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惠子
有那么些天氣晴好的早上,抬頭會望見一群鳥兒飛過。它們不是大雁,它們是隨處可見的尋常小鳥,它們也如小學課文中描述的大雁那樣飛翔: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
我便是常常這樣望著天,從小到大。記不清是小學幾年級的時候,老師在課上講到降落傘,布置作業(yè)讓我們回家手工制作——很簡單,找一個塑料袋,中間剪下一塊完整的圓形或方形,在方的四個角或圓的均勻四點戳洞穿線固定,把四條線的另一端集中在一起綁上一個重物。我們那會兒最常用的是橘子皮,拎著袋子中心點往上空一拋,塑料袋兜住風就張開,因為空氣的浮力,帶著橘皮慢慢飄落到地面。
那陣子班上特流行玩這個,大家還比賽誰做得更漂亮,誰飛得更高,不亦樂乎。我和我妹飛降落傘的場地,是奶奶家的大陽臺。其實我們更習慣管那叫平臺,自己建的小平房或二三層小樓,整個樓頂就是敞亮的大平臺,兩家平臺相通,可以從你家翻到我家。我們便是在那樣闊大明媚的地點,不停地用力往上跳,往上拋。
印象里留下的是一個非常爽朗的十月晴日,我一個人上了平臺,再一次揮手放飛。誰知那天風大,橘子皮又太輕,降落傘沒能下落,反而朝上飄去。我跳起來想要抓住,已經(jīng)夠不著。我呆立原地,看著它升上空,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一直看一直看,一直到僅剩的一點點透明色若隱若現(xiàn)最后消失眼底,那一定過了很久。我全然聽不見樓下大街的吵,只恍惚我和它一同飛走了。
那之后我沒有再玩過降落傘。五年級時爺爺躺在病床被下了病危通知書,不省人事。那一天家人們都到了,大人要我?guī)蓚€妹妹到病房外面去,我們就在醫(yī)院的大院里,也不知道干嗎。過了一會兒,舅姥爺出來找到我們,說,你們的爺爺馬上就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你們?nèi)タ纯此伞?/p>
我進去見到一屋子人哭得亂七八糟,而爺爺?shù)拿嫒菥故侨绱税察o祥和,沒有任何苦痛。我想自己當時望著他的樣子就像望著那只降落傘,一動不動,連帶我折過的紙飛機吹過的肥皂泡泡,一同飛走了。
爺爺走后我住到外婆家,也是一樣的樓上樓下和樓頂平臺,多了前后兩個小院兒。前院里有棵已經(jīng)四十多歲的枇杷樹,粗壯繁盛。找個結實的樹枝,掛根繩子下來,兩頭綁在扁扁的木板上,就是秋千了。
眉清目秀的日子里,我坐在自制的秋千上蕩啊蕩,搖搖,晃晃,前后左右旋轉,也或者靜靜坐著。
“有風來了!”
“風推著我在跑呢!”
“哇!好高!”
我想不起這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跟誰說,總之是期待一陣風,大地也很親切,親切到我有一次臉朝下栽倒,啃了一嘴泥。稀里嘩啦地哭,而笑起來的時候又是那么沒有邏輯。天空是藍色,天空也可以是紫色,也可以是大紅,墨綠,或粉白。
爺爺走后奶奶去了外地,和我小姑一家住。有天不知是說到什么話題,奶奶說自己老到走不動路的時候還是要回到家鄉(xiāng),“葉落歸根”,這四個字,她說得語重心長。那是深秋時節(jié),外面梧桐樹葉嘩啦啦地飛,撲簌簌地落,奶奶坐在窗邊像尊木雕,手里還拿著個玩具風車。
日光鋪灑在她身上,風車在她手里轉哪,轉哪,沒有聲音,沒有時間。
太陽表面已經(jīng)有了指紋的淺痕,展開雙臂去擁抱,你我的年幼舊時光。那里面多少有著些要起飛的瞬間,一直留存到很遠很久很老。
可是人們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