為在整個傳唱過程中,她一直唱主角,且全身心投入,表現(xiàn)出色,對得起領(lǐng)導對自己的“欣賞”。而且,在總結(jié)會上,曹火星也當眾對她進行了熱情洋溢的表揚,表達出在欣賞之上的欣賞,弄得她耳熱心跳,自己都有些敬佩自己。
最讓她興奮的是,曹火星的贊美中,還出現(xiàn)了“國家”“民族”“情懷”和“救亡”這樣的大字眼,讓她朦朦朧朧地感到,她的一個小小的唱,居然有膨大的價值,她已經(jīng)不是一個普通的戲子了,更不是一個只會圍著家庭轉(zhuǎn)相夫教子的小女人了。是什么來著?對,革命戰(zhàn)士。因為有了家庭外的身份和用處,她真的飛起來了。
她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因為心中燃燒,此時的她,特別渴望水。
她先是脫掉鞋子,挽起褲腿,用赤腳往小腿上撩水。撩來撩去,她感到太拘謹,心中的火反而燒得更熱烈,以至于呼吸急促。
咳,真是小女人,懷抱短淺,剛有清泉注入,就外溢,到底是賤啊。索性就賤一回,像小時候不管不顧地玩水,一絲不掛地玩到水里去。再次確定夜里沒有睜開的眼睛后,她把自己脫光了,帶著一絲解脫之后的興奮,鉆進水里。
幼時的水性還在記憶里,她居然還能游得自如、舒展。她開始忘情,像不知死的魚。
都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怎么還像沒有長大似的?她無聲地笑了起來,為自己還未失去的活力而笑。細水沾唇,她感到甜。這個世道也真怪啊,戰(zhàn)火紛飛,生死倏忽,竟然也能成就人。全是因為一首好聽的歌子,讓精靈附身。她想到曹火星,一個俊美的人,寫了一首俊美的歌,讓半死的女人,重新活。她油然生出感激。不知為什么,一有了感激,胸脯就發(fā)脹,身體就想打開。她臉上發(fā)燒,為女人而羞——這女人就是賤,一旦能成事,又能被人夸,就莫名其妙地激動,身子就想被人擺弄,媽呀!
她覺得不能再這樣想下去了,如果不想,就得趕緊離開水。
她迅速游到岸邊,但雙腳剛一落地,身子就被人緊緊地匝住了,還沒等喊出聲來,她被那人按倒在沙灘上,身子重重地壓上來,雙手急速地在她胸脯上揉摸。她本能地反抗,卻動彈不得。那個人太粗壯了,有鎮(zhèn)壓一切的力量。掙扎中,她感到,那條侵犯的舌頭,并不那么讓人難以接受,它有一股子干草味,是健康的大牲口咀嚼時噴出來的氣息,這味道,她素日里是喜歡的,它跟負重勤勞有關(guān)。那開始忍受那種親吻,聽到了男人歡快的呢喃聲。從聲音里,她辨出來了這個男人的身份,是馮景旺。不是他是誰?只有他才既有那個賊心又有那個賊膽。他真有力氣呀,無論你怎么收斂,他都能給你打開。收斂,打開,再收斂,再打開,她感到自己再也沒有收斂的力氣了。這個馮景旺,在平時,無論你多么討厭他的長相,無論你多么鄙視他的做派,無論你多么厭棄他的習性,但此時卻究竟是一個既健康又強壯又會收拾女人的男人??!于是,她反抗的意志不知不覺地消弱了……
在含糊和混亂中,她順從地打開了自己。
事過之后,她立刻就后悔了,“馮景旺,希望你我都忘掉今天的事,就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可是,可是,到底是發(fā)生了。”馮景旺嬉皮笑臉地說道。
柳棉桃臉色大變,從牙齒縫里擠出來了一句話,“馮景旺請你給我記住,你如果再敢冒犯我,我會以死相拼!”
17
傳唱小分隊在堂上村休整了兩天就解散了。曹火星、齊玉芝所在的群眾劇社應(yīng)命到延安介紹經(jīng)驗,之后再奔赴一個未知的地方,反正是要跟這塊土地作久遠地告別了。
離開能欣賞她的人,柳棉桃自然很失落,但一頓散伙飯之后,失落感卻奇跡般地平復(fù)了。因為在分別宴會上,馮景旺拼命表現(xiàn),簡單地贊美一下小分隊之后,就是喋喋不休的自我表白。好像這一行的所有功勞,都是拜他所賜。曹火星一直笑而不語。在柳棉桃看來,這絕不是謙讓,而是骨子里的修養(yǎng)。她看看曹火星,再看看馮景旺,她覺得曹火星更加俊美,而馮景旺更加丑陋。怎么就那么糊里糊涂地委身于這個人了呢?她悔得腸子都青了。她覺得,自己既然已經(jīng)被丑陋玷污了,就不再有資格承領(lǐng)俊美了,那么,與俊美的分別,就是可以忍受的了。這就是命,自己得認。
柳棉桃回到榆林水村,受到區(qū)政府的同志和老鄉(xiāng)親們的熱烈歡迎。
他們迎到村口,對她上下打量、噓寒問暖。
大家都知道她是英雄模范,因為區(qū)政府有《晉察冀日報》,那上邊對她的事跡有大篇幅的報道。
歡迎的人群,隨身是帶有鑼鼓的,但鑼鼓一響,柳棉桃就頭疼,她拼命地擺手。她覺得這很不真實,有諷刺的味道。人們不管她擺手的動作,仍盡情地敲下去。她頭疼欲裂,雙手狠狠地掐進頭發(fā)里,臉頰抽搐,牙關(guān)緊咬。
古大富看得真切,喝令大家收斂了,“都是自家人,她受不起,收家伙,收家伙。”
本來廟門上掛了紅綢,臺階上設(shè)了幾案,預(yù)備著讓柳綿桃講幾句,古大富也吩咐道:“把這個也撤了吧,她累了,讓她徑直回家去吧?!?/p>
這個陣勢是何家棟安排的,他想借柳棉桃這個案例延伸一下他的政治思想工作。研究的時候,古大富就反對,說,山里人不習慣這種花架子,再說柳棉桃是他區(qū)長的兒媳婦,這樣做,很是讓他難為情,再說,很可能適得其反。眼下見柳棉桃不配合,古大富倒是很欣賞,順勢就拆了臺子。
何家棟一直就站在臺子上,一直就不停地向柳棉桃招手。但柳棉桃一直就不抬頭,不給應(yīng)有的回應(yīng)。何家棟不免有些失落,感到這女子見了一番世面,翅膀硬了,高傲了。失落之下,對歡迎儀式的草草收場也就聽之任之了。
其實柳棉桃一進村口,就拼命地尋找何家棟的影子。當發(fā)現(xiàn)了站在高臺上的何家棟之后,她眼前一亮,心跳加劇。她自然看到了何家棟的招手,那個動作,既熱烈,又矜持,又有迷人的瀟灑。她心煩意亂,羞愧與自卑交集,她本能地選擇了視而不見。
她急急地朝家走去。
家門緊閉。一推,從里面閂著。
她用力敲門,無人應(yīng)答。她知道那是家人有意的推拒,陡升憂傷,施以繁急的敲。
里邊終于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誰呀?這么沒規(guī)矩?!?/p>
柳棉桃聽出是劉玉芝,說:“玉芝,是我,棉桃?!?/p>
“知道是你,你還知道有家??!”劉玉芝說完,又沒了聲息。
以為她沒給開門,柳棉桃恨恨地去推。一推,整個人就進去了,差一點就跌倒在青石板墁的庭院里。手里的包裹就散了,荇菜、蝦米和小魚散落一地。劉玉芝撇了撇嘴唇,進屋了。柳棉桃蹲下身子撿,淚水蠕蠕地淌下。
進到屋里,他大吃一驚。
那個閑下來就想的人,斜倚在土炕上,身后靠著高高的一摞被垛。整個人瘦得就剩下了一把骨頭,深陷的眼窩里眸子大得出奇,卻不轉(zhuǎn)動,像氣息已絕的死人。她大叫了一聲:“古年!”
那個人嘴角微微地動了一下,擠出一絲怕人的笑。
“古年,是你嗎?”
那個人的眸子終于動了一下,滾出了兩顆又大又渾濁的淚,緊接著呵呵地哭了起來。
“不許哭!”劉玉芝呵斥道。
那個人居然就止了哭聲,像孩子知錯,弄了一個鬼臉。
古年、劉玉芝像兩個幽靈一般盯著柳棉桃,讓她手足無措。她突然想起了包裹里的東西,說:“一直在惦記著你們,這不,走到十渡,從拒馬河里弄了一些稀罕物,我做給你們嘗嘗?!?/p>
“不稀罕!”劉玉芝氣哼哼地說。
她默默地把包裹里的荇菜、蝦米和小魚攤在幾案上,打趣道:“這都是新鮮物,得趕快下鍋,不然就糗(霉爛)了?!?/p>
“再說一遍,我們不稀罕?!?/p>
“呵呵,我稀罕?!笨簧系牟∪瞬恢礼娉?,急切地說。
“哼,賤!”劉玉芝氣哼哼地摔門走了。一旦出門,她再也無法克制,淚花洶涌。她更委屈。
柳棉桃對著炕上那具活尸說道:“我知道你心中在怨我,但公家需要我,我哪能不去?這一去,就給你掙了面子,十里八鄉(xiāng),京西河北,老百姓都愛聽棉桃唱的歌子,都愿意跟著共產(chǎn)黨、跟著八路軍,這多好,難道你不高興?你稀罕棉桃的地方不就是唱得好嗎?大家都知道棉桃唱得好,不就說明你選咱選對了嗎?所以你應(yīng)該高興,一高興,病就好了,你說是不是?”
古年流下了眼淚,嗚噥道:“是,是?!?/p>
“知道你有一肚子話要對我說,咱先不說,先把這些好吃食弄出來,一香糊了嘴、香糊了胃口,你就能好好跟我說話了?!?/p>
她下到廚間,很快就烹得了。她把四腳飯桌放在土炕上,倚在古年胸前。古年誕下口涎,真的有些饞,便用手往口里抓,狼吞虎咽。不期就噎著了,大聲咳。
“你這是要謀害親夫啊!”隨著咳聲劉玉芝破門而入,氣咻咻地說道,“他人瘦得這樣,嗓子眼都癟了,平時只喂流食,你卻讓他大魚大肉,哼!”她拍弄著古年的后背,“小口小口地吃,沒人跟你搶?!?/p>
明明是小魚小蝦,卻大魚大肉,柳棉桃很感動,感到劉玉芝比自己好。
她說:“我想跟你喝兩口,一是慶祝咱們團圓,二是感謝你對古年的照顧,三是感謝你幫我拉扯那三個孩子?!?/p>
柳棉桃的話,讓劉玉芝暖心,她忍不住掉下淚來。但馬上覺得,她劉玉芝是么人?哪能輕易就掉淚?便狠狠地抹了抹眼角,說:“喝就喝?!?/p>
“我也喝。”古年探了探身子,渴望地看著他的兩個女人。
酒到了嘴里,三個人有不同的滋味。古年是傷心,柳棉桃是愧疚,劉玉芝是委屈,但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滋味,苦。無話可說,三個人醬在那里。
起初都感到別扭,但醬著醬著,反而都覺得,他們?nèi)四茏叩浇裉?,是命運的安排,一切都由不得他們自己,既然這樣,就什么也別說,互相擔待著吧。
正在這時,柳棉桃的三個孩子回來了。見了柳棉桃,他們都覺得她是陌生人,就徑直撲進劉玉芝的懷里,異口同聲地叫娘。劉玉芝撫摸著孩子們毛茸茸的頭發(fā),歡快地答應(yīng)著。見到桌子上有稀罕物,孩子們都把渴望的眼神聚焦在劉玉芝的臉上,她很是受用,連忙說:“兒子們,這就是給你們預(yù)備的,快吃吧。”
桌上的好吃食,轉(zhuǎn)眼就盆光碗凈,惹得古年不停地干咳。然后把自己放平到土炕上,重重地嘆了口氣。
兩個女人都知道他嘆氣的含義,她們跟他一樣,真的拿這日子沒辦法。
“你們該上課去了,娘送你們?!眲⒂裰ハ霃倪@嘆息的沉重中解脫出來,找了一個能說得過去的借口。
孩子們走到門口,又不約而同地踅回來,一起在柳棉桃的腰上抱了抱,撒著歡兒跑了。雖然沒聽到叫娘,但柳棉桃知足了,她知道,孩子們心中有她。
劉玉芝和孩子們走后,炕上那個活死人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像風吹過將熄的炭火,猝然生出通紅的火焰,他急切地說:“柳棉桃,你上炕來?!?/p>
柳棉桃上炕之后,坐在古年的身邊,她想依偎在他的肩頭,卻有些難為情。但是,仰靠著的病人,卻一躍而起,狠狠地把她撲倒了。撕扯,覆蓋,激烈的動作。震得柳棉桃全身發(fā)麻,呼吸困難。這還是那個瘦脫了形的人嗎?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瘦過,壯健如初。
風云過后,就有雨下,雨下之后,就地皮松軟,他又癱倒在炕上。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竟說道:“你偷人了?!?/p>
“憑什么?”
“你身上的味道不對?!?/p>
“那是因為離開得太久了?!?/p>
“離開得再久,老娘兒們的氣味也是不會變的,除非被人偷過?!?/p>
柳棉桃很想哭,但在大平原走了一遭之后,經(jīng)歷了生死,她哭不出來了;她很想爭辯,但馮景旺的侵犯,又橫在心里,也失去了爭辯的底氣。她干干一笑,木在那里。
這個態(tài)度,好像坐實了男人的猜測,那個男人竟呵呵地哭了起來。
等劉玉芝回來,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兩人都對她笑臉相迎,疑似表達親情。
到了晚上,古年板著面孔說:“柳棉桃,玉芝這些日子很辛苦,從今天開始,該你伺候我了?!?/p>
怎么伺候?劉玉芝教給她,接屎接尿,捶肩捶背,揉腳揉手,讓他能躺得平睡得好。臨走的時候,劉玉芝意味深長地提醒道:“也別太順著,讓他太任性了。”
然而男人盡情地任性,柳棉桃一旦沾炕,他就覆蓋,一不順從,就謾罵,“你是一只破鞋,是破鞋就得踩,狠狠地踩!”
柳棉桃被罵得失去了柔情和悲憫,“踩,踩,不要命你就踩?!?/p>
一周之后的一個夜晚,男人終于僵在了那個踩的動作上。摸摸鼻息,知道他過氣了。推推他,身子很輕,但是她覺得推倒他的做法不妥,就任由他僵著,然后嚎啕大哭。
18
根據(jù)地的鞏固和發(fā)展,讓果家房兵工廠的生產(chǎn)火了起來。原材料的缺乏,就擺上了桌面。
何家棟想到了一個來源,就是下行四十公里從大山深處往平原運煤的坨清高線。
坨青高線全長52華里,經(jīng)坨里、英水、西鞍、北窖等村至青港溝止。日本人把原煤從清港溝運出,到坨里裝車,陸運到天津塘沽港。高線支撐鐵架300多座,鐵架最高者,有145米,線軌由17根徑粗35毫米的圓形鋼索擰成。高線的運行動力來自蒸汽機,由鍋爐產(chǎn)生蒸汽,帶動蒸汽機工作。全線安裝4臺鍋爐,其中北窖站臺的鍋爐體積和功率最大,一經(jīng)破壞,修復(fù)困難,耗時最長,是高線的命脈。
所以,向高線要鋼鐵,是一舉兩得的事情:既可以解決兵工廠所需的原料,又可以破壞敵人的運煤線。但是,高線附近都有日本人的炮樓,炮樓上都架著機槍,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會遭到瘋狂掃射,如果運送不及時,還會招來追兵。不啻是虎口拔牙。
何家棟嚴令,行動要在后半夜進行,而且,既要隱蔽,又絕不能弄出動靜。即便是被敵人發(fā)現(xiàn),也不能應(yīng)戰(zhàn),迅速撤退,不可有無謂的犧牲。
拆高線的任務(wù),就交給了馮景旺的游擊二大隊。馮景旺接到命令,十分興奮,且充滿信心。一是他在高碑店炮樓底下布過陣,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二是柳棉桃剛死了男人,給了他追逐的機會,他要好好表現(xiàn)。
十二月的下半夜,山風奇冷,鬼子都龜縮在炮樓里,馮景旺帶隊悄悄地接近了目標——離解放區(qū)最近、也是坨青高線的西部起點,青港溝。到了塔架下,先把幾根粗繩子接在一起,讓一個身手矯健的戰(zhàn)士背在肩頭,爬上架頂之后,把繩子拴牢,再翻身而下。鐵架底部,有四個水泥墩腳,牢牢地釘著鉚釘。他們用鐵橇撬,暗用力,一點一點地令其松動,不能弄出一點聲響。鉚釘撬下大部,就停下了,必須留下相當數(shù)量的鉚釘,否則拉動時會轟然倒下,驚動敵人??纯磁跇巧鲜欠裼刑窖?,確認安全,才開始進行下一步。幾十個人拉動垂下來的繩子,既要用力,又不能用猛力,讓其反復(fù)晃動,徐徐倒下。塔架倒下,大家趕緊臥倒,緊緊盯著炮樓。那些纜索很粗,必須割斷,才能移動鐵架,這難不倒馮景旺,他讓人帶著烘爐和風箱,可以加熱剁刀,把鐵索剁斷。他讓戰(zhàn)士扯起棉被,遮住烘爐以免泄光,把鐵索抻在軟土上,榔頭上也包著棉布,砸下去是悶聲,彈回來的也是悶聲。由于耗時,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終于無事。幾十個人趕緊把鐵架抬離現(xiàn)場,到遠處的山坳里,繼續(xù)拆卸。然而主體是拆不掉的,連接的大件要人抬。山坡陡峭,荊棘纏繞,枯草光滑,人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移動,祈望平安。終于還是滑倒了,角鐵把一個戰(zhàn)士的左腿從膝蓋處齊刷刷地切斷了。還未等他喊出來,身邊的另一個戰(zhàn)士,已把整個手塞進了他張大的嘴巴。疼得難以承受,受傷的戰(zhàn)士,居然拔下腰間的槍刺,狠狠地刺進自己的心窩。
馮景旺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咕噥了一句:“他媽的,有種!”
進了根據(jù)地的地界,才放心地攤開烘爐,拉旺風箱,用剁刀把大件拆零散,然后用早已候在那里的毛驢馱往果家房馱運。
何家棟一干人就在瑞云寺廟門前等著,見大家安全返回,他沖馮景旺招招手,“老馮,辛苦了!”
一聲老馮,讓他心緒復(fù)雜。他讓人把那個戰(zhàn)士的遺體給何家棟背過來,“他媽的,到底還是死了一口子?!?/p>
問完緣由,何家棟發(fā)出一聲感慨,“多好的戰(zhàn)士啊,有鋼鐵一般的革命意志?!?/p>
馮景旺毫不遮掩地撇了撇嘴,“都是喝了你的迷魂湯?!?/p>
回到了五區(qū)區(qū)政府,馮景旺見到了柳棉桃。他送上熱熱的眼神,但柳棉桃卻回之以冷眼。她整個人都憔悴了,有明顯的病態(tài),走路懶洋洋的,像腳下踩著棉花。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務(wù),希望在她那里得到熱烈的反應(yīng),看到的都是她冷漠,不以為然的樣子。
他覺得一個普普通通的古年,真不值得她這樣,因為她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心中應(yīng)該有遠處,卻依然看得這么近,這女人真的很難讓人弄懂。有一點他認為自己是懂的,要讓柳棉桃回陽,撫平她心中的創(chuàng)傷,還得靠他。他想再干點大事出來,讓她刮目相看。
兵工廠的生產(chǎn)熱火朝天,往前線供應(yīng)了大量彈藥,受到了軍區(qū)的嘉獎。五區(qū)上下,喜氣洋洋,全不把幾十里之外高線下的鬼子放在眼里。
高線的塔架被破壞,鬼子自然是惱怒,但能迅速恢復(fù),也就沒有生報復(fù)之心。根本的,他們不知道解放區(qū)到底有多少實力,怕中了埋伏,就不敢貿(mào)然出擊。但加緊了防范,加派了崗哨,增添了重武器,每個炮樓上還配備了幾門迫擊炮。
游擊支隊再從高線上要鋼鐵就困難了。
馮景旺的游擊二大隊整天練兵,他覺得是花架子,心里閑,手腳有些發(fā)癢。
在一個風高月暗的夜晚,馮景旺擅自把部隊拉出去,悄悄地朝鬼子的高線進發(fā)了。
他這個行動,給五區(qū)軍民招來了沒頂之災(zāi)。
19
馮景旺的這次行動,目的不是為了給兵工廠奪取原材料。他也知道,在鬼子嚴密防范下,拆卸高線,無異于是虎口拔牙,被咬的反而是自己。
他這次要的是響動,是要炸毀北窖的蒸汽機房,讓失去動力的高線長時間癱瘓。實際上,是為了一個女人,為面子而戰(zhàn)。搞破壞,要的是腿快,不需要人多,所以,他只帶了三十幾位戰(zhàn)士,都是最聽他話的心腹。
他們越過青港溝,直奔北窖蒸汽機房。他們潛行如貓,行進順利。他們在機房的四角都安裝好炸藥,一切停當,居然沒被發(fā)現(xiàn),以至于還有心情仰望冰冷而稀疏的晨星。
問題就出在,他們使用的是邊區(qū)造的土炸藥,沒有定時設(shè)備,靠導火索人工點燃。匆忙中,他們疏于計算,導火索的長度不夠,以至于撤離機房不久,就爆炸了,招來炮樓上的敵人瘋狂射擊,當場就打倒了幾個戰(zhàn)士。他們只好匍匐前進,就遲滯了撤退的速度。好不容易撤到青港溝附近,又被從青港溝炮樓里回壓過來的鬼子攔住了。前面有攔截,后面有追兵,兩面夾擊之下,他帶來的戰(zhàn)士全部犧牲。他本人則被生擒。
他被押回北窖據(jù)點。一個叫山本二步的日軍中佐特意從坨里大本營趕來,親自進行審訊。
最初馮景旺還保持了一個男兒的本色,鬼子的刑訊手段都用盡了,他被打得皮開肉綻,但只字不說。他覺得身后有個女人在看著他,檢驗著他被看重的理由。
后來山本二步換了一種審訊方式,他讓人把已經(jīng)不能行走的馮景旺抬進炮樓底下一個圈狗的鐵籠子,然后放進四條軍用狼狗。那些狼狗狂吠不止,眼冒兇光,個個都是嗜血的角色。狗的舌頭很長,也很溫暖,只要在身體的破綻處輕輕一舔,就會卷下一塊鮮紅的血肉。倘若不去制止,轉(zhuǎn)眼之間,一條壯肥的肉身,就會變成一堆瘦粼粼的白骨。
馮景旺徹底崩潰了,嘶喊著:“我招,我招,我全招!”
一如堤潰千里,他不僅招出了自己的身份,還供出了兵工廠、五區(qū)政府所在位置和布防情況。這讓山本二步大喜過望,他粗略地計算了一下,兵工廠的守軍三十余人,二大隊的作戰(zhàn)人員除去這次被消滅的,尚有七八十人,滿打滿算,不過一個連的兵力,而且八路的裝備十分落后,簡直不堪一擊。他決定趁熱打鐵,進行清剿。
他從坨里調(diào)集來一個中隊的鬼子和一個中隊的偽軍,約三百六十人。即便兵力兩倍于我軍,他也決定智取。他覺得要速戰(zhàn)速決,讓土八路來不及獲得支援,更重要的是,天皇武士個個是人中豪杰,高貴的生命不能白白地斷送在支那人手里。
他很好地款待了馮景旺。不僅給他包扎、療傷,還給他伺以酒肉,娛以歌伎。和樂迷耳,歌女迷心,酒香脂粉香,讓人銷魂。歌女的軟肉抱在懷里,做人的意志便沒有位置。他覺得柳棉桃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村婦,還是被人嚼過的剩飯,沒有忠與貞的必要?;秀敝兴饝?yīng)山本二步依計而行,他帶著換上了支隊隊員衣著的鬼子,走在最前面,裝出一副得勝回朝的樣子,迷惑何家棟。其余的鬼子和偽軍與其保持適宜的距離,隨時進行火力支援。為了奏效,他們白天進行修整和準備,天色暗下,才向山里開拔。
由于有賊人帶路,果家房的前沿暗哨很快就被鬼子抹掉了,他們順利地行進到瑞云寺腳下。
雖然行跡隱蔽,還是被機警的崗哨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人?”
“是我,馮景旺?!瘪T景旺從草叢中站起身子,揮著手答道。
“口令?”哨兵依然保持著警惕。
“辛勞為人民?!?/p>
“哦,真的是馮大隊長?!?/p>
“何支隊長在嗎?”
“他去區(qū)政府了?!鄙诒盅a充說道,“見你們兩天未歸,怕有敵情,同古區(qū)長商量對策去了。”
正對話的時候,那三十幾個穿支隊制服的鬼子已接近了廟門。哨兵本能地感到這里有疑點,便上前阻攔。馮景旺怕敗露,猛地掏出軍刺,割向哨兵的喉嚨。哨兵在倒下的最后一刻,扣動了扳機。
槍聲驚動了廟里的衛(wèi)兵,他們迅速地搶占了應(yīng)有的位置,開始還擊。他們依仗著身處兵工廠、彈藥充足的優(yōu)勢,不僅密集射擊,還把成捆的手榴彈扔向敵群。把那三十幾個偽裝者炸得寸步難行,蜂擁著撤了下來。
在后邊督戰(zhàn)的山本二步叫人喊話,讓廟里的人放棄抵抗,走出來投降,不然就實行炮擊,讓這個千年的古廟和八路囤積的彈藥一同升天。
戰(zhàn)士們的槍啞了。
他們吝惜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這座古廟。他們年年、月月、日日與古廟廝守,有多少座佛像、多少塊壁畫、多少根廊柱、多少冊經(jīng)卷,甚至每座佛像上有多少道雕紋,每幅壁畫上有多少個人物,每根廊柱上有多少塊瓦當,每冊經(jīng)卷上有多少個漢字,他們都了如指掌。他們知道這是國家的稀有文物,是千古所傳,長于他們每個人的生命年華,也重于他們每個人的肉眼凡胎,絕不能毀在他們手里。
“沖出去,跟鬼子拼了!”
“對,拼了!”
久久沉默之后,廟門大開。他們舉著雙手,簇擁著走出來。
但他們一旦遠離了古廟,卻迅速地放下雙手,迎著敵人沖鋒。他們腰間綁著手榴彈和炸藥,腋下藏著自造的短槍,他們要最后一搏。
山本二步大吃一驚,“快快地,射擊。”
在密集的射擊中,戰(zhàn)士們就像一個個活靶子,紛紛倒下。
馮景旺大為痛惜,大喊:“何家棟,日你的奶奶!”
正叫罵間,一個戰(zhàn)士居然已沖到他面前,拉響了腰間的導火索。他猛地往后一閃,順勢把身后的兩個鬼子推向前去。一聲巨響,那兩個鬼子和最后一名勇士化成了一道沖天的黑煙,奔騰而上。
巨大的氣浪把馮景旺推出去很遠。躺在地上,動動身子,命還在,零件也齊全,但他失聲哀嘆:“我他媽的這輩子,算是完了?!?/p>
瑞云寺的戰(zhàn)斗,給何家棟爭得了時間,他和古大富一道,在榆林水村村口布下了迎敵的陣地。他們要死扛死守,掩護保育院的兒童和區(qū)政府公務(wù)人員能安全撤離。
雖然敵人沖鋒的勢頭很猛,且一波接一波地不斷強攻,均被視死如歸的人打退了。山本二步惱羞成怒,命令實行炮擊。敵人的炮擊,采用的是正規(guī)戰(zhàn)的打法,前沿、縱深、后衛(wèi),層層覆蓋,不留死角。這樣一來,整個榆林水村,四面開花,人人自危。
往日,古月、古日和柳棉桃的三個孩子,都睡在后院,前院則是兩個女人住在一起,相依為命。古大富住在區(qū)政府機關(guān),一來方便公務(wù),二來也是為了防范流言。炮聲一響,劉玉芝翻身坐起,“不成,我得到后院看看孩子們。”
劉玉芝進了后院的房間,孩子們都在,獨獨缺了古月。孩子們驚恐地看著劉玉芝,“娘,怕!”“不怕,不怕,有娘在呢。”她一邊安撫著孩子,一邊問道:“古月呢?”“他怕,想撒尿,去茅廁了?!眲⒂裰ハ氤鲩T去找古月,還未來得及轉(zhuǎn)身,一顆炮彈就在頭頂炸了。
茅廁坐落在院子的東南角,古月眼睜睜地看著房子被炸平。他嚇傻了,一屁股坐在屎尿上。柳棉桃沖進后院,也傻了。她想哭,嗓子眼卻被什么東西堵著。她拉起古月,“去,找你爹?!彼麄兣芟虼褰?,炮彈就像長了眼睛,攆著他們的屁股炸。
等找到古大富,他正與何家棟進行激烈爭論。
他們都覺得這樣苦撐下去,會全軍覆沒,應(yīng)該迅速撤離,到淶水、易縣交界處去找一大隊。但誰留下來打掩護,他們意見不一。
“何書記,我留下來,因為你懂軍事,能把隊伍安全帶出去?!?/p>
“正因為我懂軍事,才能打好這個掩護,更長時間地拖住敵人?!?/p>
“不成,萬一被打垮,你可不能落在鬼子手里,他們最恨的是共產(chǎn)黨,而我是個平民區(qū)長,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p>
“共產(chǎn)黨怎么能把危險留給平民?”
“能,因為共產(chǎn)黨給了平民信任,他心甘情愿?!?/p>
正爭執(zhí)間,一顆炮彈又在近處爆炸。柳棉桃拿起屋里兩桿槍,把其中的一把塞給懵懂的古月,“走,跟我到村口去,打鬼子?!?/p>
古大富哈哈大笑,“這就是榆林水人的態(tài)度,何書記,你就別猶豫了?!?/p>
村口的還擊,雖然稀落,卻堅定,打得敵人只能探索著往上沖。馮景旺在前邊帶隊,一路上躲躲閃閃。他發(fā)現(xiàn)在冒煙的槍口背后,有熟悉的身影。他吩咐道:“留著那個娘兒們和那個孩子,他們是我的?!?/p>
敵人到底是沖上來。打掩護的人,只剩下了古大富和柳棉桃、古月爺仨,他們的子彈都打光了。
馮景旺先在陣前露面。古大富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馮景旺,真的是你嗎?”
“嘿嘿,古大區(qū)長,真的是我?!?/p>
“你就等著人民的審判吧?!?/p>
馮景旺嘿嘿地笑著,用槍口抵住了古大富的胸口。一聲沉悶的槍響,古大富眼白一翻,滿臉疑惑地緩緩地栽下身去?!氨緛聿幌霘⒛?,怕日后多了一個審判我的對手。”
柳棉桃驚呆了,“你?”
古月憤怒地沖向前,狠狠地咬住了馮景旺握搶的手。馮景旺掙脫之后,用槍指著古月說:“小兔崽子,我索性也把你崩了,省得日后你找我算賬?!?/p>
柳棉桃挺著胸脯橫過來,把古月掩在身后,“要崩就先崩我!”
馮景旺眼前一陣迷離,“那我哪兒舍得?!?/p>
“馮景旺,你要是還有一點人性,就把孩子放了?!币婑T景旺有些遲疑,柳棉桃低聲地對身后的古月說,“你快跑,去追何書記他們?!?/p>
孩子朝遠處跑去,馮景旺雖一直用槍口指著,卻始終沒有扣動扳機。
等見不到人影了,他突然大為感動,是為自己感動。他對柳棉桃說:“你應(yīng)該感謝我,我不僅是你柳棉桃的大恩人,還是你們古家的大恩人?!?/p>
20
鬼子攻占榆林水村之后,一把火把五區(qū)區(qū)政府燒了?;鸸鉀_天,人心驚懼。
更讓人驚懼的是,山本二步讓士兵把全村老少驅(qū)趕到村子小廣場的大榆樹下,鬼子端著上了刺刀的槍,把鄉(xiāng)親們都圍了起來。廟被燒毀了,但高臺階還在,那上邊架著兩挺歪把子機槍。
山本二步訓話:“這次清剿,由于土八路的頑強抵抗,玉碎了許多天皇武士,你們要付出代價?!庇柾暝挘蝰T景旺招招手,“馮桑,你地過來說話?!?/p>
馮景旺應(yīng)聲趨前,跟山本二步好一陣嘀咕。期間,山本二步的臉一會兒陰,一會兒晴,最后定格在晴上。他拍了拍馮景旺的肩膀,“呦西,就依你說地做吧?!?/p>
馮景旺轉(zhuǎn)過身來對鄉(xiāng)親們說:
“太君其實并不想濫殺無辜,他是要震懾反抗分子,他是要抓住你們的頭目何家棟,所以太君說了,給你們一天一宿的時間,派人把何家棟叫回來伏法,不然,就拿機關(guān)槍把你們都他媽的突突了。太君說,這也是他們大和民族最后的人道了。”
在生的渴望之下,幾個族長商議了一下,派人去尋找何家棟了。
山風陰冷,骨節(jié)冰凍,全村老少都僵在原地。有個老人堅持不住,倒在地上。剛一倒下,一個鬼子就踏上前來,用刺刀挑了。便沒人再敢躺倒,互相攙扶著、依靠著,等他們的救星。
柳棉桃就在人群里,且站在前排。本來馮景旺向山本二步說明理由,要她到太君這邊坐,但她說:“人怎么能跟畜生混在一起?!彼x擇艱難的站立。
鬼子們點起了幾堆沖天的篝火,既取暖,又燒烤,燒烤從籠子里搶來的雞兔和檐下懸掛的老玉米,還有他們從地窖里發(fā)現(xiàn)的土豆、紅薯。
一個鬼子還彈起了琵琶,他們一邊咀嚼一邊亂舞。
這期間,他們抬上了一個圈狗的鐵籠,幾只壯大的狼狗朝它們的主人狂吠。他們想要鬼子手里的燒烤物,但鬼子大笑著拒絕給。他們有他們的預(yù)謀。
長夜終于過去,東山頭的太陽慢吞吞地爬上來。但鄉(xiāng)親們并沒有感到暖,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得救。他們開始放聲大哭。
但哭聲卻戛然而止,因為他們看見,他們時刻矚望的遠方,果然有一個人迎著太陽走來。
等人走近了,鄉(xiāng)親們又放聲大哭,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人為了他們會有來無回。
“何家棟?”山本二步吃驚地問。
“沒錯,就是何家棟。”
走近了的何家棟,面帶微笑,衣著整齊,那白臉長身更顯得異常清秀。
馮景旺迎上去,弓著身子叫道:“何支隊長?!?/p>
何家棟擺擺手,“敗類!”
何家棟朝鄉(xiāng)親們擺擺手,“大家不要哭,侵略者不相信眼淚。”他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前邊的柳棉桃,朝她點點頭,“你瘦了?!绷尢也荒艹惺埽浪赖匚嫔狭俗彀?。
兩個鬼子沖上前來,要施以捆綁,何家棟皺了皺眉頭,對山本二步說:“我既然是自己走來的,你們干嘛還要多此一舉?!?/p>
山本二步很慚愧,揮揮手中的白手套,示意士兵退下。
“既然我如期赴約,你們放人吧。”何家棟說。
“放人地干活?!?/p>
端刺刀的鬼子迅速閃去,給老百姓讓出路來。
但鄉(xiāng)親們都不動,他們想送別自己的恩人。
山本二步的眼窩有些熱,說:“何桑,你地人格地大大地,我地敬佩地干活,如果你地能與皇軍合作,日本清酒地伺候。”
“那我會生不如死?!焙渭覘澠擦似沧?,“甭廢話,動手吧?!?/p>
“如果拒絕合作,你地歸宿就在那里?!鄙奖径街噶酥溉枪返蔫F籠子。
何家棟笑了笑,從容地走過去。
惡狗撲食。一個完整的豪杰,轉(zhuǎn)眼之間就剩下了幾條白骨,放著冷厲的光芒,不帶一絲血色。
山間一片嗚咽,太陽也躲進云層。
一聲凄厲的尖叫穿過嗚咽,直刺進馮景旺的耳朵,他一陣鉆心的痛,好像耳膜都被刺破了。
尖叫來自柳棉桃。她用自己的手,生生把自己的兩個眼球摳了出來,她既不想再看到天使,也再不想看到惡魔,她活著就死了?;蛘哒f,在死中活。
她讓馮景旺徹底絕望了。
2018年9月18日于京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