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梅影還沒有吃完下午飯,謝玫玲已經(jīng)給她在打電話:“兩天都沒有見面了,真是怪想你!我新進了一套晚霜,很不錯的,趕緊過來試試!”
謝玫玲是柳梅影聯(lián)系頻率最高的同性朋友,開著一家美容院。一個月有十幾個下午,柳梅影都是和她泡在一起的。謝玫玲的美容院,店面不大,裝修卻很有品位,雇了五個店員,生意雖然一般,但是除了皮膚護理等美容項目之外,還有推拿、刮痧、火療、拔火罐之類的中醫(yī)保健,加上她有些文藝范兒地能說會道,倒是團結(jié)了一幫自我感覺良好的熟客。這些做美容的女人,和她既是生意關系,也有些朋友的意思,慢慢形成一個女人圈子。邢靜飛到縣里當副縣長以后,柳梅影下班后一個人無所事事,偶然在別人慫恿下來過一次之后,就成了美容院的???。只要下午她有空,就把女兒萌萌留在婆婆家,一直泡在這里,有時候做美容,有時候是和謝玫玲以及來店里的那些熟客閑聊。
柳梅影急速打扮光鮮,趕往謝玫玲的美容院。她說不清自己到底著了什么魔,對于去謝玫玲美容店會這么急切。暮春的傍晚,天氣熱涼適中,謝玫玲的美容院這時候已經(jīng)擠滿了人。除了一兩個面孔有些陌生之外,其他都是熟客。謝玫玲招呼著:“小宋,你先幫梅梅做一下!”她身材肥碩,看起來有些粗俗,這讓生性清高的柳梅影有時候都疑惑自己的不堪,何以就和這樣的人成了朋友呢?
柳梅影躺下來,閉上眼接受小宋的皮膚護理。不管內(nèi)心怎么想,表面上柳梅影總是不動聲色,她比誰都內(nèi)斂:因為是副縣長邢靜飛夫人,她處處保持一種有身分有地位的矜持。女人這種動物,最擅長的就是飛短流長。這些女人才不會關心男人們在商場和宦海的榮辱沉浮,最讓她們感興趣的,無非還是有關臍下三寸處的傳聞。那些達官貴人或企業(yè)老總和別的女人如何如何,當然反過來,也有這些達官貴人企業(yè)老總的夫人和別的男人如何如何。柳梅影常常聽人說女人比男人更開放,此前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可是在謝玫玲這里泡得時間長了,她不得不承認這話無比正確。女人們樣子神神秘秘的,說的都像是她們曾經(jīng)親眼目睹過的事情,要不然她們不會這么稔熟,細節(jié)不會描摹得這么傳神。
每當這時候,柳梅影總是保持一種淑女形象,從不插一言,仿佛她帶來的只有耳朵,而就連耳朵也是聾的。當然柳梅影貌似沒有在聽,其實連一點信息都沒有放過,她是在女人們縱談風月的字里行間捕捉有關邢靜飛的蜘絲馬跡。也許是邢靜飛真的守身如玉,也許是有柳梅影在場女人們當然不會說起邢靜飛,總之她沒有聽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柳梅影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熱衷來謝玫玲的美容院,其實根本就是項莊舞劍,意在邢靜飛這個沛公。在柳梅影胡思亂想的時候,謝玫玲做完那個燙發(fā)女人,殷勤地替下小宋給她做眼部護理。謝玫玲的老家就在邢靜飛工作的縣里,前兩天她回家看望父母,讓幾次來美容院的柳梅影都撲了空。
謝玫玲抖著一身的肥肉一邊在她眼周涂上眼霜,將雙手食指按壓在雙眼兩側(cè)用力朝太陽穴方向拉,一邊似乎無意又似乎故意,遮遮掩掩說:“你呀,守身如玉有什么意思呢?你堅持著不越雷池一步,說不定別人早已暗渡陳倉了!”柳梅影的身子當時就僵直了,謝玫玲這是話里有話呢??墒窃偃龁査?,謝玫玲卻只是顧左右而言它:“我都是亂說,你家邢靜飛是現(xiàn)代柳下惠,絕不會犯什么錯誤!”柳梅影心中早已波瀾萬丈,細想一定是謝玫玲回家的時候聽到邢靜飛什么風聲了,她一時惆悵得不行。
從謝玫玲臉上時常可以看到的青紫傷痕里,柳梅影知道她的第二次婚姻又是風雨飄搖。柳梅影見過幾次謝玫玲的男人,這是個家住市郊靠出讓土地爆發(fā)起來的大齡男人,因為避嫌來做美容的女人,每次他來都會在美容間外面和謝玫玲說話,懶懶散散畏畏縮縮的樣子,甚至有些猥瑣鄙陋,只有偶爾在斜瞥一眼進出美容間的那些女人的瞬間,才會突然變得精神抖擻。謝玫玲有一次有些滄桑地說:“不要虧了自己,女人么,丈夫?qū)ψ约翰缓?,自己得對得起自己,現(xiàn)在的社會,只要是有點本領的女人,誰會沒有個真正知疼知熱的朋友?”謝玫玲不是光說不練的假把式,她有個地球人都知道的情人,開著一家生意不錯的飯店,有幾次柳梅影都看到他在美容床邊和謝玫玲調(diào)情,赤裸裸的曖昧讓柳梅影耳熱心跳。聽著謝玫玲的現(xiàn)身說法,柳梅影心里波濤洶涌,她自信也算個“有點本領”的女人,是不是不應該在邢靜飛這一棵歪脖樹上吊死?雖然如此,她還有一絲游移不定。
真正讓柳梅影下定決心邁出這一步的,是一個叫張子萱的女人。
又一個星期三的下午,心事重重的柳梅影早早把女兒送到婆婆家,到謝玫玲美容院的時候,碰見經(jīng)常來做美容的張子萱正在極端悲傷地哭泣,其他幾個女人都圍著她勸慰。柳梅影冷眼旁觀,沒聽幾句,就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張子萱的有錢老公出軌了,包養(yǎng)了他新招到公司的一個漂亮女大學生。別人都在勸慰,只有柳梅影呆呆地立著,漸漸對眼前的事情充耳不聞起來。并非柳梅影沒有同情心,而是她一下子想到了邢靜飛。曾經(jīng)在邢靜飛那里幾次見到的司法局那個風姿綽約的女副局長,現(xiàn)在會不會正在向邢靜飛匯報工作呢?柳梅影感到呼吸粗重起來,頭有些暈。
看到張子萱悲痛欲絕的樣子,柳梅影有了一種兔死狐悲的同病相憐。她知道張子萱打心底不放心她那有錢的老公,一直間諜般對他實施著全天候監(jiān)控,然而,在她眼皮下老公還是包養(yǎng)情人,而她半年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讓她情何以堪?柳梅影現(xiàn)在對邢靜飛鞭長莫及,能保證邢靜飛過屠門而不大嚼嗎?從美容院出來,她給邢靜飛打電話,卻總是不在服務區(qū),她更加煩躁不安起來,似乎看見邢靜飛正在和讓她分外嫉恨的那個女副局長翻云覆雨。
偏偏這段時間柳梅影單位周末一直加班,她沒有時間去邢靜飛縣里,而邢靜飛偶然回來也匆匆就走,這讓她更加狐疑不定。不久,她看到張子萱這朵被風霜打蔫的花兒短時間又恢復了昔日的嬌艷,她不覺鄙夷地想這真是個胸大無腦的女人,出軌的老公只用了一只鉆戒就哄得她把嫉恨拋到九霄云外了。沒過兩天,柳梅影才暗暗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張子萱的重拾信心不是來自于丈夫買給她的鉆戒,而是另有途徑:張子萱居然閃電般地交上了一個帥氣的年輕人。柳梅影真服了張子萱,這女人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武林高手,丈夫剛剛刺了她一劍,她毫不留情反手就是一刀,把姑蘇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絕技發(fā)揮到了極致,從前真是小看她了。
半個月以后的一個下午,在謝玫玲的美容店,張子萱頻頻給男朋友發(fā)微信,淡定說:“卿能夜雨瞞人去潤花,我就可以春風放膽來梳柳。親兄弟明算賬,毫厘不爽?!泵嫒缣一ǖ膹堊虞嬖僖淮纬蔀榕藗兤G羨的焦點。在女人們紛紛議論中柳梅影漸漸聽出來,張子萱的這個男朋友和她在一個單位,她早已知道他對自己的想法,雖然屬于臨時上陣,對她來說也不算怎么倉促,畢竟有同事之情做底子。柳梅影看著張子萱對辦公室加姐弟雙料戀情志得意滿的樣子,本來是要更加鄙夷她,哪知道心里竟然格外羨慕。杜拉斯的《情人》說:不忠是愛情中剩下的最真的東西,是能夠期待的東西。難道真如這個擁有眾多情人的法國女人所說每個人都是潛在的出軌者嗎?難道在骨子里她也是個和張子萱一樣放蕩的女人嗎?柳梅影極度惶惑。
這個周末,當柳梅影到邢靜飛縣里去度周末的時候,再次看到了司法局那個風情萬種的女副局長從縣政府大院里出來。這個女人,柳梅影在去邢靜飛縣里的時候見過兩次,因為她身上那種五月花朵般的天生風流靈巧,讓柳梅影莫名地分外嫉恨。經(jīng)過柳梅影身邊的時候,她似乎還用那可以俘獲任何男人的眼神別有深意地掃了她一下。柳梅影當時渾身就熱了,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好半天。等柳梅影第二天從縣里回來的時候,差不多她已經(jīng)知道怎么做了。謝玫玲、張子萱可以這樣,她還守什么呢?柳梅影開始環(huán)顧周邊了。其實,根本不需要她千百度地尋覓,在她剛剛舉起獵槍的同時,自己早已成為別人捕獵的對象。很快,她和一個網(wǎng)名叫“夢斷天涯”的男人在網(wǎng)上聊了不到一個月,兩人急不可耐相約見面的時候,她才知道這是個很早以前就認識的人,他加她本來就抱有某種目的。柳梅影正中下懷,很快在他家里把自己變成了一枝在墻外笑傲春風的紅杏。
柳梅影做賊心虛,好長時間惶惶不安,唯恐邢靜飛會發(fā)現(xiàn)她的不守婦道。
碰巧第二天邢靜飛從縣里回來開會,柳梅影在單位接到他讓她趕快回家的電話,只覺得整個兒人都在哆嗦。往日里,只要邢靜飛回來,她一定會趕回去讓他盡情愛撫。今天她卻借口正在開會,第一次沒有及時去赴邢靜飛等著交歡的邀約。晚上上了床,邢靜飛情意綿綿撫摸她的時候,柳梅影感覺他的手簡直就是一把鋼銼或者燒紅的烙鐵,在劇烈地銼著燙著她的靈魂,幾乎叫她難以忍受。
柳梅影立在洗臉臺鏡子前,望著自己的神情從惶恐不安中漸漸淡定下來,長長吐出了一口氣,似乎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生死劫難。
二
柳梅影內(nèi)心其實打心底對于背叛邢靜飛感到深深內(nèi)疚。惶惑之中,她一直安慰自己:這不是我的錯,要怪只能怪邢靜飛自己。
大學畢業(yè)后,柳梅影被分配回家鄉(xiāng)的小縣城。這是個典型的山城,在逼仄的河川和起伏的山嶺之間,散落著星星點燈的樓群和院落,一切都顯得何其陳舊和落寞。在省城生活四年再回這個偏僻的小地方,落差如此之大讓她急于通過任何一種方式改變現(xiàn)狀。只是兩年過去了,她依然沒有什么特別的發(fā)展,眼看終老在此已成定局,她只有死心認命,開始做起長遠規(guī)劃:交了首付,在環(huán)境還算優(yōu)雅的小區(qū)按揭了一套兩居室住宅,通過別人介紹,先后和兩三個樣貌與工作都拿得出手的男人談過戀愛,最后正式確定了一位副局長家的兒子做了她的男朋友。雖然不怎么看好他,但想想在這個小縣城,副局長算得是有身分有地位的人,柳梅影感覺自己還算幸運。副局長家的兒子雖然人長得不怎么樣,到底繼承了領導干部機敏的天性,很快就和她談婚論嫁了。
就在柳梅影一心一意構(gòu)筑安放自己的城堡之際,沒想到山河突變:她的單位省級垂直,她也在機構(gòu)上劃的過程中被調(diào)到市里。對于底層出身的柳梅影而言,這是一次不亞于從蛹成蝶的蛻變,柳梅影對自己碰巧接到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實在是又驚又喜。為了慶祝人生的這一重大轉(zhuǎn)折,調(diào)到市里工作的文件才一下,她一改節(jié)儉之風破例在“望江樓”擺了一桌豐盛的宴席,邀請平時關系不錯的幾個朋友大吃一頓,完了還到量販盡情抒發(fā)了一下自己難以抑制的快樂。這當兒房價正在一路飆升,柳梅影賣掉按揭的房子,除了首付,還賺回來將近十萬元,這讓柳梅影有了一夜暴富的感覺,止不住時時興奮得心跳。與此同時,她不忘當機立斷把副局長的兒子徹底拉黑。
興高采烈調(diào)到市里不久,有一天下午上班時候,柳梅影騎著單車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城里人的感覺讓她如沐春風。她的這種不動聲色的暗自得意,被一個小孩橫穿馬路所打斷,左躲右閃終于還是摔倒在地。這一跤摔得委實不輕,裙子裂了兩處豁口,左膝蓋上滲出殷紅的鮮血,好一會兒她都爬不起來。這時候,一輛白色轎車在旁邊緩緩停了下來,有個人下車來小心地扶起了她,關切地詢問:“怎么樣,要不要到醫(yī)院去檢查一下?”柳梅影抬眼望他,目光接觸的剎那,說來奇怪,她身上的疼痛瞬間不翼而飛,一下子感覺輕松不少。眼前這人年輕帥氣,雄姿英發(fā),如果配上鎧甲頭盔,幾乎就有三國周郎的風采。她只覺得心頭有如小鹿在亂撞,不知不覺地紅了臉。如果在往日,柳梅影肯定會自己堅持上班,現(xiàn)在卻不必了,她坦然享受著這個帥哥的關切,做出一副疼痛難忍的樣子說:“我想,應該要去包扎一下的!”這個年輕人把她的自行車寄存好,扶著她上了轎車,帶她直接來到市醫(yī)院外科。
從這天開始,柳梅影和這個名叫邢靜飛的帥氣的年輕人有了交往,進而兩人很快成為男女朋友關系。柳梅影后來不止一次得意地想:這就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一見鐘情”吧?見第一面的時候,柳梅影憑感覺就認定邢靜飛是個很有前途的人,既然他自己撞到槍口上,焉有不要之理?和邢靜飛交往不到半年,盡管還有一個早已是某知名國企人力資源部部長的人在熱烈地追求著她,柳梅影還是閃電般和邢靜飛結(jié)了婚。盡管人力資源部長年薪四五十萬,可以讓她過一種揮金如土的生活,但她絲毫沒有動心。學而優(yōu)則仕,在她根深蒂固的處世哲學中,如邢靜飛這般從政才是男人該走的正道。從《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詩句中那個叫江離的小鎮(zhèn)走出來的柳梅影,曾經(jīng)發(fā)誓要讓鎮(zhèn)上那些看不起她和單身母親相依為命的女人們刮目相看,對于她來說,工作在城里,嫁得如意郎,曾經(jīng)的誓言實現(xiàn)了一大半,這時候她無疑是心花怒放的。
雖然邢靜飛是個理科生,卻溫存體貼,充滿睿智和情趣,渾身的文藝范兒甚至超過了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柳梅影。邢靜飛一味兒嬌寵著柳梅影,讓她的生活時時處處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結(jié)婚后第五年,邢靜飛被提拔到下面縣里當副縣長。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柳梅影著實興奮了一陣子。她對邢靜飛當副縣長當然不會滿足,夫貴妻榮這個傳統(tǒng)觀念在柳梅影心中堅不可摧,現(xiàn)在邢靜飛當了副縣長,可以由副縣長而縣長而副市長市長,未來可謂一片光明。只是柳梅影高興沒有幾天,擔心就瘋長起來。邢靜飛當了副縣長,在市里雖然不算什么,可是在那個小縣城,他的身分和地位卻是格外引人注目的,在當今這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時代,會不會有那些輕浮的女人對他投懷送抱呢?
在柳梅影的記憶里,在那個名叫江離的小鎮(zhèn),她的父親還是鎮(zhèn)衛(wèi)生院一個從市醫(yī)院下放的小醫(yī)生的時候,他整天夾著尾巴做人,那些醫(yī)生護士甚至打掃衛(wèi)生的大媽,沒有一個人對他有好臉色??墒峭蝗挥幸惶?,父親的同學成了市衛(wèi)生局長,父親馬上被任命為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當了院長的父親,從任命下達的第一天起,就意氣風發(fā)地把以前從沒有挺直過的腰板挺得筆直。人們自然都開始巴結(jié)起他來,那些以前看不起他的醫(yī)生和護士,在他面前都賠著十二分的小心。當上院長的父親,對女兒和在衛(wèi)生院做收費員的妻子也拿出了不可一世的派頭,那種頤指氣使讓柳梅影刻骨銘心。盡管此前父親和母親的關系一直不好,但是父親只是沉默寡言絕不敢在母親面前說硬話,柳梅影知道,要不是母親嫁給他,也許他這個被下放的人連個女人都不會有。不久,衛(wèi)生院新分配來一個風姿綽約的護士陳曉歡,雖然小父親十六歲,卻格外大膽,經(jīng)過一番試探之后對他主動投懷送抱,父親開始還做出矜持的樣子,很快就激情澎湃地笑納了。從柳梅影上初中的那個秋天開始,母親就在進行一場艱苦卓絕的保衛(wèi)家庭的戰(zhàn)斗,對手就是花枝招展的陳曉歡。最終母親一敗涂地,父親義無反顧地拋棄了柳梅影和她的母親。一個小小的衛(wèi)生院長尚且如此,何況一個堂堂副縣長?想到這些,柳梅影覺得邢靜飛當官簡直對她是一種莫大的摧殘和折磨。
從邢靜飛當副縣長的第一天開始,柳梅影就向他猛吹枕邊風,一再告誡他要潔身自好,切不可把持不住。與此同時,柳梅影把隨時隨地電話查崗和突然襲擊現(xiàn)場查崗相結(jié)合,基本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實現(xiàn)了對他的全方位的有效監(jiān)督監(jiān)察。一年過去,邢靜飛表現(xiàn)良好,柳梅影松了一口氣,安心了不少。可是,讓柳梅影鬧心的問題恰恰在這時候發(fā)生了。
星期五下午,柳梅影把女兒萌萌安頓在婆婆家里,自己只身一人趕到邢靜飛工作的縣里。本來邢靜飛讓她帶著萌萌來,但是柳梅影嘴上答應走的時候卻把萌萌放在她奶奶家里了。她想為自己和邢靜飛創(chuàng)造一個二人世界,用她的女人魅力和媚力讓邢靜飛不敢也不想接近其他女人。在柳梅影到達縣里的時候,時間還不到下班,她沒有打招呼就來到邢靜飛辦公室。柳梅影強忍著內(nèi)心的興奮一本正經(jīng)輕輕敲了敲門,邢靜飛渾厚而磁性的聲音響起:“請進!”柳梅影很風度地進去了。
“邢縣長,小女子奉命送貨上門來了,請您笑納!”在來時車上構(gòu)思好的臺詞還沒來得及說出來,柳梅影的臉就陰了。
邢靜飛的對面坐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這讓柳梅影老大不高興。按照柳梅影的想法,當這個女人知道來的是邢副縣長夫人的時候,她就應該立馬告辭,可是這個女人卻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相反聲音銀鈴般清脆地一直在說自己的事兒。這當兒,柳梅影看到,這個女人一雙嬌媚的眼睛一直在邢靜飛身上逡巡,那眼神不是下級對領導的尊敬,而是赤裸裸的女人對男人的仰慕。這種眼神,在柳梅影上初中的時候,就見識過了。有一次陳曉歡從市里回來,拿著買給父親的剃須刀,裊裊婷婷地來到院長辦公室門口,給父親送上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這眼神,隔了近二十年,依然讓她隱隱作痛。柳梅影心里很不舒服,有意咳嗽幾聲,暗示著她的不耐煩。但是這個女人還是沒有識趣地離開,而是直到把自己的事情說完才告辭。出門時,她還很優(yōu)雅地向邢靜飛伸出手。柳梅影本來一直覺得男女握手是很正常的事情,現(xiàn)在卻覺得這女人格外輕佻了。等這女人前腳剛邁出辦公室,柳梅影一把就把門閉上投入了邢靜飛的懷里吻住了他。在邢靜飛騰出嘴來換氣的時候,柳梅影嚴肅地說:“這個女人騷兮兮的,以后堅決不準你和她來往!”
邢靜飛說:“這個女人是司法局的副局長,我分管她們單位,怎么能不來往?”
柳梅影很不高興了,說:“工作上有什么事情,你應該和她們局長說。她不懂規(guī)矩,難道你也不懂?”
邢靜飛說:“問題是,司法局現(xiàn)在沒有局長,她主持工作!”
柳梅影說:“那也不行!你必須和她不再往來!我怕這個騷女人把你勾引了!”
星期天下午柳梅影回市里的時候,坐上邢靜飛朋友的順風車剛剛出了縣政府大院,她忽然發(fā)現(xiàn)司法局那個漂亮的女副局長花枝招展風情萬種地走進了縣政府大院,她的心頓時沉重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郁悶。邢靜飛難道有外遇的可能?她的天就此塌下來了。
三
清明節(jié)那天早晨上班不久,年紀早已過了三十五六歲卻還單身的女科長把她臭罵了一頓,幾乎就把她做的報表摔在她頭上。私下里,柳梅影和另外兩個干事把她叫“滅科長”,她長得太像《倚天屠龍記》里的滅絕師太。也許心理有些變態(tài)吧?不然怎么就一點兒不顧及她縣領導夫人的身分呢?沒有辦法,她只好下午早點趕來做這份報表。正當柳梅影專注在這些叫人眼花繚亂的數(shù)字之時,手機響了。是邢靜飛打來的,電話里他有些底氣不足地說:“我調(diào)回來了!”
柳梅影一時沒有明白,問:“什么調(diào)回來了?”
邢靜飛說:“這次市里調(diào)整縣上領導,我調(diào)到市交通局了!”
柳梅影心一下冷透了,拿著電話愣了半天都不知道放下。怪不得滅科長這樣對她,也許是她早知道邢靜飛調(diào)回市里的消息了?!吧狭宋鏖T坡,誰都覺官小”。誰都明白,只要調(diào)回市里,邢靜飛再也不會有什么大的發(fā)展了。她氣不打一處來,沒想到到底還是對邢靜飛看走了眼,他到縣里奔波五年沒有當上縣長,卻調(diào)回市里當了交通局副局長,這對期待有一天當上縣長夫人的柳梅影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
按照邢靜飛的走勢,前途應該是不錯的,到縣里第三年就當了縣委常委,升遷算得是比較快了。哪知道過了兩年,眼看再干下去就會有提拔的機會,卻突然被意外調(diào)回來了,其中必有隱情?!扒迕鞴?jié)真是遇見鬼了!”柳梅影憤憤地咒罵。
曾經(jīng)躊躇滿志的邢靜飛,意外被平職調(diào)回,眼見得遠大抱負無法實現(xiàn),失意之情不言而喻,而這件事情給柳梅影的打擊遠遠超過了對邢靜飛。當年押的邢靜飛這一寶,居然賠本了。早知道這樣,不如當初嫁給那位人力資源部長,雖然是續(xù)弦,但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那家著名國企的副總了,年薪過了百萬,聽說馬上要接替總經(jīng)理的位子,成為獨攬大權(quán)的掌門人了。當初,那位過早就謝頂?shù)娜肆Y源部長對她一往情深,當了副總之后碰見她還含情脈脈笑容可掬。她知道,只要她愿意,這個男人盡管早已娶了一個小他十五歲的妙齡女郎,還是會毫不客氣把她擁入懷里的。過去沒有嫁他,現(xiàn)在柳梅影也不會再投入他的懷抱。男人就像江湖,越是有錢有勢的男人,就越是廣闊的江湖,波譎云詭,對她這樣的女人來說越發(fā)兇險。
邢靜飛官場失意,對柳梅影的打擊甚至超過他本人。既然失去夫貴妻榮的希望,那就變本加厲追求另外一種隱秘的快慰。柳梅影和“夢斷天涯”如膠似漆,越發(fā)纏綿悱惻。心中有了秘密,柳梅影變得寬容起來,她不再對邢靜飛跟蹤監(jiān)督,開始無比溫存體貼起他來。每天下午吃過飯,只要邢靜飛沒有應酬,柳梅影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和他一起去散步,公園,郊區(qū),商場,到處都是她小鳥依人的身影,她極力做出一種賢惠的樣子安慰著邢靜飛的失意,讓邢靜飛的落魄暫時有了安放的地方。柳梅影的溫存體貼,倒不是心中有愧,更多的源于她的隱秘的得意。邢靜飛有應酬不回家的時候,她就抓住一切機會去偷歡。每次從“夢斷天涯”家里安全離開的時候,柳梅影的得意更加溢于言表。一想到有一天她也能夠像傳說中那些情場高手一樣,把兩個男人同時玩弄于股掌之間,她愈加難掩心中的快意。明明“夢斷天涯”只是杭州,現(xiàn)在暖風熏得她這個游人頗有些沉醉,他居然也像成了汴州。只可惜,這是一種不能和別人分享的成就感。
只是,就算柳梅影想盡辦法要將兩只船都相安無事地踩在腳底,畢竟兩只船也會有互相撞擊的機會,她這個掌舵人就不好掌控了。中間有一次,游戲幾乎穿幫,讓她恐懼得肝膽欲裂。
這年端午節(jié),柳梅影的一個姐妹設了飯局,邀請她參加,特別提到帶上邢靜飛一起來。以前邢靜飛在縣上工作,柳梅影和朋友聚會,都只能影只形單一個人參加,現(xiàn)在邢靜飛調(diào)回市里,她也樂意帶他一起來??墒牵鹊搅司频?,柳梅影的吃驚不亞于平地起了驚雷。在包間里,有個男人對著她和邢靜飛似笑非笑,柳梅影吃驚地幾乎叫出來,這個男人,居然就是“夢斷天涯”。柳梅影惴惴不安,那人卻談笑風生。不知道是那人對邢靜飛的愧疚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頻頻向邢靜飛勸酒,并再三稱頌邢靜飛在縣上工作的業(yè)績,還殷勤地表示,自己對邢靜飛這樣有才能有擔當?shù)娜颂貏e敬重。邢靜飛和他不熟,只是謙虛而又禮貌應答著他。柳梅影內(nèi)心煎熬,唯恐他露出破綻,但卻怎么也不能暗示他,只好心里憤憤地想:你尊敬他,就和他的老婆上床嗎?真是恬不知恥的偽君子!“夢斷天涯”還在喋喋不休,柳梅影實在看不下去,借口去洗手間,拿出手機有些惡狠狠地給他發(fā)了個短信:“你抽什么風?想昭告世人嗎?”她回來以后,看到那人明顯地不再和邢靜飛糾纏,這才松了一口氣。隔了幾天,柳梅影再次和他在賓館開房的時候,還沒有來得及嚴肅地告誡他,早已被他帶著煙草氣息的親吻堵住了嘴巴。
可以想象,邢靜飛副局長雖然仕途失意,沉浸在頹唐和落魄之中,但還不至于遲鈍到任由城門洞開,讓別人的軍隊來去自如。時間不長,邢靜飛偶然發(fā)現(xiàn)了柳梅影的不正常。
那天下午,柳梅影閑著沒有事情,早早下班來到邢靜飛的單位,她要請邢靜飛到“浮生記”去吃粥?!案∩洝笔浅菛|新開的一家粥館,那兒的小菜很精致,冬瓜絲青翠得像綠玉,蔥香酒釀蕓豆又粉糯、又香醇。就在邢靜飛收拾東西下班的時候,“夢斷天涯”不合時宜地給她打來了電話??粗鴣黼婏@示,柳梅影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這樣,她怎么也不會來單位接邢靜飛。她故作鎮(zhèn)靜,趕緊敷衍幾句,然后匆匆掛斷。為了分散邢靜飛的注意力,柳梅影果斷地又打了另外一個電話,費盡周折對剛才的電話自圓其說。這個電話打完,她虛汗直冒,但是終于松了一口氣。再看邢靜飛的反映,柳梅影的心涼了半截,他居然一直在冷眼旁觀著她。
柳梅影再次虛汗直冒,卻強自說:“一個熟人,問個事情!我不太清楚,所以問問別人!有問題嗎?”
邢靜飛盯著她的眼睛說:“別這樣,我都知道了!還有意思嗎?”
柳梅影咆哮起來:“你在懷疑我嗎?”結(jié)婚多年了,每次和邢靜飛吵架,當她內(nèi)荏的時候,反而更加色厲,柳梅影的風格一貫如此。
邢靜飛平靜地說:“你覺得呢?”說完摔門自顧揚長而去。
柳梅影終于忐忑起來,尾隨在邢靜飛后面,回到了家。沒能去成“浮生記”,晚餐還是要吃的,柳梅影開始做飯,快要熟了,邢靜飛卻出門走了。柳梅影只好影只形單吃飯。盡管很擔心,柳梅影卻仍然幻想著邢靜飛只是在詐她。但是幻想終歸是幻想,她也知道邢靜飛這次真的感覺到了什么。她開始后悔剛才那個此地無銀的解釋,這是不是弄巧成拙呢?邢靜飛開始不顧一切求證事情的真相,很快從他的憤怒中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的求證有了結(jié)果:他知道她真的辜負他了!仕途失意還不至于讓邢靜飛一蹶不振,接踵而來的這一次打擊,才真的讓他徹底崩潰了。戰(zhàn)爭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
對于這種戰(zhàn)爭,柳梅影簡直太熟悉了。當年,父親喜歡上陳曉歡之后,和母親之間進行的就是這樣一種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柳梅影記得父親最常罵母親的一句話就是:“你這個破貨!”她不明白父親是什么意思。有一次,十一歲的柳梅影不小心把一盆污水灑在衛(wèi)生院里一個伶牙俐齒的護士身上,她尖叫著對柳梅影說:“你媽這個破貨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不長眼睛的小賤人!”柳梅影沖過去和她廝打在一起,那護士知道院長不待見柳梅影母女,一邊打她一邊罵罵咧咧的。柳梅影拼了挨打終于聽明白,母親在認識父親之前曾經(jīng)失身給一個男人。當初被下放的父親因為自身條件不好,三十好幾還沒有成家,只能和嫁不出去的母親結(jié)婚,但他其實是很不甘心的。當了院長,又有了青春靚麗的陳曉歡,他開始嫌棄母親了。柳梅影曾經(jīng)處心積慮用盡手段探尋母親當年到底是什么原因和什么人春風一度,但直到母親去世,她都不得要領。
邢靜飛當初曾經(jīng)開玩笑對柳梅影說,如果她對不起自己,那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但是現(xiàn)在真的出了問題,柳梅影看到,邢靜飛卻并不像他說的那么絕然,而是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矛盾中,這讓她多少有了一些希望。只是事情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樂觀,大約兩個多月以后,邢靜飛絕然提出了離婚,柳梅影瞠目結(jié)舌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么接招。他的孤注一擲,把她逼到了懸崖邊上,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事情既然傳開了,柳梅影也不怕別人知道。她在謝玫玲的美容院滿懷悲傷把一切都告訴了她。謝玫玲兩顆肥碩乳房一顫一顫,一邊給她拔火罐,一邊說,邢靜飛也許是在學你呢!淚眼婆娑趴在美容床上哽咽得一抽一抽的柳梅影瞬間頓悟:“你說的不錯!我怎么沒有想到?”她翻身爬起來,坐在美容床上破涕為笑。
邢靜飛怎能不害怕背負離婚這不好的名聲呢?他是個傳統(tǒng)的人。他要離婚,也許像她一樣,只是對她的一種懲罰。離婚是手段,恐嚇才是目的。柳梅影一旦有了這種自信,馬上就把戰(zhàn)術由消極推拖改為針鋒相對。她知道邢靜飛愛萌萌,絕不會讓萌萌失去完整的家。柳梅影這些年頤指氣使,潛意識里打的就是萌萌這張王牌。她確信,決戰(zhàn)關頭,只要搬出萌萌,邢靜飛就會偃旗息鼓舉白旗投降。等他后悔的時候,又會來找她復合。想明白這一點,柳梅影反過來向邢靜飛提出從速辦理離婚手續(xù)的要求,邢靜飛當然想都沒有想就答應了。
在走出婚姻登記處的時候,柳梅影的嘴角掛著一絲輕蔑的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只等著邢靜飛反悔。柳梅影自信滿滿。
四
柳梅影萬分懷念和邢靜飛在一起的日子,是在半年以后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萌萌早早去了學校,柳梅影給自己做晚飯,菠菜面,炒了兩個菜,還炒了大半碗的番茄肉末炸醬。加了菠菜汁的面條煮出來綠盈盈的,盛放在一只闊口大碗里,澆上炸醬,撒上一層碧綠的香蔥末,賞心悅目。她坐在餐桌前開始吃晚餐。因為對邢靜飛遲早會回頭求復合有著絕對把握,過去的幾個月里,柳梅影的心底是充實的,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卻總覺得心不在焉,有另一種異樣的感覺。思量再三,望著面前的木耳炒雞蛋、紅椒絲爆炒冬瓜皮,以及剛剛吃了幾口的菠菜面,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間做的這兩個菜和菠菜面,都是邢靜飛當初最愛吃而她并不怎么喜歡的。一時之間,柳梅影淚飛頓作傾盆雨,哭得不能自已。
說實話,單身之后,柳梅影的確享受到了一種短暫的解脫感。再也不用和邢靜飛鬧得雞犬不寧背井離鄉(xiāng)了,萌萌上了初中,下午飯在學校吃,她也不用趕著回去為萌萌做飯了。這真是難得的瀟灑,難得的自由?;橐龇☉撘?guī)定,女人結(jié)婚之后,隔幾年必須離一次婚,享受一下單身的樂趣。柳梅影不止一次產(chǎn)生向有關部門提出這個建議的沖動??墒?,這樣瀟灑自由的日子過了沒有多久,她又陷入巨大的空虛之中。每個離婚的人,誰的感覺不是這樣呢?看似自由,實際虛空沒有一個可以安放孤單和寂寞的歸宿。
“算了,就低一次頭,讓邢靜飛占一回上風吧!現(xiàn)在就去找他,沖破一切阻力和他復合吧!”柳梅影這么想著,望著鏡子里惶惶不安的自己,算是無奈至極了。然而,柳梅影打了兩個電話,邢靜飛都很果斷地掛斷了。
柳梅影知道,自從和她分開以后,邢靜飛過得也不好,晚上沒有地方可去,總是在單位呆到很晚。柳梅影向天買卦:現(xiàn)在就去單位找邢靜飛,如果他在單位,那么他們就還有可能破鏡重圓,反之則注定各奔前程。下了樓,她打車直奔邢靜飛單位。在樓下,柳梅影抬頭的剎那,看到了從他辦公室窗口透出的燈光,她沒有來由地一陣激動:冥冥之中,她們的緣分畢竟還沒有散盡。敲門進去的剎那,柳梅影才發(fā)現(xiàn),在邢靜飛辦公室的沙發(fā)上,還坐著另外一個女人。柳梅影直勾勾盯著邢靜飛面前的女人,不明所以,女人禮貌地起身給她讓座的時候,柳梅影已經(jīng)急匆匆跑了出去。疾走在秋夜瀟瀟的雨霧中,她悲哀的感覺無異于世界末日來臨。她處心積慮想復合而邢靜飛并不接招,原來是他有新歡了,她這只無所依靠的小舟,要想回頭停泊在邢靜飛這座碼頭已經(jīng)不可能了。
柳梅影忍受不住妒火的煎熬,好幾個下午,戴上大口罩、黑墨鏡,在邢靜飛家的樓下徘徊。結(jié)婚前,柳梅影和邢靜飛各自都有一套房子,結(jié)婚后,兩人一直住在邢靜飛這邊。邢靜飛下到縣里不久,萌萌上小學,為了離學校近,兩人又搬到柳梅影以前的房子。離婚后邢靜飛搬回原來的家中,這個名叫“丁香苑”的小區(qū),靠近著名的三色湖,名副其實種了大量丁香樹。柳梅影來的時候,正值丁香盛開,細雨如煙,紛繁的花朵看上去是白的,但似乎又覆上一層薄薄的紫色。在丁香花枝掩護下,柳梅影看到邢靜飛家的窗子上貼著他不久前結(jié)婚時候的紅窗花,在陽臺上依稀可以看見晾衣架上掛著三四件衣服,一件大概是邢靜飛新買的西裝,風格由成熟穩(wěn)重型轉(zhuǎn)向了青春瀟灑型,這應該是邢靜飛的新妻子在按照她的理念包裝他吧?另外幾件是他新妻子的,其中一件鑲了蕾絲的黑色胸罩赫然昭告她的主人有著怎樣驕人的尺寸。柳梅影知道邢靜飛喜歡胸大的女人,而她自己的胸只能算不大不小,這次邢靜飛應該很有如愿以償?shù)母杏X了。柳梅影看著看著,忍不住心酸,眼淚簌簌直落。這本來是柳梅影的生活,現(xiàn)在卻讓另一個女人鵲巢鳩占了。
星期天柳梅影回了一趟江離鎮(zhèn)。上大學的時候,鶴發(fā)童顏的《楚辭》教授講到,江離,又名“蘼蕪”,香草的一種。望著車窗外變幻的風景,柳梅影心中嘆息,當初一直以江離自詡,現(xiàn)在她再也不是香草了,只不過是殘花敗柳而已,她有些深恨自己的姓氏了。跪在母親的墳前,柳梅影真想一頭撞死,回到從前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時候。那時雖然孤苦,卻不至于絕望。在和邢靜飛結(jié)婚的第二年端午節(jié),母親早晨起來突然覺得胸悶,上床躺了會兒,卻再也沒有醒來。母親死的時候是睜著眼睛的,她知道母親死不瞑目。柳梅影想起來就難過,母親的一生太凄苦了。最讓柳梅影憤憤不平的是,負心的父親現(xiàn)在卻返老還童了,每天陳曉歡會挽著他的手,在晨昏時候慢慢散步,一副生活美滿幸福的樣子。為這,柳梅影總是不大理他。在她潛意識里,是父親害死了母親,她要父親嘗嘗與她咫尺天涯的滋味,以此來安慰凄苦的母親。盡管她后來也明白,母親其實不是父親真正的菜,但她不愿意母親這么凄苦孤獨。
柳梅影沒帶工具,就雙手刨土,在母親墳頭移植了好幾棵江離。
五
如果不是后來有一次謝玫玲和她的男朋友吵架后跑到柳梅影家里喝酒,酩酊大醉后的柳梅影口無遮攔自己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一直隱藏在她心底深處的那個久遠的不曾走出的坎兒。
那個晚上,謝玫玲和老公吵了架,悲憤至極,忘記了遵循晚上聯(lián)系要用微信的約定,直接給她的男朋友打了電話。沒有想到的是,電話恰好在她男朋友老婆手邊。謝玫玲和老公的吵架又演變成和情人以及他老婆的吵架。偷情就像官場和商戰(zhàn),原來也有規(guī)則,誰打破規(guī)則,誰就要受到懲罰。謝玫玲里外不是人,沖到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柳梅影家。萌萌上晚修,柳梅影正一個人蜷縮在陽臺的貴妃椅上,眼神迷離,望著外面熱鬧而溫暖的萬家燈火。她曾經(jīng)也是這萬家燈火中最熱鬧和溫暖的人家之一,然而現(xiàn)在,到處卻只有孤寂和荒涼。真的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了斷壁殘垣。下午臨下班,滅科長又搶白了柳梅影幾句,她正需要有人聽她傾訴,謝玫玲來得恰到好處。兩個女人沒有喝多少酒,就都醉了,笑一會兒,哭一會兒,喝一會兒,說一會兒。
當初在縣上,和副局長家兒子交往兩個月后的某個晚上,吃過飯又逛了一圈以后,副局長兒子來到柳梅影的宿舍聊天。夜深了,他磨磨蹭蹭還不走,柳梅影清清楚楚看出他的意思,卻不催他早點兒回去,只是心照不宣地收拾洗漱,做上床休息的一應準備。副局長兒子癡迷地望著云鬢散亂神情慵懶的柳梅影在眼前晃來晃去,一時沖動難以自抑,有些粗暴地把她摟在懷里親吻起來。柳梅影任由他從背后把手伸進上衣領口里,冷靜而又不失溫柔地配合著他。得到鼓勵的副局長兒子接下來雖然沒有明說,卻明顯在用肢體語言提出要求。柳梅影沒有過多猶豫,一切在半推半就中水到渠成了。如果沒有后來她突然調(diào)到市里,這本該是柳梅影一生中最值得銘記的幸福日子。然而世事陰差陽錯,變化只是一瞬。因為提前預支,在認識邢靜飛以后,幸福成了永遠難以逾越的災難。
和邢靜飛的新婚之夜,鬧房的賓客散盡,當邢靜飛無限癡迷地摟著柳梅影的時候,她就為接下來的事情擔心不已。盡管她堅持關了燈,但是窗外的月光篩進來,屋里亮亮的非常清爽,邢靜飛依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的一切表情。本來她如此緊張讓邢靜飛狐疑起來,但是看著她快要變形的臉,頓時一臉感動,相信了她當年體育課上不慎受傷的搪塞。事情雖然就此過去,但是柳梅影一點兒也不踏實,丈夫不傻,也許以后會知道她不是第一次。如果邢靜飛知道事情的真相怎么辦,柳梅影對此十分擔心。父親當初就是因為這樣才嫌棄母親。害怕邢靜飛知道這件事一直如影隨形,影響著柳梅影生活的各個細節(jié)。越是悔恨當初的草率,越是懼怕邢靜飛會不忠于自己。正因為如此,柳梅影把防止邢靜飛背叛自己當成她人生第一等大事,任何蜘絲馬跡都會讓她和邢靜飛兵戎相見。當這一切都積重難返,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原來她一直都在努力規(guī)避母親命運的重演,哪知道再怎么掙扎,最后都不過是重蹈母親的覆轍。
這一晚正是平安夜,窗外瑞雪飄飄,在和邢靜飛生活過數(shù)年的房子里,柳梅影情難自已,哭得梨花帶雨。
責任編輯/文媛
作者簡介:
安杰,甘肅靈臺人,甘肅平?jīng)鍪凶鲄f(xié)副主席。曾在《散文》《陽光》《四川文學》《當代人》《佛山文藝》《短篇小說》等雜志發(fā)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深處》、中短篇小說集《西風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