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凌
有些字有些詞,無須想,只瞥一眼,就頓生疼痛。比如,“愛到——無力”。
外婆是第一個給了我“愛到無力”感的人。
比母親還讓兒時的我親近的,是外婆。外婆簡直就是天使,她像會變戲法一樣,常常帶給我們驚喜。外婆任何時候來我家,都會給我過年的感覺。
外婆一來,拆拆洗洗,所有被褥都舊貌換新顏;外婆一來,掃掃刷刷,每個角落都潔凈起來得到了安慰;外婆一來,包包捏捏,不再冰鍋冷鍋碗碗盆盆都生動起來……感覺外婆一來,似乎家才像個家,才有了溫度。
母親是個教師,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個“職場達人”。帶數(shù)學,教物理化學,還給學校里排練節(jié)目,她幾乎是無所不能。只是打理家照顧我們,能力很有限,顧此失彼是她的特長:飄雪了我們還穿著夏天的單鞋,開水泡饃是家常便飯……外婆便總是不放心,總是牽掛,總想幫襯一下她那一根筋的女兒,安頓好我們兄妹三人。
我們兄妹三人兒時最大的愛好就是一溜排坐在門口,雙手撐著下巴,眼巴巴地看著巷子口,等那個神奇的老太太出現(xiàn)。她一出現(xiàn)就是胳膊挽著滿滿的籠,手里提著鼓鼓的包。我們會飛奔過去,奪籠搶包,迫不及待地在巷子口就翻找起快樂。外婆會連連說,看把我娃恓惶的,外婆該早點來……
外婆一來,我們的幸福生活就拉開了序幕,每一天都迸濺著快樂,特別是我,恨不得拽住每個人告訴他們,我外婆來了,我外婆來了!
外婆像不知疲倦似的,干起活來渾身是勁。母親總是說,娘,歇歇,歇歇。外婆有時會接一句,要歇也是回我屋歇,跑來就是幫襯你的。她有時也會說道我母親幾句:你抓學校的事娘沒意見,丟了屋里的事娘就得說你,娃娃的事才是大正經(jīng)事。
外婆直到自己癱瘓在床,才不再操勞我家的事,卻還時常指派外公來我家看看,送這送那,唯恐她女兒作難。
而我的母親,似乎是在我成家后才開始正兒八經(jīng)做母親的。好像母愛在心里閑置了多年,一下子全方位爆發(fā)了。
從我的穿衣到天天買好菜送到我家,從我工作的調(diào)動到雇車到省城醫(yī)院看我,從照顧我的孩子到拖著病殘之軀一瘸一拐為我做這干那……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外婆的影子,她努力的樣子更讓我心疼又自責,感覺自己像個讓母親不堪重負的巨嬰。
我知道,母親之所以如此拼命保護我,源于我那時的處境——獨自拉扯兒子。既然沒有溫暖的肩膀可以讓她苦命的女兒依靠,她就只能伸開雙臂給女兒以蔭庇……
母親總是滿眼憂愁地看著我,有時實在忍不住了,就嘮叨起來:“我咋能死得下去呀?好娃哩,你的日子過不好,我死了都閉不上眼。媽老了,叫媽缺胳膊斷腿遭多大的難都行,只要叫你跟你娃好好的,媽也就心安了……”
就在昨天,在課堂上講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一文,說到史鐵生的母親時,恍惚間,我的母親又站在了她的母親身邊。我想起了已經(jīng)徹底不能挪動的母親給我的小舅打電話,央求他過來幫我招呼工匠們裝修房子的事。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母親當時說的話:“我死了你不來都行,給凌兒過來幫著裝修一下房子,她一個女人家弄不了……”
我潸然淚下無法繼續(xù)講課,被無力的愛擊倒。我的母親直到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還是對我不放心。
而我呢?我何嘗不是竭盡所能地照顧我的兒子?甚至有時明明已經(jīng)知道力所不能及,還想去照顧他,以至于捶胸頓足焦慮萬分。
是愛自己太固執(zhí)了,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無力;還是親人太倔強了,從來不認為還有自己無法做到的事?
無力的愛,總歸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