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
伴隨生命的拔節(jié)成長,屬于我的世界愈來愈遼闊愈來愈斑斕。稍微大一點,我的世界有村莊那么大;再更大一點,我的世界有縣城那么大。在流年歲月里,我張望的目光向田野和山脈詩意地延伸,我發(fā)現(xiàn)跌進我眼里的風(fēng)景,是如此的生動和恢弘,就像一幅巨大的徐徐展開的絢麗畫卷。我不知道,我生命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就像我始終確信的那樣,生命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動詞,只要不停地奔走、尋找和發(fā)現(xiàn),我就會擁有更加遼闊和奇?zhèn)サ奶斓亍?/p>
但在未走出村莊之前,我并不曉得天地是如此的博大和曠遠(yuǎn)。就像兒時的我在夜幕下看星星,我確信搬來一架云梯,就會隨手摘下夜空中任何一顆閃爍的明亮的星星。就像現(xiàn)在,我還是相信我的童年是童話,我還是相信我生命的過程也是神奇的童話。我走了那么遠(yuǎn)到過那么多的地方,但屬于我的世界依舊是那么小,而世界依舊是那么大、那么蒼茫,我縱使行走漫長的一生也無法窮盡。就像這紛繁斑斕的世界無邊無際,我暢游在世界的大海里,我永遠(yuǎn)走不出遠(yuǎn)方之遠(yuǎn)那斑斕而雄奇的風(fēng)景。
但我必須不停地走啊走,因為這世界是如此的美好、遼闊和蒼遠(yuǎn)。20歲那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走進了白山黑水之間,走進了莽莽蒼蒼的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在松濤簇?fù)淼囊婚g木頭房子外,在月光如水的寧靜的夜晚,我聆聽了護林老人講述一個撲朔迷離的傳說。他說每一棵人參都是一個唇紅齒白體態(tài)婀娜的人參姑娘,如果你不相信,如果你在茂密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不同凡響的人參,你就用牽著線的針扎在人參上,然后釣魚般將線團帶回家。在無人驚擾的午夜,那長在草叢里的人參搖身一變,就變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她就開始?xì)g快地行走和歌唱,然后你把線一點點地收回,那個俊??拥娜藚⒐媚锞蜁荒銧炕丶襾?,做你朝夕相伴一生一世的妻子……在夜風(fēng)鼓蕩的大森林里傾聽這樣的傳說,心里溫暖而純凈。雖然并不可信,但誰又敢說人參的前世不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姑娘呢?
在林地里駐留或穿行,我想到的不僅僅是人參姑娘,還有我眼前畫卷般打開的世界。也許正是從那時候起,我確信在我所有能夠抵達的地方,都有一個如花輾轉(zhuǎn)的愿望或夢想,在那里安靜地等候著我驚喜的目光。我的旅程就這樣風(fēng)似的展開,走出家門走出村莊走出縣城,走過故鄉(xiāng)的四角天空,我覺得我一顆熱烈而奔放的心,就這樣跳蕩在那必經(jīng)的漫長的旅程上。
4年后一個秋風(fēng)乍起的時日,我開始了真正的決絕的遠(yuǎn)行。我坐在開往新疆風(fēng)馳電掣的列車上,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村莊的渺小。那可能是中國最長的一條鐵路了,我在火車上坐了三天四夜,我坐得天昏地暗把腿都坐腫了。到達烏魯木齊時,我腦袋里一片混沌,好像有無數(shù)絢爛的火星在飛濺。我確信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一次旅行,在枯燥的動蕩的車廂里,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我都喜歡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車窗外,列車把村莊、城郭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把河流和山脈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把人群和羊群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我驀然驚覺,生命何嘗不是一場盛大莊嚴(yán)的旅行呢?一切都在瞬間展開,一切都將一閃即逝。只是生命有終點而世界永無止境而已。
在深不可測的夜晚,在車輪和鋼軌劇烈的撞擊聲中,我久久地出神地凝視著窗外,凝視著幽暗的村莊、城郭或一盞盞溫暖而寂寞的燈,不知不覺間就有些淚眼朦朧了。我忽然想到了從村莊里奔跑出來的那個小男孩,正在歡聲雀躍地跑向那廣闊而碧綠的原野的情形。我忽然想到,如果我站在蒼涼而靜默的曠野里,如果我站在夜的深處,望著那縷瘦瘦的冷清的燈火,望著頭頂上微弱的閃爍的星辰,我青春的心又將泛起怎樣的波瀾呢?我確信那不是一句遼闊或博大所能囊括的,包括生命的跋涉或意義。在更深的層次上,那是寧靜的博大或蒼涼。
在以后許多的日子里,我多次坐上飛奔的列車,往返在烏魯木齊到北京或到上海之間,而每一次漫長的疲憊的旅行,都讓我出神入化、脫胎換骨,讓我平庸的心靈長出了一對飛翔的翅膀。我不想說生命就像列車或旅行,我只能說,我柔軟的目光曾經(jīng)傾灑在這漫漫而寂寞的旅程上。盡管我知道前路迢迢,等待我擁抱的風(fēng)景無窮無盡,但我還是執(zhí)著地相信,最絢爛的風(fēng)景永遠(yuǎn)在我未曾到過或涉獵的遠(yuǎn)方。
后來就喜歡一個人默默獨自遠(yuǎn)行了,那空曠的雪山、戈壁、沙漠和草原,讓我樂此不疲流連忘返。我確信有一種神秘的偉大的力量在推動著我,就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隱藏在荒寂的杳無人煙的地方。
有許多時候,我會在沙地、草原或山坡上,一個人靜靜地躺上一個下午,一副雙眼半閉半開的逍遙自得的樣子。我在看風(fēng)生水起嗎?我在看云卷云舒嗎?我在看日升日落嗎?我在看倦鳥歸林嗎?是也不是。其實我在用自己一顆平靜而熱烈的心,傾聽著這世界無限的清寂、喧嘩和遙遠(yuǎn)。事實上,我更喜歡一個人佇立在像鋪了一層爐灰渣子的茫茫戈壁上,天是那樣的空曠,地是那樣的邈遠(yuǎn),不論我往哪一個方向走去,屬于我的道路都會遙遙無期綿亙不絕。我好像第一次悟到了個人和世界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雖然我很渺小,但只要不停地行走,許多奇異的風(fēng)景就會花朵般在我眼前綻放。
渴望的旅途
我沒有見過海市蜃樓,但我見過沙海蜃景。我認(rèn)為兩者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就像沙海蜃景,那是一種奇異的自然景觀,在人跡罕至的洪荒大野,給人以美麗而致命的誘惑。就是這樣,沙海蜃景就像一個絕地舞蹈的女妖,那是一種虛妄或幻覺,那是永遠(yuǎn)無法兌現(xiàn)的一張空頭支票。但是,在望眼欲穿的跋涉者的眼里,它真的很美,有著無法拒絕的誘惑力。
于是,一場場拼命追逐夢想的腳步開始了,從起點到終點,從希望到幻滅。我們的人生有多長,我們夢想的旅途就有多長。我們所有的歡樂和痛苦,就在這漫長追夢的旅途上,就像弗西西斯,他把石頭一次次推到山上,石頭又一次次從山坡上滾下……但這樣的過程,卻充滿了人生全部的神秘和意義。在夢想翅膀的鼓動下,我們沉淪的思想開始緩緩上升,上升到我們無法想象的高度。
在烏魯木齊,我曾聽一位退休的老地質(zhì)勘探隊員,講過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有一年夏天,一個年輕的地質(zhì)勘探員和隊伍走散了,他一個人在大漠腹地左沖右撞,茫然地奔波了五天五夜。當(dāng)?shù)诹焐衔缈碧疥牥l(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時,他的雙手已經(jīng)扎進了一株芨芨草下面的沙土里!我的這位搞地質(zhì)勘探的朋友,非常確定地說他遭遇了美麗而致命的沙海蜃景,因為隨身攜帶的干糧和水盡了,就意味著死神的腳步悄然臨近。在饑渴交加的絕望狀態(tài)下,大腦就會涌現(xiàn)出極其渴望的事物。于是,虛幻的沙海蜃景產(chǎn)生了,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青翠的綠洲和清波蕩漾的湖泊,湖岸邊,一位美奐美輪的姑娘,正在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旁,翻烤著一大塊嫩黃流油的羊肉,空氣中飄滿了烤羊肉的芬芳……這位年輕的地質(zhì)勘探隊員,就這樣被前面的景色鼓舞著,于是他狂喜地開始了徒勞的追夢生涯??墒茄矍暗木坝^時近時遠(yuǎn),時隱時現(xiàn),他努力追趕,也未能把渴望中的夢想變成活生生的現(xiàn)實……這位老勘探隊員朋友給我講了一個離奇的童話,因為我不相信有什么幻覺,更不相信沙海上有什么虛無縹緲的蜃景。就像讓我相信一只拔了毛的鳥還能飛翔,這樣的結(jié)論讓我難以置信,因為在我的字典里,再也沒有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實的事物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相信我的心臟跳動在胸腔里一樣。
然而,若干年后一個炎熱無比的夏天,當(dāng)我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大漠腹地時,眼前涌來的蜃景卻無情顛覆了我。我想我之所以出現(xiàn)在不毛之地,除了對沙漠的好奇外,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沙海蜃景的否定。當(dāng)我隨身攜帶的干糧和水揮霍一空時,我這才驀然驚覺,我的雙腳已經(jīng)踏進了萬劫不復(fù)的死亡之海!我一顆高傲的心,霎時就像懸在了半空中,我變得慌亂和緊張起來。由于饑餓和焦渴,我有點頭暈?zāi)垦?,我感到力不從心,我的腳步開始奔跑起來,我渴望綠洲,渴望村莊,渴望一條微不足道的但足以救命的潺潺流動的泉水……于是奇異的景觀發(fā)生了,我看到眼前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不大的清澈的湖泊,湖的周圍長滿了低矮的嫩綠的青草,但我并沒有看到蹲在岸邊顧盼生輝的烤羊肉的姑娘。這就足夠了,一個人奔波在茫茫荒野上,能找到救命的水源,本身就是上天的恩惠了??墒俏移疵刈费节s呀,我始終無法走進那片美麗的渴望中的風(fēng)景……若不是一位放牧駱駝的老鄉(xiāng)及時搭救,我想我的命運不會比那位年輕的地質(zhì)勘探隊員好。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琢磨著一個問題,即夢想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這個問題一直在殘酷地折磨著我的腦袋。當(dāng)有一天在陽光燦爛的午后,在一個芳草萋萋的河邊打開一本神奇的書后,我確信人生中的許多夢想,就像沙海里虛幻的無法企及的蜃景,盡管我們窮其一生,也無法抓住夢想的尾巴,但追逐的過程是如此的癡迷和忘我。這就使我更加確信,不論是誘惑還是欲望,它都是推動我奮然前行的一種巨大動力。當(dāng)然有一些夢想實現(xiàn)了,有一些夢想凋謝了,但是我雕刻在歲月沙海上的悲壯足跡,不就是一首最美的生命抒情詩嗎?盡管我們不一定因為夢想而活著,但我們不能沒有夢想,哪怕這個夢想是遙遠(yuǎn)的,我們也要在奮力追逐中,抵達人生完美和崇高的境界。
遠(yuǎn)方的篝火
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篝火了,怪想念的。想念篝火的時候,冷寂的心就暖和起來了,迷茫的心就亮堂起來了。這時候,眼前仿佛掠動著一團燃燒的跳躍的篝火;這時候,就仿佛看到了一張張被篝火映紅的臉龐;這時候,神思恍惚的我就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一堆堆不肯熄滅的篝火旁……原來,我曾經(jīng)就是坐在篝火旁的那個旅人吶!一個人或幾個人,就那么虔誠地守著夢幻般的篝火,興奮不安的眼睛在暗夜里閃來閃去,靜靜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篝火應(yīng)該是燃燒在野地里的火吧?這樣說來,篝火不但是野性的,還有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遺世獨立的孤獨的美。這種樸素的美,是我在踏進大漠荒涼的土地前不曾領(lǐng)略的。生活在東北鄉(xiāng)村的我,最早認(rèn)知的是灶里舒緩燃燒的火,和飄掠在村莊上空的裊裊炊煙。在廣闊的原野上,我很少見到熊熊燃燒的篝火。所以那時候,篝火只是我一個沒有破殼的夢。就像此刻,篝火只在我記憶的曠野上快樂或憂傷地舞蹈。
在西北的漂泊生涯,是遠(yuǎn)地的篝火擦亮了我的眼睛和夢想的天空。不是一次,不是兩次,而是很多次。在綠草洶涌的草原,在很深很深的夜晚,同勇敢機智的老獵人在野地里燃起一堆明亮的篝火,無邊的夜色里就有了溫暖的人間煙火。這時候,我多半是忐忑不安、提心吊膽的,我擔(dān)心那些在夜色里穿行的兇狠的狼,說不定什么時候,它們會從身后來個突然襲擊,用尖利的爪子搭在我的肩膀上!但老獵人卻泰然自若,他說狼最怕的是火,它們見到火就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我還是心有余悸,我感到如果身邊沒有一團火,我隨時就會陷入無望的境地,我隨時就會被濃重的夜色所吞沒。我需要光亮,哪怕是一絲絲微弱的光亮,就足以喚醒我沉睡的信心、勇氣和力量。準(zhǔn)確地說,我喜歡這種刺激冒險的野外生活,體驗神秘和獨特,那似乎是我與生俱來的一種向往。
有一年夏天,我跟隨一位放牧駱駝的老人到大漠腹地游玩。那是好大一群的駱駝,我坐在高高的駝峰中間,走在洪荒的沙漠,頓時感到了紅塵的遙遠(yuǎn)和天高地闊。我發(fā)現(xiàn)幾頭駱駝馱著沉重的麻袋,就好奇地詢問老人。他說袋子里面裝的除了干糧和水壺外,就是堅硬的梭梭柴了。老人說一個人在野外生活,身邊沒有一堆燃燒的篝火是不行的,那樣人就會感到凄清、孤獨甚至絕望。這話我信,當(dāng)我們在黑暗的夜晚燃起明亮的篝火時,我就知道,篝火不僅僅是一種信念和希望,更是對漂泊旅人寂寞心靈的莫大撫慰……
當(dāng)梭梭柴在溫暖的火堆里發(fā)出清脆熱烈的爆響,這位跟駱駝一樣以大漠為生的老人,卻枕著柔軟的沙地睡著了。奔波了大半輩子的駱駝客,應(yīng)該在酣睡里夢見了什么吧?是年輕時代浪漫的愛情,還是遠(yuǎn)方親人熟悉的眼神或臉龐?我不知道,我相信篝火勾勒出的人生圖畫,都有著幾許滄桑、凝重或致命的誘惑。就像漂泊,就像穿梭,每一種人生的最后歸宿,可能都同一簇明亮而溫暖的火焰有關(guān)。
就像此刻,我的心不由自主地?zé)崃似饋砹亮似饋怼N掖_信我看到了遠(yuǎn)方掠動的篝火,它們有著某種無法回絕的神性,可以存在我的記憶里面。我確信,這一切跟美妙的風(fēng)景無關(guān),而只同心靈的渴望與夢想有關(guān)。就像我們開始的人生,不論在哪一個驛站??炕蛐菪?,都應(yīng)該有一堆啄破黑暗的篝火,在那里盡情地歌唱或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