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紙

立夏，我懶懶地窩在床上，如同兩年前的夏天。燥動、狂熱，還有一直陪伴我的風(fēng)鈴，靜靜掛在雕花的窗檐上。那是你親手為我做的，每當(dāng)心情不好我都會摸一摸它，閃爍的光點，羽毛輕柔的觸感以及清脆的聲音，會讓我頓時輕松不少。木刻鏤空的花瓶里生長著我回家時剛剛買的蘭花，這讓我驀地想起往日某個冬夜，凜冽、落雪，還有不曾遺忘的那段時光，蒼白，卻不失美好。淅淅瀝瀝，雨竟這般毫無征兆地下了起來。

夜無眠。伸手摸出枕下我讀慣了的詩詞選，隨手一翻又翻到了李白的《長相思》，這已經(jīng)是第幾次順手翻到這里了？長相思，摧心肝，我望了望窗外，靜默漆黑，搖了搖頭，前塵往事。目光又落在了這首詞上面：“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p>

我喃喃地念著，抬頭瞥見墻上的大木鐘指向了12點鐘的方向，是該睡了。我合上書本，將桌上的花瓶挪到了床頭，風(fēng)雨飄搖，恐怕會凍著它，還是放在沒有風(fēng)雨的地方伴我入眠來的妥當(dāng)。風(fēng)依然肆虐，沒有半點兒停下來的意思，撕扯著窗簾滋拉作響。我打開了每晚都會點亮的風(fēng)鈴，窗簾的影子印在墻上，隨風(fēng)舞蹈著，我搓了搓鼻子，深吸一口氣，不再多想，便沉沉睡去了。

夜半，雷聲驚醒了我，我佇立窗前，久久不愿離開。這味道太特別，特別的讓我無力抗拒，特別的讓我暗里著迷。特別是在這樣的夜里，我恨自己不能將這樣的雨天，這樣的味道，這樣的空氣時刻藏在心底。單單為雨天情有獨鐘，有種感覺愈發(fā)濃烈，濃得發(fā)痛在心中，奇妙久遠(yuǎn)又熟悉。無一例外，每個雨天我都會有如此的感覺，那是一種奇妙到無法言喻的神秘。雨水打濕泥土的芬芳，植物喝飽后的清香，還有濃濃的思念。我再也無法入睡，打開那個許久未曾打開的柜子，拿出了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很舊的照片了，你們穿著深藍(lán)色的中山裝，站在天安門前。大概是從來沒有去過首都，你們有點兒拘謹(jǐn)，但你們的表情確卻是自豪。那應(yīng)該是你們一生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走過最長的路，看過最美的風(fēng)景，那時的你們，青絲依舊郁郁。打開手機相冊，現(xiàn)在的你們，一位和我并肩坐著，而另一位，卻只能在相框里凝視著我們。

你喜歡每天帶著你的小公主去閑逛，大手拉著我的小手，穿過不長的街道。你會給我買幾個包子，看著我吃，自己卻從來不吃。我知道，你想都留給我?；丶业臅r候，你總會問我想吃什么，而我則是嘿嘿一笑，因為我知道，你又要買巧克力給我了。我們邊走邊吃，到樓下的時候，你帶我躲在儲藏室的角落，仔細(xì)地為我擦干凈嘴巴，因為不能讓外婆看到，她會生氣。我們就每天那樣守著我們的小秘密，外婆后來說，其實每天都看到我們躲在那里鬼鬼祟祟，她什么都知道，看來我們還是沒逃過外婆的火眼金睛。

小時候你最寵我，讓我騎在你脖子上，任憑我抓你撓你，你依然笑呵呵地看著我，一臉的寵愛。有一次媽媽給我煮牛奶，結(jié)果我調(diào)皮，把滾燙的牛奶灑在了腿上，疼的哇哇大哭，你好像連衣服都沒顧上穿，幾分鐘后就買回來了一瓶紫藥水。現(xiàn)在我的腿上早已不見燙傷的痕跡。我喜歡小動物，你不知從哪里捉來了兩只小白兔，每天你都陪著我給它們喂胡蘿卜和菜葉。你上街閑逛，回來的時候卻給我買了一套金首飾，雖然早就知道你是在地攤買的，很可能是假的，但我依然視若珍寶。后來搬家丟過一回，好不容易找到，現(xiàn)在放到了哪里，卻是記不起了。離家不遠(yuǎn)處是一條河，夏天的時候我們在河里摸魚，冬日的時候我們在河里滑冰，你還特意為我做了一個滑冰車，雖然只是一塊木板兩根棍子，你做的非常仔細(xì)，怕扎著我，反復(fù)檢查，才放下心來。每天你都會讓外婆做各種好吃的給我，別人越說我壯實，你就越高興，至少那時候，我從不覺得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記不起是什么時候，你生病了，那個時候我還不懂你生了什么病，你不能再吃肉，吃西瓜，一切帶糖的你都不能吃。有時候我們坐在一起吃你不能吃的東西，我都很心疼你，心里都會想，你該多難受啊，你也很想像正常人一樣，對嗎。

后來，你開始每天打針，很細(xì)的針管，藍(lán)色的，你好像每天要打很多針，因為數(shù)量太多，你的身上千瘡百孔，常常是打過的地方繼續(xù)打，可你從沒叫過疼。你知道嗎，我害怕打針的時候，就會想起你，想起你身上的針孔，我就會鼓勵自己，我要像你一樣堅強。

再后來，你也抱不動我了，你一天天消瘦下去，直到你只能躺在床上，我看到你的生命之花慢慢枯萎，我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只能一直陪在你身邊，在你最后的旅途中，目送你到達彼岸花開的地方。那一刻我才強烈地意識到，你真的累了，你走的時候我就睡在你旁邊的床上，有人把我抱出去的時候，我回頭看你，你很安詳，仿佛在笑。

清明的時候，我去看你，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你了，你依然靜靜長眠于青山綠水的故鄉(xiāng)。那天的你是開心的，我知道。以后我一定經(jīng)常去看你，不想你孤單，不想。

只有你，總把我的姓氏念作公，只有你，從來不會對我發(fā)脾氣，只有你，任何時候都護著我，哪怕我做錯，你也從來不責(zé)備我，只有你，拉著我的手到處炫耀我是你孫女，只有你。你離開以后，再也沒有人那樣叫過我了，再也沒人把我舉在頭頂任我折騰了，再也沒有。雖然你離開了，可是小時候你抱我的溫度，似乎從來沒有隨著歲月流逝，我現(xiàn)在依然感受得真切，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妳年輕的時候，是生產(chǎn)隊隊長，我打心眼里佩服妳。記事以來，從不曾聽妳說過累，說過苦。哪怕平時身體很不舒服，電話那頭依然會撐著告訴我們妳很好，不用記掛。那天和妳聊天，你跟我講你年輕時候的故事，吃不上飯，還要干活，也許那個年代就是如此，可我仍然覺得，妳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長這么大，我只見妳哭過兩次。一次是因為我，爸爸出差給我?guī)Щ貋硪粭l白色短褲，妳好心幫我洗，卻不小心染了色，那時候我還小，一個勁兒地和妳哭鬧，最后把妳也弄哭了。妳一定很委屈，可是怪我太小，否則我絕不會那么不懂事。再一次就是外公了。妳真的很堅強，還是那條河，妳帶我在河邊洗衣服，陽光多暖，我現(xiàn)在還記得。

從小到大，我最愛吃妳做的飯菜，每次我去妳家，妳都會起個大早，提前準(zhǔn)備我愛吃的東西。妳做的菜，擁有一個好聽又溫暖的名字——外婆菜，一種在舌尖蔓延的幸福，一種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味道。每次去妳家，妳都會提前好幾天給我曬被子，只為了我能睡得舒服，妳總是這么愛我。

前些日子去看妳，妳又瘦了很多，我滿滿的心疼，都不敢讓你出去曬太陽，怕風(fēng)吹走妳。妳看起來很小很小，每次走的時候，妳都會裝作坦然的樣子，說沒事你們忙你們的，走吧走吧，我好著呢，都說妳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我們應(yīng)該照顧妳，可是每次去都是妳照顧我們。廚房里忙碌的是妳，午休的時候替我們蓋被子的是妳，擔(dān)心我們吃不好的還是妳，在妳面前，我們永遠(yuǎn)是個孩子。我希望妳一直在，一直一直在。

你一直說想坐飛機，但我怕妳年紀(jì)太大，后來妳說妳不坐飛機了，感受一下動車就好，我一定會很快，幫妳實現(xiàn)這個愿望。

滴滴答答，思緒被落雨的聲音拉扯回現(xiàn)實。雨走了又來，斷斷續(xù)續(xù)，似是與這世間萬物不忍分離。陰霾霾的天空，濕了翅膀的鴿子依舊不愿離開。背對著我的你們，是否與我有同樣的心情。蒙蒙氤氳著的斜風(fēng)細(xì)雨，就在這一刻與我親昵相依，親吻著我的臉頰頭發(fā)手掌心，玻璃上的自己，此刻沉默無語。

今夜，沒有一絲烏云，那些動聽的旋律躍過老舊的窗簾，透過淅瀝的雨滴，飄灑在屋里，我想牽起你們的手，穿過滄桑粗糙卻細(xì)膩的皺紋，去到那繁星點點的時空。

我好想你們，真的，突然好想你。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