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寶厚

縱覽畫史，諸如牛、馬、雞、狗、虎、龍、猴等，都有名家獨善其場，唯獨畫豬沒有大作流行于世。鮮為人知的是，以畫蝦名世的國畫大師齊白石曾數(shù)次畫豬。齊白石與豬的淵源，除了和他從小在農(nóng)村生長的背景有著相當?shù)年P聯(lián)之外，還有著個人對家的深刻情感，更象征著家園與他之間的羈絆?？梢哉f，齊白石畫豬的心理機制，除了一般藝術理論中談到的生命本能、原始記憶和自我實現(xiàn)的要求之外，還要和他的人生軌跡相聯(lián)系，懷念家鄉(xiāng)——或者說“鄉(xiāng)土情結(jié)”——激發(fā)了定居北京之后的齊白石畫豬的沖動。

齊白石的家庭歷代務農(nóng)，他出生時家里只有一畝水田，幾間茅屋。齊白石7歲時曾經(jīng)短暫讀過外祖父的私塾，但因為家中收成不好，不久就失學了。9歲時他開始參加力所能及的勞動：打柴、放牛、牧豬、撿糞，照看兩個弟弟。據(jù)他的自述，他最愿意牽牛放牧，這樣可以得空念書。13歲始，齊白石開始學習扶犁、插秧、耘稻等，但他從小體弱多病，力氣小，難勝其任。家人商量要他學一門手藝，于是他開始學習木工，并拜雕花木匠周之美為師。由此齊白石開啟了從木匠到畫匠再到巨匠的人生軌跡，最終定居北京。有了名氣后的齊白石已同兒時生活狀態(tài)不同，但在情感上，在深層的意識中，齊白石始終思念著家鄉(xiāng)。

齊白石思念家鄉(xiāng)，常表現(xiàn)為對農(nóng)事的想念。在北京，齊白石始終保持著農(nóng)民的生活方式與習慣，對農(nóng)活、農(nóng)具、農(nóng)家的一切——包括在人們生活中具有實際價值的豬身上，都寄托了齊白石的生活態(tài)度，尤其是湖南湘潭杏子塢星斗塘附近牧豬的情景，更是反復縈繞于晚年齊白石的腦海中，也用畫筆數(shù)次呈現(xiàn)。

現(xiàn)在看到的齊白石畫豬的作品都是他定居北京之后所作，大多未署年款，依據(jù)筆墨風格及題字來看，多是完成于上世紀40年代至50年代間。中國美術館收藏的《牧豬圖》（圖一）是齊白石畫豬作品中景物較為豐富的一件。這是一幅典型的齊白石山水畫，山腳下一河兩岸式的簡略布局，小河對岸柳樹成行，高低錯落中露出簡陋的屋宇，小河的近岸坡岸邊小橋橫陳，肥胖慵懶的母豬帶著四頭活潑的小豬緩步走向家中，三頭小豬緊隨母豬身后，后面一頭小豬僅露出頭部，這與齊白石經(jīng)常描繪的母雞、雞雛很類似。齊白石以慣用的大筆濕墨粗略地排布出豬的身體，鼻孔用線條勾出，耳朵、四蹄和尾巴全用墨暈染。母豬四蹄短小，反襯出身軀的龐大厚重，眼睛用重墨輕輕一點，并未過多描繪，看似呆滯，卻更增慵懶散漫的情趣，四頭小豬則描繪得輕巧靈動，動勢也較大，與母豬截然不同。整幅畫面極富趣味，經(jīng)過齊白石的處理，寧靜舒適的田園風光映入觀者眼簾，引人遐想。

北京畫院收藏的《三豬圖》（圖二）相對于前一件作品就疏朗得多，但畫面洋溢的情趣則更加引人入勝。下部正中的小豬駐足靜聽，旁側(cè)小豬回頭竊竊私語，遠處小豬充滿好奇，正擬趕來。齊白石筆下的青蛙、松鼠、小雞都有類似的布局，也都體現(xiàn)了相同的擬人情態(tài)。小豬的刻畫上著墨不多，但形態(tài)和神氣卻十足。許是覺得畫面有點太過簡略，齊白石又用殘墨在小豬四周點綴了幾叢不知名的小草，也指明了小豬的所在不是豬圈，而是野外。如前所述齊白石自9歲失學后就開始務農(nóng)，牧豬、放牛、砍柴這些小孩力所能及的勞動都深深刻入童年齊白石的記憶中，“曾牧星塘屋后”的題字就是齊白石對童年記憶的追述和懷念。北京畫院還收藏有齊白石這幅畫的畫稿（圖三），畫稿是用墨線勾出，三頭小豬的姿態(tài)、位置和動勢都與《三豬圖》一致，畫稿中還專門畫了一叢雜草，并寫到“草宜淺，草深無味”，原來《三豬圖》中的雜草也早在齊白石的籌劃之中了。憑借著反復勾描畫稿的熟悉，齊白石在下筆時用濃重的筆墨就能準確地勾勒出小豬的動勢，也由動勢捕捉到小豬的神態(tài)，敦厚、可愛、頑皮。齊白石通過筆墨找到了曾經(jīng)牧豬時的童年，也如身臨其境一般向觀者展示了充滿情趣的生活。北京畫院還收藏有齊白石畫豬另一幅畫稿（圖四），這幅畫稿中齊白石注意的是對筆觸和水墨的控制和把握。三頭小豬的位置、姿勢和上一幅畫稿類似，卻又通過錯落有致的筆觸和濃淡不一的水墨，刻畫出活潑潑、毛茸茸、憨態(tài)可掬、惹人憐愛的小生靈。

圖一 齊白石 溪橋歸豕圖 立軸 111×33.7厘米

圖二 齊白石 芳草游豬圖

遼寧省博物館收藏的《墨豬圖》（圖五）是最能透露齊白石追念牧豬生活的一幅作品。畫面的布局更為簡潔，畫家的題字成了我們解讀這件作品的關鍵：“追思牧豕時，迄今八十年，都似昨朝過了?！饼R白石9歲失學開始務農(nóng)，雖然這件作品沒有年款，但從“迄今八十年”可知作于89歲之后，這個階段齊白石的作品已經(jīng)達到了返璞歸真的境地。畫面中豬圈柵欄門剛剛打開，一頭小豬獲得短暫的自由，按捺不住心頭的歡欣奔跑而出，柵欄的線條是堅實的篆書中鋒用筆，小豬未作過多的刻畫，筆觸和墨的濃淡也未過多地追求，但奔跑的四蹄和飛揚的小尾巴仍精確地反映了小豬的雀躍神態(tài)。許是晚年的齊白石日常生活中看到了這一幕，追憶起兒時牧豬的情形，以及鄉(xiāng)間的淳樸生活和舒緩節(jié)奏，而這些“都似昨朝”一樣，已經(jīng)“過了”，但齊白石卻用繪畫給自己營造了一個可供遐想的空間，也短暫地重溫了那一幕，在懷念和遺憾的同時也得到了些許的安慰。

圖三 齊白石 三只豬（畫稿）

圖四 齊白石 三只豬（畫稿）

圖五 齊白石 墨豬圖 立軸 99.4×34厘米

美術批評家郎紹君先生曾說：“齊白石所畫的一切，包括花、鳥、蟲、魚、人、獸，甚至山水，什物，都如可對語，是活潑潑的生命。”齊白石的繪畫充滿著生命情趣，腿被纏住的青蛙，爭搶蚯蚓的小雞，追逐荷花的小魚，大快朵頤的松鼠……這些幼小的生命可愛頑皮，讓人感到生命的歡樂和詩意，而齊白石筆下的豬卻更多寄予了他對童年生活的思念。平靜和諧的鄉(xiāng)村生活在經(jīng)歷豐富的齊白石一生中是短暫的，但思念家鄉(xiāng)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卻始終貫穿于齊白石從定居北京直至去世的大半生。齊白石用豐富的畫筆既找到了對思鄉(xiāng)情感的宣泄路徑，也給后人留下了大量充滿情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