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寧 銳
雪再次落下。靜靜地看著雪,讓人別無它想,好像一切塵埃落定。一盆細葉太白素初開,碧葉白花一派晶瑩,蘭兮雪兮和光同塵。于是鋪紙研墨,對之寫生。在龍年的尾聲里,臨窗信筆,那些紛繁的喧囂與浮躁,遺落到筆痕深處,墨跡的盡頭。
畫成,題詩曰:“庭前春雪落,靜對玉芙蓉。草昧天心造,因緣夢里逢?!?/p>
平生第一次在寺中過年。車還未進山,智法已發(fā)來照片先睹為快,靈隱雪景美到一種極致,難立文字,妙不可言。近山腳下,寺里寺外,來來往往的居士和預(yù)備迎新法事的僧人說說笑笑、三五成群,雖是沙門,卻滿是祥和喜慶的氣氛。想起那句禪話:“新年頭有佛法無?”——有是本分,無是境界,眼下不妨顛倒來問:“佛祖過新年無?”,如此,不過是本分,過倒是境界。
云林禪寺于我等因緣匪淺。來往無數(shù)次,盤亙無數(shù)次,清居無數(shù)次,卻從沒有一回如這般異樣的感覺,無上清寂的同時是無邊歡喜。舉目四顧,天地空闊,山寺幽深,萬物裹挾于雪幕中,一派蒼蒼茫茫。一串串大紅燈籠,偶爾拔地而起,火一般的光鮮熾烈,映照雪野。墻角處,屋檐下,江南的梅花開了,在皚皚白雪中驚艷得讓人心顫。禪房外,庭前新草如茵,悄悄將春雪染綠。
重游佛學(xué)院七葉堂,觀余舊年所寫小蘭扇,感懷歲月如斯。
偶見書友任杰兄所發(fā)微信:“在武漢董老師家翻閱舊書,無意中在《讀庫》扉頁發(fā)現(xiàn)寧風(fēng)云兄的一件小品畫作,倍感親切。見畫如晤,寧兄筆下標(biāo)志性人物‘格子男生’配上書法小字,傳統(tǒng)筆墨中頗具現(xiàn)代氣息?!?/p>
讀罷令人頓生年華彈指,恍如隔世之感,當(dāng)日一揮距今已六七載矣,“格子人物”余亦久不作。原作所繪人物即吾少時同窗周軍,軍善畫,喜戲謔,性淡泊,于故鄉(xiāng)中學(xué)執(zhí)教美術(shù)多年,無半點世俗習(xí)氣,遂為一生知己。
此畫乃家鄉(xiāng)度假同玩時戲作,酒后涂鴉,畫成即為軍掠去也,至今與余蘭畫并懸于其書房。年來曾往觀之,紙色泛黃,邊角處霉斑點點,似當(dāng)年畫中酒痕。逝者如斯,能不愀然一嘆。
人生是一場修行。你所遭遇的人與事,權(quán)作功德去看。度人是自修,自修即度人。那個人是天賜的機緣,他未曾改變,是你修為不到。一朵花落,庸人憔悴;一朵花開,你露笑顏。人生是苦,福在其間。當(dāng)作如是觀。
去冬繁碌,花期不暇照管,兩盆春蘭龍字與西神的花苞相繼枯萎,令人痛惜。想二花往歲芳顏,捉筆種蘭于紙,容光在目,以慰我心。
今日雨水,麗日春暉,淑氣和暢,天地空明。晌午,應(yīng)市長鄧延發(fā)公之邀同游毛祁鎮(zhèn),訪尚可喜王陵。
尚陵背倚山丘,新近不斷修繕。下車,鄧公乃指門前兩行懸鈴木語余:“此法國梧桐皆吾令人所植,借取君《溫文爾雅》書中所記梧桐之名也。吾心如君心,亦頗愛草木。”皆笑,余曰:“天人合一,格物致知,此士子心性,即仁心也?!?/p>
瞻陵閑話,四顧群山。余曰:“可惜故鄉(xiāng)氣候所限,佳卉不能盡有,未知可栽竹否?”鄧公曰:“可。數(shù)友家中種之,吾亦然?!痹唬骸叭绾卧蕉??”答:“但稍裹以棉布可也。又有人仿植葡萄法,罩之以塑棚,皆善?!蔽釔偅唬骸懊泛稳??”曰:“梅盆景則可,唯難見花。吾喜臘梅,或曰可種。至若蘭蕙亦生于江南,東北如何養(yǎng)好?”余笑曰:“于今之日,南溫北涼,春蘭卻猶愛東北,反勝江南也?!睆?fù)交流種蘭之法,品第群芳高下,又談《爾雅》名物,不亦樂乎。
歸途,做客蒹葭草堂。堂主雅好,藏鄉(xiāng)賢字畫,茶幾置春蘭兩盞,乃當(dāng)今組培草,花將謝而余香略存,相與賞畫觀蘭。一番茶敘至黃昏,惜別乃散。
遼南風(fēng)雪盛,京城蘭蕙香。上元佳節(jié),故鄉(xiāng)又迎好大雪,“正月十五雪打燈”,常言不虛也。喜不自勝,獨步室外十里,俯仰天地雪景。返回屋中,渾身盡白,雪浸衣衫。
今春留鄉(xiāng)日久,得益于一眾含苞蘭草悉數(shù)托付王晨、張昂手中,滋蘭之法二人已心領(lǐng)神會,每有疑問余隨時解惑,每有花開輒攝錄之,傳與我看。大多蘭草是老友,歲歲花開,固然司空見慣;另有一些蘭草是新朋,花貌吾亦未得見,心中不免期盼。對雪沏茶,蘭照忽至,觀之,乃汪字、翠一品、古堰嬌子也。
汪字乃老盆草,自不必說。古堰嬌子,引種兩載今始見花。翠一品則余早養(yǎng)之,歲時必花,栽植數(shù)載健碩滿盆??上橙詹簧鳎喔葹R芽遂致腐病,迨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全株休矣,后不再引。去冬,蕓蔚蘭苑王紀順寄來數(shù)草,間有此花帶苞,今復(fù)得觀。
翠一品乃老種之后出者,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由著名蘭家吳恩元選育。其花色翠,白舌紅點粲然,風(fēng)貌獨特者乃在其萼瓣——花形端正而三瓣端凹入,似缺一角,便增靈動氣韻,號稱春蘭皺角水仙也,此為老種一絕。一般此類水仙瓣花品往往飄逸有余,端莊不足,唯獨此蘭能兼有之,于“四大天王”外別開生面。
古堰嬌子,去歲嘗出一蕾,中道焦萎,今春苗始壯而初花。其花色艷,黃綠間粉,瓣亦呈皺角狀,捧瓣微仰,俗稱貓耳者,近出四川,為春蘭復(fù)色水仙精品,即緋色飄仙也?;▋啥涠榉鼌蚕?,花品未完,來年之姿當(dāng)更驚艷。
入夜,窗外爆竹聲起,披掛起身出門放花。雪中焰火,格外絢爛。父親放鞭炮,我燃煙花,母親帶梵梵屋中扶窗觀看,小兒歡叫連連。一日而看雪、賞蘭、觀焰,此樂何極。發(fā)微信共享曰:“蘭花、雪花、煙花?!苯闲∫自u曰:“妙哉,上元三花!”遂引以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