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土
1
太虛宮的大門很獨(dú)特,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似一個巨大的“道”字,游人從道字底下進(jìn)去,又從道字底下出來,來來往往如穿梭,得道的卻不知有幾個。路可新去的時候,天色近晚,游客已經(jīng)很少了,道字門下顯得有些荒落,不過夕陽還沒完全沉下,一縷陽光從斜里打過來,正好照在漢白玉砌就的“道”字門上,門兩側(cè)的一幅對聯(lián)清晰可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路可新知道,這句話出自老子的《道德經(jīng)》,魯敏給他講過,所以他只在門下稍一停留,便穿門而入。迎面是一片開闊地,開闊地的中央矗立著一幅巨大的黑理石材質(zhì)的雕像:長春子西行記。這個故事魯敏也給他說過,所以路可新仍然沒有駐足,而是架起雙拐緊走幾步,繞過雕像,他就看見了湖后那群錯落巍峨的灰色道觀。道觀的四周長滿了參天的古木,雖是深秋,卻仍枝葉繁茂,巨大的樹冠掩住了觀頂?shù)那啻u綠瓦,也遮住了原本就已微弱的光亮,通往道觀的路面上顯得陰暗且蕭瑟。路可新不由得放慢腳步,他嗅到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香氣,路可新猜想,那是眼前這所道觀里透出來的氣味。他循著香氣一步步穿過樹下的青石板路,行不多遠(yuǎn),就來到了道觀前,等抬頭看清觀門上的三個大字后,他不由得一下子變得肅敬起來。
太虛宮。他心里默念了一句。
2
十個月前,路可新逃離南方,來到了霞城。霞城只是膠東半島上的一個小城,遠(yuǎn)比不上他原本所在的那個大都市。要不是一時無處可去,又恰好想起遠(yuǎn)在北方還有一個叫魯哥的朋友,他或許一輩子也不會來到這個聽都沒聽說過的小城。霞城,路可新心里笑了一下,他想起初到霞城時魯敏接他的情景。
路可新初到霞城時是冬天,霞城還下著雪。雖然早早聽從了客車司機(jī)的忠告,半路上買了一件厚厚的羽絨服,但一下車,路可新還是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他站在空曠的原野,裹緊衣領(lǐng),抖索著手拿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然后就站在雪地中等待。路可新從小在南方長大,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寒冷的冬天和雪景,他把身子捂在厚厚的羽絨服里,像只剛出窩的小雞崽似的瑟瑟發(fā)抖,眼睛卻忍不住探出棉帽來,好奇地偷窺著外面的世界。皚皚白雪已將遠(yuǎn)處的群山和近處的田野全部覆蓋,大地白茫茫一片,顯得干凈、寧靜,陽光出來了,白雪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而就在他等待的空當(dāng),天空中又下起了雪,起初是粉末樣的雪粒,很快就變成了鵝毛似的雪花,沒有風(fēng),雪花從蒼茫的天空中劈頭蓋臉地向他砸過來,源源不斷,一會兒的工夫就把他變成了一個雪人?;颐擅傻难┗o窮無盡地從天空中落下,仿佛要把他埋葬在這大地中一樣。雖然冷,卻也讓路可新心里感到一股少有的舒暢,于是他仰頭大叫一聲,四周是茫茫雪野,洪亮的聲音沖破飛雪飄向天邊,幾天來的郁悶之氣隨之揮去大半。路可新一時興起,張開嘴,試圖讓自由的雪花落入自己的口中,但很快發(fā)現(xiàn),雪花雖然很多,但能進(jìn)入口中的卻似乎只有一兩片,發(fā)出一股涼絲絲的冰冷。他又伸出手,想接住一片雪花,查看一下它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可雪花落入掌中,卻瞬間即化,只留給他一片模糊的影子和一滴晶瑩的冰水。
魯敏就是這個時候到的,她開著一輛黑色的路虎無聲地停在了路可新的身后。車牌已被積雪遮掩,但路可新依然能分辯出那一串“8”字。路可新有這個特長,在南方,數(shù)十米外,他一眼就會認(rèn)出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各種車牌,有時候,車牌就是一個人身份的象征。但這次,路可新沒想到車窗里探出來的是一張姑娘的臉,那臉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樣子,一張嘴,還露出兩顆小虎牙。上車。她說。
你是……?路可新有些疑惑,也有些警惕。
我叫魯敏,是我爸的女兒?;⒀烙诌珠_一次,哦,就是你說的魯哥。
路可新沒有再猶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積雪,就鉆進(jìn)副駕駛的位置。魯哥呢?路可新還是有些不放心。
他今天有事,走不開。魯敏邊開車邊回答,她開得很快。一輛白色的帕薩特滑進(jìn)路邊的隔離帶中,兩個年輕的女人站在雪地里無助地跺著腳。路可新沒再說什么,他不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又看見一輛廂式貨車側(cè)翻在路邊。他有些擔(dān)心,側(cè)臉看看魯敏,魯敏的眼睛一直盯著冰滑的路面,腳下的油門卻絲毫不肯減少,她接連超過了幾輛車。她是不是有急事?路可新想。他一直覺得,魯敏眼睛雖然看著路面,余光卻在不斷掃向自己。果然,當(dāng)幾片殘存的雪花融化成水滴從路可新發(fā)梢間滑落下來,他正想著是不是用衣袖子將水珠拭凈時,幾張白色的紙巾從魯敏手中遞了過來。路可新接過紙巾,拭凈臉上的水珠就再也不敢活動,車子飛快地朝著霞城的方向駛?cè)ァK仙想p眼,困意竟然瞬間就襲上來,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南方。
看,長春湖。路可新被車內(nèi)突然響起的聲音驚醒,他睜開眼,歉意地沖魯敏笑笑,魯敏卻面無表情。路可新回過頭,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藍(lán)色的水面,水面似一面巨大的鏡子鑲嵌在起伏的山間,天上的云、山上的樹,竟然在水中清晰可見。山是白的,路也是白的,而只有這片水面是藍(lán)色的,路可新感到奇怪,在如此寒冷的冬天,這片寬闊的水面上居然仍是碧波蕩漾,沒有半點(diǎn)結(jié)冰。他不由得將臉貼在車窗上,他感覺車速慢了下來,車子沿著環(huán)湖路緩緩地行進(jìn),路可新終于看清,原來他們一直是在山中行駛,這些山,峰脈相連,奔波起伏,連綿不斷,一座山的盡頭居然深深地探進(jìn)湖心的位置,就似一條吸水的龍。
一座古式建筑忽然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的湖邊,它孤零零地座落在雪中,顯得孤寂卻又溫暖,路可新一下子被它吸引住了,他的眼睛盯著那座建筑就再也沒收回。
那是太虛宮。魯敏說,丘祖住的地方。
丘祖是誰?路可新問。
一個神仙。魯敏說。
車子轉(zhuǎn)過一個拐,太虛宮不見了,幾幢高大的建筑物卻忽然出現(xiàn)在視線中,那些建筑物就如彈出來一般,一下子就跳到了路可新的眼前。
那就是霞城。魯敏說。
3
在南方時,路可新讀過金庸的武俠小說,其中《射雕英雄傳》是他比較喜歡的,但他沒想到里面的人物全真教主丘處機(jī)竟然真有其人,而且就是霞城人?;叵肫饋?,金庸書中似有提起過,只是自己沒有注意到罷了,那時他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叫霞城的地方,他不由得有些佩服起金庸大師的博學(xué)來。
在南方的那個城市,路可新曾經(jīng)也如金庸小說中的大俠一樣,為人所知,受人敬仰。幾乎沒有人會想到最后他竟會如一只喪家犬一樣慌不擇路,一頭扎進(jìn)遙遠(yuǎn)的霞城。
魯敏是魯哥的女兒,路可新覺得一點(diǎn)都不像,她長得弱不禁風(fēng)。魯哥卻是一個典型的山東漢子,那次在南方,他被一群人圍攻,頭上的鮮血泉水一樣汩汩涌出,他卻不肯退后半步。那次要不是路可新出手,魯哥不知會不會看到第二天的太陽。這么大的恩情,魯哥卻并沒有對路可新干恩萬謝,只是給他留下一個電話號碼,說,他日若到霞城,可打這個電話。路可新笑了笑,霞城,那么小的地方,他怎么會去那里呢?但他喜歡魯哥的做事風(fēng)格,所以就把電話記下了。二人就此別過,從此再無聯(lián)系。臨決定來霞城時,路可新還想過自己的電話打過去,魯哥會不會想不起他是誰,但電話只響了一聲,魯哥就在那頭說,兄弟,我在霞城候著你。
后來,路可新才知道,魯哥在霞城很有些勢力,他擁有著多家企業(yè),其中在大艾山的那個金礦,金儲量在省內(nèi)也是少見。
路可新就住在魯哥距大艾山金礦不遠(yuǎn)的別墅里,別墅起了一個挺俗氣的名字:鳳彩山莊。但這里山青水秀,環(huán)境清靜,尤其好的是外人少至,正適合路可新居住。住在這里的時候,路可新會常常想起在南方的日子,他特別不愿意回憶在賓館里撞見李可兒的那一幕,他對李可兒那么好,沒想到卻會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果。但那一幕就像定格在路可新的腦子中,任他怎樣,也總是揮之不去。但他卻從心里對李可兒恨不起來,也很難怪她。李建平這個花花公子在南方的那個城市里也是赫赫有名的,他的父母都是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他想要的東西一般人很難阻擋。只是估計這個時候他的家里肯定是亂成一鍋粥了,就這么個寶貝兒子,現(xiàn)在命根子都沒了,做再大的官,掙再多的錢,又有什么意思呢?想起這些,路可新的心情覺得好受了些,他站到窗前,極目遠(yuǎn)眺,他看到了一大片水面,闊大的水面上碧波涌蕩,路可新一下子又想起了長春湖,以及湖邊那處孤寂的院落。
4
魯敏一直說要領(lǐng)路可新去太虛宮看看,卻一直沒去。有的時候是因為路可新不方便露面,有的時候卻又是其它瑣事所擾。但魯敏卻給他講了好幾個有關(guān)丘處機(jī)的故事。魯敏講得最多的就是丘處機(jī)“高齡西行,一言止殺”這個故事。和其他霞城人一樣,魯敏一直尊稱丘處機(jī)為丘祖。在丘祖七十二歲那年,魯敏說,為了阻止元兵屠城滅族,殺戮百姓,他不顧古稀高齡,由霞城出發(fā),一路西行,歷經(jīng)千辛,跋涉萬里,四年后終于在西域見到了不可一世的成吉思汗。當(dāng)時正值寒冬,塞外飛雪連天,人畜難耐。路可新笑問,和我剛到霞城時一樣嗎?魯敏瞪了他一眼,路可新做了個鬼臉,不敢再說什么。魯敏接著說故事,成吉思汗問丘祖:世上可有長生之術(shù)?丘祖說,世上本無長生之藥,只有衛(wèi)生之道。所謂衛(wèi)生之道,就是以清心寡欲為要,一是清除雜念,二是減少私欲,三是保持心地寧靜。大汗若能做到這些,便不是神仙也賽過神仙了。成吉思汗點(diǎn)頭稱然,又問丘祖何為治國之道,丘祖答,要以敬天愛民為本。大汗起兵,本是上符天意之事,但唯有禁止殘暴殺戮,愛惜民眾,才能使事業(yè)有成。隨后,丘祖又將西行途中所見作詩一首贈予大汗:夾道橫尸人掩鼻,溺溪長耳我傷情。十年萬里干戈動,早晚回軍望太平。成吉思汗聽后頗為心動,說,神仙之言,正合我心。隨后,他下令三軍,將仁愛孝道的主張遍諭各地,從此元兵再無大規(guī)模屠城殺戮,丘祖一句話挽救了天下眾多百姓。路可新一邊聽魯敏講故事,一邊想《射雕英雄傳》中是不是真有這么一段,但想了半天,他也沒想起到底有沒有。魯敏接著又說了丘祖小時候的一個故事,為了鍛煉自己的意志,少年丘祖在大艾山頂將十幾枚銅錢扔下山澗,然后去山谷中尋找。魯敏指指眼前的大艾山說,你看這山多高多險,別說把幾個銅錢扔下去,就是扔下去幾個人,也很難找得到。丘祖是不是很了不起?
丘祖把錢都找到了嗎?路可新打趣說,他會不會還有幾個沒找到?
那怎么可能!魯敏有些生氣路可新這樣說,丘祖找不到那些錢是不會罷休的,他為的就是鍛煉自己的意志,所以他才能得大成。
說不準(zhǔn),也許有那么一兩個掉進(jìn)水里,或者藏在石縫中,也說不定。路可新不想讓步,我們哪天也去找找,看會不會撿到丘祖丟下的錢。
魯敏雖然有些生氣路可新這么說,但他們還是真去爬過兩次大艾山,當(dāng)然不是為了找錢。他們第一次去爬山是在春后,路可新覺得春天的大艾山?jīng)]有什么看頭,草還沒長上來,到處都是裸露的怪石,除了山高峰陡,留給路可新印象最深的就只有硬硬的山風(fēng)了。站在山頂上,路可新有種隨時會被風(fēng)吹落到山澗的感覺。第二次是在夏天,這次他們是在雨后去的,此時山上的樹木都已經(jīng)綠了,他們沿山麓盤旋而上,一路上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甚是好看。待到山頂,放眼四望,但見晴空萬里,群山如洗,上有浮云紫霧,下有群巒疊翠,遠(yuǎn)處山頭攢動,群峰聳拔,近處怪石嶙峋,草青水澈。二人都不禁有些陶醉其中,一時流連忘返。也就是在這次下山的途中,路可新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宋小虎的外地民工。
路可新和魯敏沿山路而下,雨后的山路有些泥濘,路可新不得不偶爾伸手?jǐn)v扶魯敏一下。在山腰的位置,他們和一群上山來的礦工相遇了。礦工都是魯哥金礦里的民工,他們大多來自距霞城千里之外的西部山區(qū),由工頭領(lǐng)著正往礦井里去。他們相遇時,路可新正好用手?jǐn)v了一下差點(diǎn)滑倒的魯敏,民工中突然響起一聲響亮的口哨,那聲口哨尖銳、刺耳,像箭一樣射向山谷,轉(zhuǎn)個圈又刺了回來,嚇了魯敏一跳,路可新也趕忙松開了手,礦工隊伍里發(fā)出哄堂大笑。領(lǐng)隊的工頭回身打向一個礦工,宋小虎,你要死啊,再吹把你的嘴縫起來。礦工們笑得更響了,路可新看見一個年輕的礦工笑著躲開工頭的擊打,知道那個人就是宋小虎了。那個時候,路可新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個人,他在北方的日子也就結(jié)束了。
5
此后,路可新還見過宋小虎一次,他們還坐在一起抽了一支煙。
那次,魯哥要到礦上去,問路可新去不去,路可新正閑得無聊,就跟著去了,魯哥在辦公室里處理事情,路可新就獨(dú)自蹭跶著去了礦井里。礦井的巷道里還算寬敞,但路可新走在里面時,總是縮首縮尾,他擔(dān)心自己會隨時一頭撞到哪塊凸起的石頭上。洞子的兩側(cè),時而可見木樁做的撐柱,而洞的上方,隔三差五亮著昏黃的燈泡,把路可新的影子拉長、縮短、再拉長,讓路可新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他沿著軌道下到洞底,洞底似乎更加寬敞,在這里,礦洞被開成一個扇形的工作臺,幾個礦工手持風(fēng)鎬、鐵釬等正在石面上工作,風(fēng)鎬鉆石揚(yáng)起的塵煙讓洞中更加恍惚,那些看似堅硬的石頭就在塵煙中被一片片鉆碎,再撬下,碎石堆集在一起,形狀不一,顏色各異,金子就藏在這里面,有的肉眼看不到,有的卻如賭石,一刀下去,光彩奪目。被撬下來的礦石被另外幾個礦工裝到了礦車上,連帶著泥土一起運(yùn)到地上,路可新也隨著一輛礦車走了出來,甚至在一個坡處,他還幫一個礦工一起將車子推到了洞外。
出了礦井,明亮的陽光讓路可新一下子睜不開眼,稍停適應(yīng)后,他才看清眼前跟自己一起推車出來的礦工就是宋小虎。謝謝大哥,宋小虎憨笑著向路可新致謝。路可新也笑了一下,他看看眼前的宋小虎,他正戴著一頂紅色的安全帽,陽光照在嶄新的帽子上,讓他的笑容看起來燦爛無比。不知為什么,路可新一下子就對宋小虎有了好感,眼前這個年輕人,讓路可新想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他臉上的笑容,也是路可新曾經(jīng)熟悉的。
路可新坐在洞外的石頭上,抽出兩支煙,給了宋小虎一支,然后點(diǎn)上,宋小虎也坐下來。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還沒真正地學(xué)會抽煙,白色的煙卷夾在他已經(jīng)粗糙的手上,像根笨拙的棍子。路可新想笑,但終于沒有笑出來。他大吸一口煙,煙霧從他嘴里吸進(jìn)去,又從鼻腔中重重地噴出,一時間濃霧彌漫,讓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風(fēng)景。
6
路可新住在鳳彩山莊,整天無所事事。偶爾,魯哥會把他帶到某個地方吃喝一頓,然后洗澡按摩瀟灑一回。有一次,魯哥對他說,兄弟,你的通緝令傳到網(wǎng)上來了。路可新站起來說,魯哥,我走。魯哥笑了笑,伸手按住路可新說,怕什么?不就是個通緝令嗎?這是霞城,有我在,你就安心吧,走,我們喝酒去。
路可新明白,魯哥雖然這么說,但自己還是要小心,因此他盡量不去公共場所,他不想給魯哥再添麻煩。睡覺、吃飯、看電視,成了他每天最主要的事情,路可新感覺自己越來越像一只豬,但他無力改變現(xiàn)狀。有時候,魯敏會過來找他聊天,她已經(jīng)成了路可新在霞城接觸最多的人。魯敏來的時候,除了給他講太虛宮和丘祖的故事,有時還會問一些他在南方的事情。有一次魯敏問他,你在南方有女朋友嗎?路可新愣了一下,他抬頭看看天上,像是在看遙遠(yuǎn)的南方,低下頭時,他說,有。
魯敏又問,她叫什么名字?
路可新心疼了一下,說,李可兒。
魯敏還要問些什么,被路可新用別的話題岔開了,他不想讓魯敏知道他太多的事情,就如他不想知道她太多事情一樣。但有一天,魯哥有事,讓路可新陪魯敏去山上給她的母親上墳。魯敏的母親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但魯敏堅持每年在母親祭日這天去給她上墳。魯敏坐在母親墳旁,一言不發(fā)地給母親燒紙錢,路可新本想幫忙,卻被魯敏趕到了一邊。路可新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就起身四處游蕩,在山腳下,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廢棄的金洞子。洞口亂石堆集,雜草叢生,路可新試探著往洞中走去,洞子很小,又矮又窄,路可新縮著身子勉強(qiáng)可以通過,但四周突出的巖石不時地刮扯著他的衣服。洞中濕漉漉的,并有淺淺的積水,路可新點(diǎn)開打火機(j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里走,走不多遠(yuǎn),發(fā)現(xiàn)一大堆泥土和雜石堆集在洞中,死死地堵住了前行的路,路可新只好轉(zhuǎn)身返回,出了洞口,卻發(fā)現(xiàn),魯敏臉色蒼白地看著他。路可新把從洞里順手帶出來的一塊石頭遞給魯敏,魯敏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兒,突然說,你帶我進(jìn)洞里看看吧。
路可新說,洞子封住了,沒意思。魯敏說,我知道封死了,我就想進(jìn)去看看。我以前也想進(jìn)去看看,但我不敢,我一次也沒進(jìn)去過。路可新只好又鉆進(jìn)洞子里,魯敏跟在他身后。路可新輕車熟路,在前面走得很快,魯敏跟在后面,雙手捏著他的衣襟,腳下磕磕絆絆。路可新有心拉住她的手,但終于還是沒有,只是不時地提醒她,注意頭上,小心腳下。兩人下到洞中,看到了那堆堵住洞子的泥石,路可新的打火機(jī)時明時暗,洞中的光景便顯得有些陰森可怖,魯敏看著那堆雜石,忽然哭了起來,路可新一時手足無措,說你哭什么?魯敏也不說話,只是哭個不停,而且越哭聲音越大,嘴里還不時地叫著媽媽。路可新想到魯敏的母親就埋在洞邊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不由得頭皮有些發(fā)麻,但卻不知如何是好,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往外走。魯敏的手肉乎乎的,很滑,卻很涼,路可新拉著她快速地出了洞,魯敏卻一直哭到洞口。路可新說,你看你,就這么個洞,有什么好怕的?魯敏依然哭個不停,過了一會兒,才漸漸止住哭聲,說,你不知道,那堆亂石,就是我媽死去的地方。
當(dāng)年,魯哥起家就在這個洞子里,他一炮炸出了梭子金,讓他欣喜若狂。但這種事情卻不宜聲張,白天時他不敢將礦石明目張膽地運(yùn)回家,想等晚上時再去搬運(yùn)回來。但那天晚上卻突然大雨不止,河水暴漲。魯哥在家中如坐針氈,他知道,這樣的雨水用不了多長時間,那個礦井里就會被水注滿,金子是有靈性的東西,若等積水消退后,那些明晃晃的梭子金說不定早跑哪里去了。思前想后,魯哥也顧不上女人不得進(jìn)礦井的忌諱了,叫上老婆閨女,一家人冒著大雨上了山,魯哥讓年幼的魯敏守在洞口接應(yīng),他和妻子下到洞底往外搶運(yùn)礦石。洞中的積水早巳沒過膝蓋,雨水正源源不斷地從山石的縫隙中向洞井里滲透,夫妻二人不敢怠慢,他們爭分奪秒將礦石一簍一簍地搬運(yùn)出來,堆積在洞口,但就在最后一趟搬運(yùn)中,事情發(fā)生了,魯哥的妻子被突然塌下的泥石埋在了洞中。
說完了這個故事,魯敏心中的壓抑似乎得到了釋放,她的臉上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平靜。那天,路可新一直陪著魯敏在山上玩到中午,那時正是四月初,山上的刺槐樹正花開如雪,山谷中到處彌漫著濃郁的刺槐花香,成群結(jié)隊的蜜蜂們嗡嗡叫著在花叢中飛來竄去。
7
日子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就到了秋天。這年的初秋,雨水特別的多,一場接一場地下著,似乎把整個霞城都要浸泡起來。就在幾天前,魯哥的礦井里,也突然發(fā)生了塌方,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宋小虎的哥哥宋小龍。人死就死了,無非是賠償多少的問題,但誰也沒想到,宋小虎對他的哥哥的感情是那么的深厚,他從小沒了父母,是哥哥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現(xiàn)在,哥哥沒了,再多的錢也壓不住他心里的疼痛。魯哥這幾天一直在忙著處理這件事情。
丘祖在西域小住,魯敏繼續(xù)給路可新講故事,窗外雨水時下時停,魯敏的故事卻一直沒有間斷。有一次,丘祖對成吉思汗說,大汗,在我故地太虛宮旁,有一千頃大湖,水澈見底,四季常青,故名日長春。大汗若可放下重?fù)?dān),隨我東去,在那長春湖中洗浴數(shù)日,定可延年益壽,不是神仙賽過神仙。成吉思汗撫掌大笑,說真人真神仙也,如此長生之道不同尋常,深得吾心。只是眼下我大業(yè)未成,實(shí)不能同真人東往。不過,我可和神仙相約,十年之后,我當(dāng)與你同聚長春湖畔、太虛宮中,洗浴聽道,頤養(yǎng)天年。丘祖搖頭輕嘆,就此別過,率弟子踏上了東還的路程。回程路上,丘祖遙望西方,拱手致意,說道,此一別,不相見矣。果如丘祖所言,第二年,成吉思汗就在圍獵途中,不幸墜馬受傷,不久便離世而去。關(guān)于他的死因,眾說紛紜,《元史》上也只有簡單記載:“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于薩里川哈老徒之行宮?!边@是后話,但失太虛宮之約,卻成了一代天驕之憾事。如當(dāng)初他能聽從丘祖之言,早到霞城幾日,不知道會不會又是另外一種結(jié)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