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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量

        2019-04-02 08:10:02李娟
        伴侶 2019年1期

        李娟,作家,1979年生于新疆奎屯。199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請放聲歌唱》《記一忘三二》《九篇雪》等,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冬牧場》《羊道》三部曲等。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花地文學(xué)獎”“天山文藝獎”“朱自清散文獎”等。2017年出版長篇散文《遙遠(yuǎn)的向日葵地》獲“2017年度中國好書”,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散文雜文獎?,F(xiàn)居阿勒泰,供職新疆文聯(lián)。

        牛最喜歡吃葵花花盤,那么花盤一定是最最好吃的。

        至少比青草好吃,至少比復(fù)合飼料好吃。

        至少,附在花盤最表層的那層葵花籽是最好吃的。別說牛,連我們?nèi)硕加X得好吃。

        在北方大地,誰家不出一兩個嗑瓜子落下的“瓜子牙”(門牙帶小豁口的人)?北方的冬閑時節(jié)太過漫長,不嗑瓜子干什么。

        然而最最想不通的是,連我這樣不 愛嗑瓜子的,都是個“瓜子牙”!

        我真的不喜歡嗑,全都怪瓜子太香了。雖然不喜歡,但只要一嗑就沒法停下來。

        只好嗑啊嗑啊,瓜子從左邊嘴角喂進(jìn)去,瓜子皮從右邊嘴角涌出來——

        嗑啊嗑啊,一直嗑到滿嘴打泡為止,一直嗑到口吐白沫為止——

        我是真的不喜歡嗑瓜子,我是真的很少嗑瓜子!——然而無論我怎么解釋都沒人相信。

        大家久久地,盯著我的“瓜子牙”。

        好吧,連我這樣不喜歡瓜子的,都能嗑豁了牙,更別提喜歡瓜子的。

        連我家賽虎都喜歡呢!

        春天一連補種了好幾茬種子,剩下的種子被我媽隨便堆到床下。賽虎這家伙一有空就鉆進(jìn)去,吃得香噴噴。

        但它不會嗑瓜子,便連瓜子殼一起嚼吧嚼吧吞下。

        我媽看著不忍心,一有空,便幫它剝瓜子。

        每剝完一小把,把瓜子仁兒撮在手心任賽虎舔食,看它吃得高高興興,我媽便也高高興興。

        雖然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我家狗的伙食差,但也說明了瓜子的確是個好東西。

        就更別說兔子和雞了。敲完花盤,揚完渣,裝完包,剩下一大堆雜質(zhì)多的碎葵花渣被我媽全留給了他們,個個吃得歡天喜地。

        賣葵花時,我們自己會留下一部分,送到榨油廠榨油。榨出來的油一部分在店里出售,一部分自己吃,夠吃一年的。榨油剩下的油渣也是好東西,哪怕已經(jīng)被碾盡精華,雞和兔子仍然強盜一樣,擠頭猛搶。

        如此貧瘠的土地,卻生出如此香美的食物,這么一想,就覺得必須得贊美土地的力量。

        雖然其中也有化肥的力量。但化肥只能依從土地的意志而作用于植物。

        人類甚至可以研究出無土栽培技術(shù),卻依然不能更改生命成長的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也是大地的意志。

        我媽不喜歡化肥。雖然他和其他種植戶一樣,一點兒也離不開化肥的助力。

        她年輕時讀書學(xué)的專業(yè)就是農(nóng)業(yè),她的一個老師曾告訴她和她的同學(xué),施加化肥是急功近利的做法,雖然一時能增收保產(chǎn),但如此持續(xù)不到30年,土地就會被毀去。

        她常常念叨已經(jīng)30年了,已經(jīng)30年了,不知是憂慮還是疑惑。

        我不知“土地被毀去”具體是什么概念,但是我卻見過“死掉的土地”。

        真的是死了——地面堅硬、發(fā)白。田埂卻依然完整,一道挨著一道,整齊地,堅硬地隆起。于是整塊地看上去像一面無邊無盡的白色搓衣板。上面稀稀拉拉扎著好幾年前殘留的葵花稈。也被太陽曬得發(fā)白。

        我猜這是不是因為過量施加化肥,因為不合理灌溉,因為鹽堿化,因為各種透支等原因被廢棄了的耕地。雖然戈壁灘本身也是硬地,但卻是生態(tài)系統(tǒng)完全正常前提下的硬。

        戈壁灘再荒涼,也會覆蓋稀薄的植物,盡管這些植物完全混入大地的色澤和質(zhì)地,看上去暗淡、粗拙。

        可眼下這塊地,卻是極度不自然的硬。表層板結(jié)得異常平整光潔,寸草不生,毫無生氣。

        唯一的安慰是,到了春天,當(dāng)其他的耕地裸露于無止境的大風(fēng)之中,疏松的土壤失去草皮和堅硬的殼的覆蓋,成為沙塵暴的隱患。日復(fù)一日,水分流失,走向沙化——此處,卻以緊實的地皮,緊緊鎮(zhèn)壓松散的土壤。

        突然又想起了河流的命運。

        聽說在我們阿勒泰地區(qū),有一條從北往南流的河,下游是無邊的湖泊。但是因為污染及其他的環(huán)境原因,這個湖泊漸漸退化為沼澤。

        看上去好像是這條河流陷入了衰敗境地,實際上卻是它的最后一搏——它退化為沼澤,搖身一變,成為環(huán)境之肺,努力地過濾、分解所有施加于它的污染和傷害。以最后的力量力挽狂瀾。

        我媽總是說:“這要是自己的地,還不心疼死了!要是自己的地,哪舍得這么種!”

        是啊,只有土地的主人才真正能做到愛惜土地吧?只有真正的農(nóng)民,世世代代依附土地而生的人,才能真正地體諒?fù)恋亍?/p>

        真正的農(nóng)民,每塊地種上幾年,就會緩幾年再種。

        或者每種幾年傷地力的作物——如葵花,會再種幾年能夠改良土壤的作物——如苜蓿。

        耕地要輪耕,牧場也要輪牧。牧民不停地遷徙,也只為大地能得到充分的休息與恢復(fù)。

        我無數(shù)次感慨北方大地的貧瘠。雖然耕種過的土地看上去都差不多,又整齊又茂盛。但再看看野地便知端曉——南方野外四季常青,植物濃密;而北方野地植被極為脆弱稀薄,看上去荒涼又單調(diào)。

        可是,就算是力量再單薄的土地,對生存于此的人們來說,也是足夠應(yīng)對生存的。

        我們眼下租用的這塊地就是一塊已經(jīng)連續(xù)種了三年葵花的地。按理說該停種了,養(yǎng)兩年地再接著種。長期種植同一種作物,而且是油葵這樣消耗巨大的作物,不但損害地力,也會影響產(chǎn)量。

        何況我們目前只能買到本地出產(chǎn)的種子。和近親通婚的道理一樣,如果同一塊土地上長出的種子再播種回原來的大地,會產(chǎn)生明顯的退化。

        再加上去年冬天的罕見暖冬,早在今年年初,“旱情已成定局”的消息就已經(jīng)四處流傳了。

        可是我媽還是決定頂著各方壓力再種一年。

        河水依賴不了了,她便全賭在雨水上。

        只因在春天里,她聽當(dāng)?shù)厣狭四昙o(jì)的哈薩克族老人說,春分日那天若下了雨,將預(yù)示全年雨水豐足。

        老媽說:“老人的話,還是要信的。”便孤注一擲地賣掉房子,把全部力量投入荒野之中。

        果然,這一年的雨水極多,三天兩頭灑一陣。

        可是,雨水多的同時,風(fēng)也多——往往雨還沒灑幾滴,烏云就被風(fēng)吹散。雨很快偃旗息鼓。

        盡管損失慘重,甚至放棄了一塊土地,但眼看著這塊地總算沖出槍林彈雨挺到了最后一刻,我媽還是很欣慰的。

        事到如今,不賠就是賺了。

        每當(dāng)我一圈又一圈地繞著葵花地趕牛,保衛(wèi)最后的勝利果實,累得大喘氣兒,喘得肺快爆了時,心里便想:大地的付出已經(jīng)完全透支,我們必須用自身的力量填補。

        葵花收獲了。雖然一百多畝地才打出20多噸葵花籽,但滿當(dāng)當(dāng)?shù)?00多個袋子炫富一般堆在地頭,看在眼里還是令人喜悅的。

        可一時半會兒卻怎么也雇不到搬運的工人。

        收葵花的老板一再表示時間緊張,不能再等了。于是我媽和我叔一咬牙,自己上。

        收購葵花的車沒法完全開到地邊兒,離了還有三十多米。

        四百多袋,我媽和我叔扛了兩百多個來回。

        三十多米距離,只算負(fù)重距離的話,每人共計走了六七公里。也就是說這老兩口把二十多噸的葵花籽挪動了三十多米。

        或者說,兩人各扛一只五十公斤的麻袋,走了六七公里路。

        好吧,又省了兩百塊錢工錢。

        可是我叔的高血壓——

        我媽低血壓——

        眼下這些從金燦燦轉(zhuǎn)變?yōu)楹趬簤旱呢敻话。坏ジ闪舜蟮氐牧α?,也快要把這夫妻倆榨成渣了。

        責(zé)編/伊和和

        E-mail:yihehe@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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