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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奴曼與阿普薩拉

        2019-04-08 06:30錢墨痕
        青年文學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薩拉小姐

        ⊙ 文/錢墨痕

        一輛老舊的桑塔納在砂石路上顛簸著前行,但好在這種路況僅僅是一小段。暹粒的路近幾年已經(jīng)修得很好了,要擱十年前,從市區(qū)到吳哥王城,三十公里的路莫先生可是要走上三個小時??墒撬麄冴P(guān)注的還不是這些,沒有人關(guān)注這些。

        “五分鐘,過了這段路就有個廁所了。”莫先生的話從駕駛座傳到后面來,透過后視鏡,莫先生看到哈奴曼先生和阿普薩拉小姐像平衡重量似的坐在后座的兩邊。哈奴曼先生兩只手攥得緊緊的,牙齒咬著下嘴唇,沖莫先生點著頭,阿普薩拉小姐則在玩著手機。這兩個名字還是莫先生取的。

        這是一月的第二個周末,每年這個時候是吳哥窟游人最多的時候,只有冬天這里才不那么炎熱。今年莫先生也趕了次時髦,帶著老婆孩子去海邊的西哈努克跨了年。阿普薩拉小姐和哈奴曼先生還是新年中他的第一筆生意。這對來自中國的客人雖然不像白人出手那么闊綽,但性格還算不錯,也不麻煩,是莫先生喜歡的那種。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第一天還玩得好好的,不知是吃壞肚子還是什么,剛出門二十分鐘,已經(jīng)第二次被哈奴曼先生問最近的廁所在哪兒了。即使這幾年暹粒的旅游配套設(shè)施一步步改善,但畢竟沒法跟發(fā)達國家比。莫先生很想告訴他如果真的急,可以像本地人一樣找個樹叢解決,但礙于面子也礙于阿普薩拉小姐,沒說出口。

        實打?qū)嵨宸昼姷穆?,莫先生想快也快不了。公司給他配的這輛桑塔納在他手里已經(jīng)五年了,速度只要提上去一點,整個車都會發(fā)出散架似的聲音。莫先生結(jié)束上一份翻譯的工作之后就進公司做起了旅游包車,是最早開始的一批,雖然比翻譯來得辛苦,但好過之前三天兩頭接不到活兒。莫先生又回頭看了一眼,阿普薩拉小姐仍在玩著手機,哈奴曼先生腹部的疼痛寫在了臉上。這不是莫先生能分擔的,他把頭轉(zhuǎn)回去,輕輕把油門又踩下去一點。

        這對中國的情侶比自己小上十歲,今年剛過二十四,幫著買門票的時候莫先生偷偷看了他倆的護照。在中國人中,莫先生也是喜歡年輕人多一點,老年人總會問他要一瓶瓶免費的純凈水,會問他毛巾為什么不是冰的,甚至責怪他怎么不會講中文。要知道莫先生只是個包車司機而已,甚至連導(dǎo)游都算不上。年輕人則省心了很多,自己帶了水不說,還會主動就行程跟自己商量。莫先生不怕多跑地方,就怕事前不提,事后指手畫腳。中國市場是公司很看重的一部分,之前莫先生不以為意,連續(xù)兩個月因為差評扣了獎金,他真的有點怕了。昨天半夜這對小情侶發(fā)來短信說因為身體原因今天看不了日出了,讓莫先生九點在酒店等就好。第二天的固定行程是由吳哥王城的日出開始的,一般莫先生四點就要起床開車去接客人。去年有一次,他接待一對美國老夫婦,決定第二天放棄看日出卻沒提前跟他說,害他在酒店門口空等了三個小時,打電話上去還挨了老太太一頓罵。

        “就是前面了,可能有點簡陋,不過可以用?!蹦壬衍囬_到能到達的離廁所最近的地方,好讓哈奴曼先生少走一些路。等到哈奴曼先生下車后,再慢慢把車倒回馬路上。哈奴曼先生拿著紙就下去了,大概一會兒他就會知道莫先生是對的。莫先生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對簡陋的心理承受有多強,比如小便池下面不是下水管道,而是一個桶,靠人工來更換和清洗。但畢竟是路邊的公廁,還能要求多少呢,何況哈奴曼先生已經(jīng)憋得那樣痛苦了。

        停穩(wěn)當之后,莫先生把頭轉(zhuǎn)過來:“阿普薩拉小姐?”

        阿普薩拉小姐還在玩手機,看莫先生回過頭后兩秒才意識到對象是自己。她放下手機,說了聲“Hi”。

        “喜歡這個名字嗎?”

        “阿普薩拉?喜歡?!?/p>

        她很喜歡這個寓意。女孩叫妍,在漢語中是美麗的意思,但中文太難了,莫先生的舌頭沒那么靈活,便問她能不能稱她為阿普薩拉,在印度教文化中是跳舞的仙女的意思。在國內(nèi)她也經(jīng)常會自稱仙女,做一些“仙女下凡太累了”之類的調(diào)侃,很樂意地接受下來。緊接著莫先生問男生,有沒有什么綽號?!昂镒??!迸⒏嬖V莫先生。男生有點窘迫。莫先生看出來了,但他沒仔細想。那就哈奴曼好了,哈奴曼是《羅摩衍那》中的猴神,莫先生猜,就算男孩不喜歡,也不至于討厭。

        “中國人會用最普通的話做名字嗎?”

        “普通?比如呢?”

        “比如,你好?!?/p>

        “不,不會,不會用‘你好’,但是會用一些形容詞,比如‘好’‘帥’‘紅’‘美麗’之類的。我的名字在中文里就是美麗的意思?!?/p>

        阿普薩拉小姐的專業(yè)是對外漢語,就是教外國人說中文的,和外國人說話天生沒什么障礙。莫先生其實也是在沒話找話說,這對情侶也不是他見的第一個中國人,這個問題常常被莫先生用作“破冰”的第一個問題,他覺得兩個人在車上啥都不聊實在是太難熬了,說話間他仔細地端詳了一遍阿普薩拉小姐。她皮膚很白皙,要白過很多柬埔寨女孩,穿著一條大紅色的長裙,夾腳拖鞋,很多來這里的日本人韓國人會這么穿,說是大紅色飽和度高,拍出來的照片好看。莫先生對中國女孩的想象還停留在青年時期看王家衛(wèi)導(dǎo)演的《花樣年華》,張曼玉穿著旗袍和高跟鞋的景象形成了他對中國女人的第一印象。很多年過去了,他始終沒見到,也不會有中國人穿旗袍和高跟鞋來吳哥窟玩,實在是太熱了。

        “阿普薩拉小姐,你來自哪里?”

        “指城市嗎?”

        “對,北京?上海?”

        “上海?!?/p>

        “上海我去過,那邊的生活很快,太快了。坐電梯,那個關(guān)門鍵的油漆都被磨掉了,篤篤篤,不停按,不停按,太快了。這里就很慢?!?/p>

        阿普薩拉小姐附和著笑了一聲,這個細節(jié)她還從沒有注意過。

        “一會兒到了王城,會有當?shù)氐男『柲銊倓偽覇柕膯栴},你不要接話,阿普薩拉小姐?!?/p>

        “問我來自哪里嗎,為什么?”

        “那些孩子會給你介紹吳哥窟,會說你的家鄉(xiāng)好,會告訴你柬埔寨的孩子沒有學上,沒有衣服穿,問你要錢,你千萬不要給?!?/p>

        阿普薩拉沒有說話。

        “不是我不同情他們,他們很多人本可以繼續(xù)上學,但是學了幾句英語,在這上面有了收入就離開了學校,這樣是不對的,這樣不好。”莫先生說完喝了口水,他遇到喜歡的客人都會叮囑他們這句,其實他才不在乎客人們會不會給孩子錢,或者說他在乎也沒用,有些東西靠他也改變不了,但是對喜歡的人負一點責任會讓他很開心。阿普薩拉小姐的鼻梁上架著眼鏡,一副讀了很多書的樣子,其實不太像壁畫上的阿普薩拉了,不太符合柬埔寨男人對美的定義,但莫先生還是覺得她是好看的。

        “你們是來度蜜月嗎,結(jié)婚度假?”雖然阿普薩拉小姐的話不很多,但莫先生能感受到她不討厭或是不厭煩對話。

        阿普薩拉小姐聽到這句話把頭轉(zhuǎn)去看了眼窗外,木質(zhì)廁所還安靜地坐落在樹叢中?!皼]有,我們還不是夫妻?!?/p>

        “是情侶出來玩啊?!?/p>

        阿普薩拉小姐低頭玩著手指,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右手無名指的指甲油已經(jīng)脫落大半了,她想把它們一點點全摳下來。

        “哈哈,你們有想過結(jié)婚嗎?”問出口,莫先生意識到問得有一點點多了,把手中的礦泉水瓶蓋往回擰,“中國年輕人結(jié)婚晚嗎?”

        “我們還太小了,中國很多年輕人三十歲才結(jié)婚。要三十才能攢下錢買自己的房子,中國的房價太貴了。”阿普薩拉小姐仿佛還想說什么,哈奴曼先生從另一邊上了車,阿普薩拉小姐停住了話頭。

        莫先生做出了一個“了解”的手勢,哈奴曼先生上完廁所神色放松一些了?!霸趺礃?,好一點了嗎?”

        哈奴曼先生把捂在肚子上的手移開,點了點頭。

        莫先生想了想從副駕駛的盒子里掏出了一個小藥箱,從里面拿出一小袋藥,遞到后面,說:“這是我自己吃的,可以放心。我偶爾也會吃壞肚子什么的,如果再不舒服可以試試?!?/p>

        哈奴曼先生道了謝接過藥攥在手里。“莫先生,到王城還有多久啊?”

        “前面路就好走了,不出意外二十分鐘就可以?!鄙鹿壬袆e的擔憂,莫先生又補了一句,“到了王城廁所會多一些,也會干凈些?!?/p>

        汽車開始加速,后視鏡里阿普薩拉小姐讓哈奴曼先生吃藥,哈奴曼先生沒有理會,開始對著手機輸入藥上的英文,阿普薩拉則重新開始玩手機。莫先生本不是敏感的人,但看到這一幕敏感了一下,也許自己給藥是多余了,但也僅僅是幾秒鐘。畢竟出門在外安全第一,莫先生也能想通,不想讓沉默的氛圍繼續(xù),他又重提了上一個話題:“我和我老婆十七歲就結(jié)婚了。”

        “十七歲?十七歲是算早的還是正常的?”阿普薩拉小姐來了興趣。

        “正常,城市里可能會晚一些。但在我們鄉(xiāng)下,十七歲已經(jīng)不算早了,我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闭f完莫先生哈哈笑了起來。

        剛剛一瞬間莫先生有想象這個中國女人是自己老婆會是什么樣。莫先生總會涌起這樣無聊的幻想,給無聊的駕駛增添一點樂趣,當然只是想想而已。也有快成真的,三年前有個韓國女人包了自己的車,一個人包一輛車就已經(jīng)很少見了,她一路都在傾訴自己怎么孤獨,最后一天結(jié)束之后邀請莫先生去自己的酒店。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別的意思,嚇得他包都沒拿就從酒店逃回了家。那次之后每當自己有無聊的想法,莫先生總會有意無意地提起自己的老婆。

        “為什么會結(jié)這么早啊?”阿普薩拉小姐問。

        另一邊,不知道哈奴曼先生在手機上查到了什么,已把藥倒進了嘴里。

        “柬埔寨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整的教育體系,很多人讀幾年就不讀了,也沒有錢。一些人會幫家里,另一些人則會去城市。在城市,很多人會學壞?!蹦壬nD了一下,說了“肉體”和“毒品”兩個單詞。

        “吸毒和賣淫?”阿普薩拉小姐把手機放回包里,身體微微前傾。

        “是,走上這條路就完了。但很多年輕人心智不成熟,會這樣。家長會認為婚姻是一種約束?!?/p>

        “這么早就結(jié)婚的話,離婚的多嗎?”

        “在城市也許吧,農(nóng)村呢……”莫先生搖了搖頭,說了句柬埔寨諺語,“‘包不壞不扔’。我十七歲的時候認識我老婆,那個時候她十五歲,在工廠做工,很辛苦。跟我在一起之后,我就不讓她做了。后來有一些錢了,我送她去學校識字,然后現(xiàn)在在家也能教育孩子。”

        ⊙ 勞爾·杜飛 作品8

        “所以沒有你就沒有你老婆的今天?”阿普薩拉小姐笑著問出了這句話,莫先生點了點頭,沒注意阿普薩拉小姐神色中有什么變化。阿普薩拉小姐很多同學去了第三世界國家的孔子學院工作,教外國孩子念漢語的同時,也宣傳一些獨立平權(quán)的思想,阿普薩拉小姐視她們?yōu)榘駱?。但哈奴曼先生總有不同的看法,他告訴阿普薩拉小姐,在第三世界國家有錢學漢語的已經(jīng)屬于特權(quán)階級了,可以跟他們講不代表可以跟普羅大眾講。好比你無法跟一百年前還在裹小腳的女人說你們要學秋瑾學宋慶齡,有些事情要一步一步來。這只是他們漫長分歧的一部分。

        但好在阿普薩拉小姐也沒有爭論的意思,莫先生還在幸福地講著,說當年他去提親,老婆家要求四十美元的彩禮。他說你女兒已經(jīng)被我睡過了,四十美元不行,只能給三十,后來還是娶到了。

        “真的嗎,你當時真的是這么說的嗎?那她爸媽不是被你氣死了?”

        興許是吃藥之后好了一些,哈奴曼先生接了一句。阿普薩拉小姐在旁邊白了一眼,她相信哈奴曼先生也一定看見了。

        莫先生邊向右打方向盤邊大笑起來?!笆前。墒蔷褪沁@樣的?,F(xiàn)在她在家里養(yǎng)一頭奶牛,接送三個孩子,她常說遇見我很幸運?!蹦壬f話時沉浸在濃濃的幸福之中。他說得沒錯,即使加上他抱怨的養(yǎng)三個孩子壓力很大,學校總是變著法兒地向家長收錢,書包、教材、校服等等,加上這些,他還是很幸福。或者說他覺得自己很幸福,這就夠了。

        桑塔納停在王城的停車場,第一個景點是巴戎寺。莫先生給介紹說這個地方是來吳哥窟必來的景點,位于王城的中心。每座塔上都有四面佛,來體現(xiàn)當時的興盛,被西方人稱為“高棉的微笑”?!安蝗ヒ欢〞蠡诘?,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早上人最多的時候了?!卑⑵账_拉小姐之前聽一個臺灣作家講過巴戎寺,他說他最喜歡早上五點一個人來這里,看著太陽慢慢升起來,陽光慢慢打在一個個笑臉上,特別美。其實不用莫先生這么賣力地推薦,阿普薩拉小姐也會迷上這里。下車之后莫先生還特意說了一句說巴戎四周有一圈壁畫,壁畫上有全世界最美的阿普薩拉。阿普薩拉心情好的話會說:“世界上最美的阿普薩拉不正站在你面前嗎?”她現(xiàn)在心情不錯,但還沒到那個地步。

        哈奴曼先生也下了車,但走了兩步蹲了下來,肚子還沒有完全安穩(wěn)。他用普通話跟阿普薩拉小姐說了幾句,意思是他就不去了。從阿普薩拉小姐臉上也看不出失望或是高興。莫先生說了一句車在這里等,阿普薩拉小姐進了寺廟。

        剩下的兩個男人回到了車里,莫先生重新發(fā)動了車,開了空調(diào)。哈奴曼先生沖他搖了搖手,說不用,開窗戶就行,不那么熱。

        “沒事,你女朋友給的小費里已經(jīng)包含空調(diào)的費用啦,不用省錢?!?/p>

        “她給了小費了?”

        莫先生愣了一下,點了點頭,笑得有點尷尬。莫先生不是個會說謊的人,哈奴曼先生一定也看出來了。坐下來哈奴曼先生好了一些,有時候腸胃炎就是這樣的,這也給了莫先生觀察哈奴曼先生的機會。哈奴曼先生穿著當?shù)刭I的吊襠褲,這種褲子很透氣,不會那么熱,但有一點點長了,腳的部分微微拖在地上,有點臟。他的身高不高,留一撮小胡子,除了不那么帥之外,還有點《花樣年華》中梁朝偉的神韻。

        哈奴曼先生坐著不說話,莫先生開了口:“你不去給她拍照什么的,她不會生氣,不會不高興嗎?”

        “反正有自拍桿。”哈奴曼先生似乎心里有事,要不然就是腸子還在鬧騰,不太想聊的樣子,莫先生拿不準。

        “你女朋友人很好?!蹦壬肟淙丝偛粫e,他盡力顯得不經(jīng)意。

        “不是我女朋友?!惫壬p輕接了這句。

        “什么?”莫先生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他們不是住在一起嗎。哈奴曼先生不得不把話再重復(fù)一遍。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

        莫先生愣在那里,雙手扶著方向盤,不知道接下來再找什么話題。哈奴曼先生遞過來一支煙,問莫先生抽不抽。莫先生一般不抽煙,但還是接了過來。

        五十分鐘之后,阿普薩拉小姐回到了車上,也許更久一點,哈奴曼先生也不知道。

        “怎么樣?”莫先生一邊把車倒回路上,一邊問阿普薩拉小姐,“巴戎寺美嗎?”

        “好極了?!?/p>

        “看到阿普薩拉了嗎,還有浮雕上中國宋朝軍隊來幫我們打仗的情景,看到了嗎?”

        “嗯,我還拍了不少照片?!?/p>

        回到車里沒了刺眼的光線,阿普薩拉小姐開始一張張遴選剛拍的照片。莫先生則對阿普薩拉小姐的回應(yīng)十分滿意,又贊美了一遍他們國家的世界遺產(chǎn)。

        中國人向來內(nèi)斂,漢語中并不常用“好極了”這個單詞。哈奴曼先生看得出來,阿普薩拉小姐真的挺開心,心中的內(nèi)疚少了一些。莫先生在前座甚至哼起了小曲,也是個很難藏事的人。藏不藏得住都不打緊,明天就回國了,這個人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都兩說。阿普薩拉小姐有時會很悲觀,認為人與人的關(guān)系從來只是陪對方走一段路,而旅途中踏下的每一步都會是告別,因為你不會再回來。哈奴曼先生不認同這點,但和莫先生不會再有交集正是他敢于聊起心事的原因。

        旅程是從高雄開始的,或者可以再往前推一點,是二十天前從北京首都機場開始的。

        阿普薩拉小姐在高雄中山大學交流一年,十二月是最后一個月,哈奴曼先生打算去臺灣玩一圈順便接阿普薩拉小姐回內(nèi)地。他為這次見面已經(jīng)期待了半年,項目包括了環(huán)島、夜市、去綠島泡海底溫泉、去玉山看日出、看跨年演唱會等等。行程是他倆一起定的,而且阿普薩拉小姐參與多一點。

        計劃很快就被打破了,分手是哈奴曼先生到高雄的第二天阿普薩拉小姐提的。其實前夜哈奴曼先生就能感到有點不對勁,半年沒見面,阿普薩拉小姐不可能身體一點也不想他。夜里早早洗好上了床,阿普薩拉小姐硬是磨蹭到了十二點才洗澡,之后又推說太累了。哈奴曼先生也沒有堅持,他怕被說腦子里只有做愛,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開始當然是生氣和憤怒,哈奴曼先生記得自己除了沒有失態(tài)到摔東西,別的幾乎都做了。發(fā)了一大通脾氣,不停追問為什么,阿普薩拉小姐當時也被嚇住了,蹲在地上邊搖頭邊流眼淚,還道著歉。哈奴曼先生當然什么也聽不進去,即便強迫自己冷靜,但想到“既然要分手,何必要我來臺灣”這一點就會血氣上涌。那天的事后來以哈奴曼先生摔門離開阿普薩拉小姐住的學生公寓而告終。

        在高雄的大街上走了一天,哈奴曼先生想了很多,又都被自己推翻了。他不斷告訴自己他只是要個答案而已,他還告訴自己并不是在怕輸。

        晚上六點阿普薩拉小姐出門吃晚飯的時候,看見了蹲在門口的哈奴曼先生。哈奴曼先生不肯松口,告訴阿普薩拉小姐自己忘記拿入臺證了,沒法住賓館。但他就說了這么多,阿普薩拉小姐笑了一半收了回去,把他讓進了屋。

        那天晚上兩人都在僵持,沉默代替了爭吵,怎么睡似乎成了擺在他們面前最大的問題,兩個人誰也不開口,仿佛能一直坐到天亮。后來還是哈奴曼先生讓步了,問阿普薩拉小姐室友回來嗎,回來的話他就出去住。

        “室友去臺北了,要在那里待一個星期,”阿普薩拉小姐想了想說,“今天太晚了,你睡沙發(fā)吧,別的明天再說?!?/p>

        沙發(fā)正對著窗口,哈奴曼先生躺下去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一棟臺灣學生的宿舍樓。哈奴曼先生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這一步。但這種問題往往想不出答案,哈奴曼先生自己也知道。中山大學沒有宵禁,有的學生瘋到兩三點才回來。哈奴曼先生無聊又難過,睡不著就數(shù)對面宿舍樓的窗戶。對面一共有四百〇六扇窗戶,卻沒有一扇是為自己打開的。

        “猴子。”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哈奴曼先生感覺得到是阿普薩拉小姐。還在一起的時候,阿普薩拉小姐損他常叫他這個,哈奴曼先生不夠高大。他心中一暖,睜開眼睛。

        “我知道你沒睡著,你不是腰不好嗎,沙發(fā)太軟了,去床上睡吧,我去舍友屋?!?/p>

        哈奴曼先生聽了有些感動,坐起來卻只看到一張不帶感情的臉。

        出去后,阿普薩拉小姐才發(fā)現(xiàn)舍友走之前將房門反鎖了。她狠狠心,一張床就一張床吧,也不差這一晚了。哈奴曼先生不忍看她這么糾結(jié),主動把自己的鋪蓋卷成長條,放在中間,做了條“三八線”,背對背睡了。

        后面幾天哈奴曼先生與阿普薩拉小姐都是這么度過的。每天清晨哈奴曼先生裝模作樣地在高雄街頭閑逛,花著兌換好的新臺幣。有時候熱了就找一家街邊的咖啡館看看人流想想曾經(jīng)開心的時候,然后耗到晚上八點再回去洗澡睡覺。

        讓哈奴曼先生忘不了的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舊年的最后一天,原先的計劃是一起看跨年晚會。臺灣每個城市都會舉行跨年晚會,作為回饋民眾的福利,不收門票,去得早就會有好位置,其中又以臺北和高雄兩地最為出名。那天哈奴曼先生特意回來得早了些,兩點就到了宿舍,想看看阿普薩拉小姐會不會對晚會還有興趣。

        阿普薩拉小姐六點才回來,哈奴曼先生有點生氣,這個時候?qū)W校的課早就結(jié)束了,哈奴曼先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去了哪里,正如她也不知道他怎么度過的一樣。哈奴曼先生跟阿普薩拉提了一聲,太晚了,去了也沒有好位置。阿普薩拉抱歉道,她今天實在是太累了。這兩天哈奴曼先生已經(jīng)聽了太多的抱歉,他不想聽更多了。按平時他會發(fā)脾氣,但現(xiàn)在他連脾氣也不想發(fā)了。

        那天倒是沒耗著,兩個人很早就洗完上床了。上床后哈奴曼先生看了一會兒《臺北人》,想著兩三個小時后這一年就要過去了,有些傷感,然后就看不進去了,關(guān)燈就睡了。可心里有事,一直睡不著。十二點很快就到了,煙花開始一團一團往天上躥,仿佛新的一年真的會變得更好。今天空調(diào)溫度打低了,哈奴曼覺得有些冷,坐起來裹緊了小毯子。煙火斷斷續(xù)續(xù)了十幾分鐘才結(jié)束,哈奴曼先生想找月亮,月亮那個時候估計懸在半空,沒有找著。身后阿普薩拉小姐的聲音傳了過來。她對他說:“新年快樂?!?/p>

        哈奴曼先生回過頭去,阿普薩拉小姐離他并不遠,但在“三八線”的另一端,用手還沒辦法一下把她摟進懷里。哈奴曼先生一瞬間有點想哭,他轉(zhuǎn)過身去,躺下來,不想被她看出什么。他也告訴她:“新年快樂?!?/p>

        “你們是在暹粒機場進的柬埔寨嗎?”莫先生透過后視鏡看了看后排,哈奴曼先生孤獨地望著窗外。這種眼神他見過很多次,當?shù)睾芏嘈『⑸聛眇B(yǎng)不活,母親們就是這樣的眼神。剛剛等的時候,哈奴曼先生把能講的挑了一些告訴莫先生,他知道他們是從臺灣直接飛來的柬埔寨。聽完故事,莫先生越發(fā)同情起眼前這個男人。

        “沒有,我們是從金邊入境的?!卑⑵账_拉小姐說。哈奴曼先生看得出來,阿普薩拉小姐還蠻喜歡和司機交流的,以前他總不愿意阿普薩拉小姐跟別的男人多說話,現(xiàn)在看看也沒有那么反感。不過這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金邊啊,那你們明天就會見到暹粒機場,那里很小。對了哈奴曼先生,你們?nèi)腙P(guān)時他們問你要小費了嗎?”

        莫先生有意地點哈奴曼先生的名,想讓這對小情侶能交流起來,但回答的還是阿普薩拉小姐。

        “我沒給。他攔了我們一會兒,還是放行了?!?/p>

        “你這樣做很對,很多人都會給,他們的腐敗都是被慣出來的!”

        莫先生是個蠻容易動感情的人,說著說著就有點生氣。畢竟結(jié)婚十幾年了,今年去西哈努克跨年還是第一次帶老婆孩子旅游。這時,一只猴子從道路一邊躥向另一邊,莫先生來不及踩剎車只能打方向盤。阿普薩拉小姐出于慣性一下子撞向哈奴曼先生。哈奴曼先生臉紅了一下,繼續(xù)發(fā)問:“醫(yī)院很貴嗎?還是有補貼?”

        “很貴。沒有補貼?,F(xiàn)代醫(yī)療系統(tǒng)是幾年前才從瑞士引進這里的,但太貴了,住一天院要四十美元,我一個月賺的只夠住上兩天。”

        “那人們生病了怎么辦?”

        “沒辦法,我這一輩已經(jīng)開始吃西藥了,剛剛給你的就是西藥。但老一輩的人生了病還是只習慣去求佛。你們早幾年來的話會看到路邊很多人擺攤賣草藥,老人家有時候會買,其實沒什么用?!?/p>

        “那就只能等待命運審判?”哈奴曼想說等死,話到嘴邊改成了命運審判。

        “現(xiàn)代醫(yī)學不也治不了癌癥、艾滋嘛。這些病真的來了也只能等待審判,一樣的道理。我們這兒的平均壽命只有五十五歲,但人們都活得很快樂。這些年比三十年前好多了?!?/p>

        “莫先生,您的家人有在那會兒喪生的嗎?”

        “有啊,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我老婆的大伯?!?/p>

        “很抱歉。”

        “沒什么抱歉的,過去三十年了。這些年已經(jīng)很好了,盡管還不夠,不能跟你們中國比,但已經(jīng)很好了。我很喜歡中國……”

        哈奴曼先生也知道聊得過于沉重了,想往輕松的話題上面引,問莫先生:“現(xiàn)在柬埔寨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了,大批游客進來,人民的生活一定好一些了吧?”

        這個問題莫先生沒有立即回答,沉吟了一會兒說:“是啊,像我們做旅游生意的人當然很開心,游客給了我們工作。但對于更多的人來說其實是沒什么好處的,尤其是暹粒的居民,游客的到來提升了他們的生活成本,他們不得不用和游客一樣的標準去生活?!?/p>

        看哈奴曼先生有點黯然神傷,莫先生補充道:“但也有很多人日子是變好了的。”他指了指路邊,路邊隔幾米就有包裹嚴實的婦女掛著籃子在賣東西。莫先生告訴他們,這原本是本地人吃的一種食物,竹筒飯,但現(xiàn)在也會賣給外國人,價格能漲十倍,而且對外國人來說還是很便宜,外國人還吃得很開心。

        “這些人原來干什么呢?”問題問出口阿普薩拉小姐自己也意識到問了一個蠢問題。

        “分時間段,有時候這個賺錢有時候那個賺錢,說不好。但農(nóng)民不知道,消息到他們手中時往往過時了,受苦的總是他們。好比有一年,這個省瘋狂流行養(yǎng)豬。算起來確實有利可圖,小豬仔四十美元一頭,養(yǎng)一年賣出去能收兩百美元,一頭就能賺一百六十美元,你養(yǎng)得多賺得就多,飼料幾乎沒有成本。但農(nóng)民的算法里常漏了一條,豬會得病,養(yǎng)不活的話四十美元就變成了零。這里人都救不了何況是動物?!?/p>

        看兩個人聽得難過,莫先生自己止住了話頭。他是一個向前看的人,他知道現(xiàn)在的一切已經(jīng)不易了。當然他也理解客人們對他的同情,但歸根結(jié)底客人們還是來度假的,不是來聽傷心故事的。

        車停在了小吳哥,小吳哥是整個吳哥窟的標志,并且作為國家標志被印在了柬埔寨國旗上。小吳哥前方有兩個水潭,倒影會在這里顯現(xiàn)。如果哈奴曼先生和阿普薩拉小姐早上能起來,他們應(yīng)該要靜坐在潭前,看太陽慢慢從塔的后面升上去。那才是真正的吳哥窟。

        莫先生替他們惋惜了幾句,執(zhí)意要替他們拍合照。他告訴他們小情侶在這里一定要拍合照,莫先生沒有說為什么,他相信他們能猜到。阿普薩拉小姐披了披巾走到潭邊,讓莫先生拍了幾張單人照。接下來是合照了,倒是哈奴曼先生有點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不肯上前。將近中午了,太陽很大,阿普薩拉小姐沒辦法一個姿勢保持多久,不耐煩地跺了跺腳,哈奴曼先生才站到她身邊。

        “靠近一些,兩個人親密些,可以搭個肩膀。阿普薩拉小姐可以靠在哈奴曼先生肩膀上,哈奴曼先生不用那么僵硬。笑一笑,好的,很好看?!?/p>

        往常在潭前拍紀念照是莫先生最無聊的行程,他總是被攔著用各個手機幫游客拍無數(shù)的照片。但今天他倒是拍得津津有味,幾十秒就可以完成的活兒硬是折磨了他們五分鐘。

        阿普薩拉小姐接過手機大致翻了一下,景色確實很美,可惜自己的表情有點不夠自然,不過莫先生拍了那么多,總能挑出一兩張好看的。

        阿普薩拉小姐收起了手機,耳旁莫先生在給哈奴曼先生介紹吳哥窟的歷史。他告訴哈奴曼先生,小吳哥里外有三層畫廊,有時間的話一定要細看,很多旅行團走馬觀花地拍兩張就走了,實在是太可惜了。東邊一面上印的是《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里面都有哈奴曼??吹綋碛兴膹埬槹酥皇值纳窈镄蜗缶褪撬?。他在印度史詩中有著很高的地位,救出了國王的妻子,被東南亞很多家庭視為守護神。哈奴曼先生聚精會神聽莫先生介紹著。阿普薩拉小姐猜他聽完這些大概會喜歡哈奴曼先生這個名字一點的。

        她不禁又想起了他們剛在一起那幾年,每年放假他們都會出門旅行。阿普薩拉小姐作為女生,總喜歡逛街拍照,而哈奴曼先生總拖著她去跑一個又一個的景點,旅途中爭吵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記得最嚴重的那次是兩年前在長沙,因為什么吵起來的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兩個人吵到把買的紀念品和行李全扔上了解放西路的馬路中央。那個時候還小,睡一覺就什么都忘了,現(xiàn)在想起來阿普薩拉小姐也說不上來是好還是不好。

        “你們的感情應(yīng)該很好吧。”哈奴曼先生身體感覺好些了,還是不想錯過小吳哥。進去之前先去廁所再安撫一下腸胃??盏厣嫌种皇O铝四壬桶⑵账_拉小姐兩個人。莫先生從懷里掏出一根煙點上,他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必須有個人先開口說話。

        “曾經(jīng)?!卑⑵账_拉小姐指了指莫先生叼著的煙,“可以給我一根嗎?”

        莫先生愣了一下,眼神中流過一絲震驚。阿普薩拉小姐摸不準莫先生震驚的是“曾經(jīng)”還是自己問他要煙。莫先生把手伸進左褲兜,掏了一半又放回去了,從右褲兜里掏出“Marlboro”,那還是去年最后那個美國老先生留給他的。

        阿普薩拉小姐想說本地煙也行,但看莫先生已經(jīng)掏出來了,又怕顯得刻意。點上之后抽了一口,說:“曾經(jīng)我們很好,這幾年下來感情越來越淡了?!?/p>

        “平淡?可是生活不就是平淡的嗎?”莫先生不太能理解。

        “不是,不是那意思。我覺得他可能沒有從前那么愛我了。我可能也沒有從前那么愛他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具體表現(xiàn)呢,還是就只是你的感覺?”莫先生想說什么愛情發(fā)展成親情這樣的理論,不過想著自己大他們十歲,他也接受每代人有自己的愛情觀。

        “我不知道?!卑⑵账_拉小姐想了想,補了一句,“比如他追到我之后就再沒給我送過花。還有一些小事,都能感覺到他可能沒有從前那么體貼那么在意了。這種感覺沒法告訴別人,但是自己總能體會到的。”

        莫先生假裝懂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阿普薩拉小姐也沒有接下去說什么。抽完這根煙莫先生借口哈奴曼先生去了很久還不回來,跑去看看是不是沒找到或者遇上了什么麻煩。阿普薩拉小姐則找了塊樹蔭坐了下來。

        不知道哈奴曼先生有沒有這樣的感覺,但感覺已經(jīng)真切地圍繞了阿普薩拉小姐三四個月了,沒有第三者,沒有愛上別人的故事,就是覺得沒有曾經(jīng)的激情了,無法想象自己接下來的五六十年要和這樣一個人走下去。

        感覺是在四個月前的一個清晨來的。那個月阿普薩拉小姐一個人在高雄完成了四個報告、三篇論文,還抽空生了一場大病,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也過得很好,仿佛激情在那一刻就退潮了。阿普薩拉小姐知道自己這個月是累著了,身體心理上有一些奇怪的反應(yīng)很常見。她給了自己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間她也問了很多朋友。但三個月過去了,這件事還沒在腦中放下,她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重視它了。如果一個問題三個月都沒辦法解決,可能一輩子也都解決不了。

        決定分手之后阿普薩拉小姐也糾結(jié)過還要不要讓哈奴曼先生來臺灣。思前想后還是覺得有些話當面說好一些,也算對彼此多年感情的尊重。她以為兩個人可以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喝杯茶聊聊過去和未來。她本來想說如果哈奴曼先生接受不了分手的說法可以先“分開冷靜一段時間”。只是她沒想到哈奴曼先生在第一秒就崩潰了。那天哈奴曼先生摔門出去后,阿普薩拉小姐在書桌前靜坐了一會兒,想既然到這一步了,恨自己大概更能讓哈奴曼先生放下。她決定下一次見到哈奴曼先生時告訴她,是她愛上了別人。

        “他是誰?”

        阿普薩拉小姐當然說不出來,她下定決心,只要讓哈奴曼先生接受“分手”的事實,怎樣都行。她相信哈奴曼先生會苦一段時間,但他們分開對彼此的未來都會好的。

        “你們上過床沒?”

        “什么?”阿普薩拉小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自己交往了五年的男人,竟會問這樣的問題,“所以糾結(jié)你的是這個嗎?”

        “對。你們到底上過床沒有?”

        “哦,天哪!”

        這樣的對話在那幾天有很多,時不時就來一次。本來阿普薩拉對哈奴曼先生還有點愧疚,慢慢也變成了厭惡。

        后來的一天,阿普薩拉小姐回宿舍發(fā)現(xiàn)哈奴曼先生已經(jīng)做了一桌菜,看著菜不禁有點感動。她剛來高雄的時候經(jīng)歷過,她知道去本地菜市場面對一批說閩南語的大媽是多么困難的事。兩個人平靜地吃完飯,洗碗的時候,哈奴曼先生提出來,反正也放寒假了,回上海之前不如去柬埔寨玩玩,一來吳哥窟很美,二來也不貴。阿普薩拉小姐很喜歡《花樣年華》,吳哥窟是梁朝偉最后留下所有感情的地方。

        吳哥窟阿普薩拉小姐是想去的,只是物是人非,現(xiàn)在和哈奴曼先生去難免會有尷尬。她把水龍頭關(guān)小了一點?!斑@,不用了吧?!彼⌒囊硪淼鼗卮稹?/p>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哈奴曼先生的脾氣又上來了,“那好,你回答我這個問題,回答我之后我再也不吵你也不要你去吳哥窟了?!?/p>

        “你說,只要我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的?!?/p>

        哈奴曼先生把碗重新放回水池,把手上的水擦干。

        “他好還是我好?”

        “你們都好,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彼麚Q了個站姿,把身體重量從左腳移到右腳,“我是說他強一點還是我強一點?”

        “你是說,那方面?”阿普薩拉小姐絕望地抓了抓頭發(fā),“你竟然還在困擾這個。”

        阿普薩拉小姐手也沒洗,走進了房間,關(guān)上門。而哈奴曼先生又搞砸了一件事似的,蹲了下來。

        入臺證過期的倒數(shù)第二天,阿普薩拉想起夜。哈奴曼先生睡覺不怎么安穩(wěn)。一睡熟就會往“三八線”這邊滾。阿普薩拉小姐小心地坐起來,哈奴曼先生一下抓住了她的手,阿普薩拉小姐被嚇了一跳。

        阿普薩拉小姐轉(zhuǎn)過頭去,哈奴曼先生趴在床上,臉朝著自己,睡得很熟,阿普薩拉小姐心一下就軟了,輕輕叫了兩聲“猴子”,哈奴曼先生沒有醒。

        阿普薩拉小姐想了想,還是決定把他推醒。哈奴曼先生微微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阿普薩拉小姐在問他:“猴子,你真的想我跟你一起去吳哥窟嗎?”

        哈奴曼先生半夢半醒地點了點頭。

        “好,我跟你去?!卑⑵账_拉小姐望向窗外,“不過這是我們最后的故事了。”

        故事就是這樣,介紹完就讓他們自己上去了,莫先生來過太多次了,沒有跟上去,正好給小情侶一些獨處的時間。登頂最后的塔要排隊,下午兩點是太陽最大的時候,阿普薩拉小姐被曬得不想講話。隊伍從陰處移到陽光下,連遮陽傘都懶得再撐起來。

        “阿普薩拉。”

        阿普薩拉小姐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是哈奴曼先生在叫自己:“干嗎這么叫我?”

        “沒什么,你渴嗎?”

        說著哈奴曼先生從雙肩包里掏出一瓶冰礦泉水,阿普薩拉小姐眼神遲疑了一下。哈奴曼先生將瓶口給她現(xiàn)了一下然后幫她擰開,說:“新的,我沒喝過?!?/p>

        “我不是那個意思,那你喝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辦法喝同一杯水了,阿普薩拉小姐說出口才意識到還是原來的意思。

        哈奴曼先生笑了一下,沒有理會阿普薩拉小姐話語外更多的意思,向阿普薩拉小姐晃了晃自己的保溫杯。保溫杯還有小半瓶水,哈奴曼先生說他現(xiàn)在還只喝得了這個。

        隊伍在慢慢行進著,看見保溫杯她又有點心軟了。在金邊那天,路上遇到的司機、酒店服務(wù)人員,每個人都在告誡他們看好自己的包,不要在馬路上掏出手機,隨時隨地都會有飛車黨。出門路邊甚至能看到拿著自動步槍的軍人,十點多防空警報忽然響了起來,接著是此起彼伏的警笛聲。那天夜里阿普薩拉小姐不出意外地做了噩夢,一頭鉆進了哈奴曼先生懷里。哈奴曼先生沒法推開,也不能伸手去抱。那是他們分手之后第一次身體接觸。那一整夜哈奴曼先生都沒怎么睡好。接著就是昨晚,暹粒下了一整夜的雨,電閃雷鳴。夢中阿普薩拉小姐害怕地裹緊了被子,哈奴曼先生則光著身子被空調(diào)吹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哈奴曼先生還痛苦嗎,或者他還想挽回這段感情嗎,阿普薩拉小姐不知道,換作是阿普薩拉小姐自己,折騰這么久,早已痛到麻木。她轉(zhuǎn)過頭看著哈奴曼先生,她忽然想說很多,但一句也說不上來。哈奴曼先生反倒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

        “你好些了嗎?”阿普薩拉小姐指了指他的肚子。

        “嗯,好多了?!惫壬c了點頭,把身子轉(zhuǎn)向了另一邊,假裝開始看高聳的建筑。

        阿普薩拉小姐也鬧過肚子,她知道拉肚子的感覺,那一下一下的陣痛,她寧可體會打針抽血那種短暫劇烈的痛苦,也不想要綿長而源源不斷的,就如同她和哈奴曼先生的關(guān)系一般,已經(jīng)快到終點了,終點之前的好和壞都是傷疤。

        一直到回到車上,兩人都沒再交流,上車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阿普薩拉小姐問莫先生,英語怎么這么好,或者說怎么能夠有機會學英語的。

        莫先生一直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幸運和自豪。他出生在一個不算富裕的家庭。弟兄三個,他最小,同時也是最被寵愛的。十二歲時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去當了和尚。柬埔寨是個全民信教的國家,在莫先生長大的年代,面向普通民眾的學校制度還沒有建立起來。莫先生是在寺廟中最先受的教育,十二歲的那一年他為父親祈禱,第二年換成了他的母親。兩年結(jié)束后他成功結(jié)業(yè)了,很多柬埔寨男人都會經(jīng)歷這樣的一課。

        莫先生的大哥就是軍人。但是他的家庭沒辦法用關(guān)系送第二個人去軍隊,不過好在和尚的身份也不錯。

        兩年的僧侶生活結(jié)束之后,他得到了一張僧人證??恐?,莫先生得以進入美國人辦的福利學校,接受免費教育。他就是在那里學的英語,之后才能認識現(xiàn)在的老婆,包括從事翻譯、包車司機等工作。

        莫先生是真的知足,他認為他走的每一步都很順。至于怎樣選擇可能更好之類的,他從來沒有想過。莫太太長得很好看,現(xiàn)在受了一些教育后,偶爾也能進行一些討論。即便比不上包他車的太太們洋氣,不過在當?shù)匾菜愠鲱惏屋土?。至于一些外人偶爾點出的缺憾,莫先生一直認為缺憾是人生的一部分。

        “莫先生,你有想過學習中文嗎?”行程是臨時安排的,寒假是柬埔寨旅游的旺季,中文司機早就被預(yù)訂光了,這才定了莫先生這個英語司機。

        “當然了,中文司機可以賺更多的錢。我們有時候會閑著,而他們會一直有工作。但是中文實在太難了?!?/p>

        阿普薩拉小姐笑著讓莫先生猜猜自己是學什么的,莫先生猜了幾次都沒猜出來。阿普薩拉告訴他自己是教外國人中文的,如果莫先生想學,回到中國自己可以把一些最基礎(chǔ)的教材通過網(wǎng)絡(luò)發(fā)給他。莫先生說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了!

        聽阿普薩拉小姐說要給自己發(fā)教材,一瞬間莫先生有點感動。這種由陌生人帶來的感動莫先生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體會到了。三十歲之前莫先生也曾是個理想主義者,相信這個世界好人更多,三十歲一過完他就往現(xiàn)實主義在轉(zhuǎn)變,就好比他對客人好,是因為他的薪水是客人在支付。這種好意一下掉到自己身上,一下子他還反應(yīng)不過來。

        下午剩余的時間莫先生又帶他們逛了女王宮、崩密列幾個小寺廟,一邊講解一邊想著他如何為這對小情侶再做些什么。一天中最后一個景點往往是去洞里薩湖看日落。莫先生知道那個景點純粹就是為船家牟利的,景色也一般。他提出走遠一點,去巴肯山看日落。如果運氣好,那里的景色會更加壯觀。哈奴曼先生和阿普薩拉小姐都沒有異議。

        開車前他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中用柬埔寨語與對方爭論了很久。莫先生是有私心的,從他們上巴肯山到看日落下來,大概有兩個小時,兩個小時足夠他完成一些事情了。

        阿普薩拉小姐和哈奴曼先生一前一后上山四十分鐘之后,一輛小面包車停在了莫先生的桑塔納旁邊。一個大莫先生幾歲的男人氣沖沖地過來敲了敲莫先生的窗戶。莫先生把腳從方向盤上拿下來。男人鋪天蓋地地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花大價錢買花。

        男人是莫先生的大舅子,莫先生笑著扔給他一支Marlboro,走去后備廂看了看花,一大捧玫瑰,總共十一朵,品相什么的都還不錯。這么多花意味著這兩天可能白跑了,但莫先生想想他在小吳哥廁所前看到哈奴曼先生蹲在一邊捂臉哭泣他就覺得他做得很值。莫先生把美元數(shù)好交給大舅子,大舅子并不接過來,堅持要問他這么多花用來干什么。

        莫先生并不急著回他,把錢塞進了大舅子的口袋,小心地把花捧回桑塔納的后備廂,用噴水壺在上面又灑了點水,玫瑰顯得更好看了。莫先生等這根煙享受完了,將整件事告訴大舅子,大舅子聽完并沒有理解他的做法,仍然埋怨著莫先生花冤枉錢,這筆錢如果用來給莫太太買衣服,不知她會有多高興。莫先生猜到了大舅子會這么說,也沒多理會他。

        大舅子又罵了幾句,覺得無趣很快就走了。莫先生回到駕駛座想象了會兒馬上阿普薩拉小姐和哈奴曼先生看到花是什么反應(yīng),笑了出來。然后把車掉了個頭,沖著西方,慢慢等太陽下山。

        運氣不算好,今天的云層厚了點,天還沒黑,太陽就已經(jīng)不見了。沒看到日落哈奴曼先生和阿普薩拉小姐都有點沮喪,兩人快到車前時,莫先生招呼他們停下,帶他們走到了后備廂,然后當著一頭霧水的他們打開了后備廂。

        花慢慢展現(xiàn)在兩人眼前,兩人瞠目結(jié)舌,不明白莫先生的用意是什么。莫先生生怕哈奴曼先生穿幫,搶在前面告訴阿普薩拉小姐這是哈奴曼托自己買的鮮花,一定要落日前送到。

        阿普薩拉小姐看了一眼莫先生又看了一眼哈奴曼先生,然后把頭埋進了花里。莫先生知道自己不會撒謊,祈禱自己這次沒被看出來。

        “拍個照吧,再拍個照吧?!蹦壬嶙h兩人在鮮花前合影,“和和美美嘛?!?/p>

        這次的合照很順利,還有個細節(jié)莫先生也注意到了。在那張照片中,阿普薩拉小姐把手輕輕搭在了哈奴曼先生手上。

        時間過了六點,莫先生該送他們回賓館了。明天一早的飛機,今夜是在柬埔寨的最后一晚,想到要與他們分別莫先生還有點舍不得。莫先生試著問他們想不想在柬埔寨的最后一餐去他家吃點傳統(tǒng)食物。

        阿普薩拉小姐很有興趣,當即同意了,把頭轉(zhuǎn)向哈奴曼先生。哈奴曼先生經(jīng)過一天的奔波,本來有些累了。但他沒想到阿普薩拉小姐還會征求自己的意見,想了想也點了頭。

        家不遠不近,但足夠莫太太準備一頓過得去的晚餐。在門口的時候,莫太太和三個小孩站成了一排歡迎他們,阿普薩拉小姐隨身沒有帶糖果,便蹲下去一個小孩子親了一口。

        進門后,莫先生大概介紹了一下雙方,莫太太也會說英語,只是不那么流利。她向兩位表示了歡迎,告訴他們飯很快就好了,看上去就是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她說,客廳有一些茶點,可以邊吃邊看電視。先洗洗手吧,一定已經(jīng)累了。

        哈奴曼先生仿佛就在等這句,他的腸胃又在跟他鬧了。他接著莫太太問了句:“那太好了,請問廁所在哪兒?”

        莫太太伸手給他指了一下,哈奴曼先生連點頭致意都來不及就鉆了進去。

        電視沒什么好看的,柬埔寨文阿普薩拉小姐一竅不通,英文頻道又大部分播放著國際新聞。莫先生窩在沙發(fā)里看報紙,這是他第一次帶他的外國客人來家里,莫太太也不知道該和她聊什么。

        莫先生沒有說話,阿普薩拉小姐有些尷尬,說了句去看看哈奴曼先生怎么樣了也鉆進了廁所。三個孩子在房間里寫作業(yè),廚房里電飯煲發(fā)出了五分鐘后煮好的提示音。莫先生放下了報紙,客廳了就剩下了他和莫太太兩個人。

        莫先生注視著太太的臉,同時也被回望著。他有點想告訴她今天發(fā)生的一切,解釋一下為什么帶著這對中國情侶來家里吃飯,他們手里還有束花。莫先生想把它們都說出來,過了一會兒,他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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