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

他的落寞，觸動心弦

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有志青年紛紛尋求抗日救國路。上海淪陷后，從教的姚維鈞辭別母親和家鄉(xiāng)，一路輾轉香港、廣州，最后到達貴陽，考入為避戰(zhàn)亂從上海遷來的大夏大學。

“秉國之鈞，四方是維”，從讀書開始，她就為自己改名“維鈞”，意在為國盡力，立志做一番事業(yè)。在大學里，她和進步同學一起，投入如火如荼的抗戰(zhàn)宣傳，發(fā)傳單、編節(jié)目、演講，鼓勵民眾奮起抗日。對于感情，雖然年屆三十，但她一點不急，如果有緣，定然奮不顧身;如果無緣，也絕不強求。

1941年12月，大夏大學的演講臺上，一位圓臉大眼、性情敦厚的先生正在做抗日形勢演講，他說著熟悉的上海浦東鄉(xiāng)音，渾身洋溢著愛國主義激情。聽著大時代的轟鳴在個體身上的回響，她心底的愛國圣火熊熊燃燒起來。

他是黃炎培，受邀來大夏大學做宣傳。作為同鄉(xiāng)，她少女時代便聽過他的傳說：十幾歲失母喪父，靠勤工儉學完成學業(yè);青年時轟轟烈烈辦教育，創(chuàng)辦的浦東中學人才輩出，開創(chuàng)了職業(yè)教育的先河;他的婚姻也令人欣羨，妻子王糾思賢淑聰慧，夫唱婦隨。他一直是她的偶像，在給好友的信中，她曾透露愛慕：“自有知以來，就對他發(fā)生敬仰，不知不覺地種下了情芽，而又純潔地愛上了他，只是為了種種約制，我把這種純潔的愛，深深地斂在心坎，一點不給它表達的機會?！?/p>

愛再熱烈，也只能埋在心底，她跟隨他的腳步，走上教育的路?？纱丝?，她悲痛著他的悲痛，除了國家大難，他的愛妻于1940年病逝?！罢l說天長地久來，吾生萬念一時灰”，他含淚寫下的悼妻詩讓聞者無不動容。

人群之外，她看出了他的憂傷和落寞，心底的弦被觸動，埋藏多年的情感復蘇了。

幾天后，回到重慶的黃炎培收到一封信，字體端正圓潤。信中說，愿拜他為師，并介紹了自己的學習情況。對這個叫“姚維鈞”的女大學生，他沒有任何印象，只客氣地回信說“師事不敢當”“炎固樂與青年為友者”。

通信就此展開，她稱他“任之（黃炎培的字）吾師”，他則叫她“維鈞學友”。同樣離別家鄉(xiāng)為救國奔忙，同樣的憂國憂民情懷讓他們靠得更近。相互間的關心與欣賞，讓他們的關系升級為密切的異性朋友。

佳人易得，同志難求

作為盛名在外的民主人士、調停國共矛盾的國民參政會代表，登門說媒者眾多，對此，黃炎培一一婉拒。經歷過坎坷命運，洞察無數(shù)人心，他需要的是事業(yè)上理解他、支持他，情感生活上又能與他“火烈烈”的詩心相契合的女子。因此，當姚維鈞寄來一首《沁園春》時，他竟情不自已。

“孤鶴高飛，越海沖天，別盡舊人。且拓開新境，聊酬壯志，快翻怒翼，早拂輕塵。林露何依，巢云何托，誰識長鳴自有真……無言久，有一腔熱血，相映紅輪?！彼牟徘楹驮~中流露出的憧憬讓他感動。回信中，他以一篇洋洋灑灑的《論家庭再造》，表明了自己的認真態(tài)度，并附一小箋，表達了鮮明的愛意：“我和你只有兩顆鮮紅的心，兩顆并成一顆，怎么樣可以發(fā)生效力，把世界和我們的國家弄好一點，而且要選好一條軌道，使后人跟上來，這樣才算不辜負父母生我?！蹦信榕c家國之情激情合奏，青春之火再次迸發(fā)。

“人類是有情動物”，在與姚維鈞的通信中，黃炎培絕無虛飾，始終至情至性。盡管他們隔著30年的時間長河，但這份感情讓他珍惜。在信中，他多次坦誠地對她說，因為想念，“我又哭了”，她不得不哄他少哭，“哭果然能使胸中暢快，但損害眼睛，觀吾師照相上之眼，知為多哭所致”。

他哭，是感恩于上天恩賜的遇見，是感動于花甲之年遇到兩情相悅、志同道合的她。月圓之夜，他們相約同一時刻異地賞月各抒所懷，一個在貴陽，一個在重慶，對著頭頂?shù)脑铝猎S下白頭之約。在來往的第100封信里，黃炎培附上對月所作的《靈珰》：“佳日兮辰良，孤月兮雙江。山房兮云樹，張之園兮夜未央。思佳人兮來遲，訴家國兮迥腸。乞靈娥其諦聽兮，愿在耳而為珰?！眲e樣風流躍然紙上，在古典與詩意中，幸福永生。

情到深處的黃炎培熾熱奔放，姚維鈞也享受這戀愛的甜蜜，但她智慧又理性，堅決要等見面后讓他了解到她的缺點才肯接受他的愛情。畢業(yè)前，當他寄來一筆錢，她婉言謝絕，因為“良心告訴我不能這樣貪”，她請他“成全我良心上之主張”，堅持原封不動奉還。黃炎培折服于她的品格，八個月，百余封書信，多首詩詞唱和，他已認定他們精神相知，靈魂共鳴。

1942年8月，姚維鈞大學畢業(yè)后來到重慶。她一頭短發(fā)，衣著簡樸，甚合他意。六天后，婚禮舉行，在《告親友書》中，八個字赫然在目：“佳人易得，同志難求?！?h3>相知相惜，明月可鑒

婚后，姚維鈞一邊在巴蜀中學執(zhí)教，一邊撫育繼子女。黃炎培忙于公務常常晚歸，她便在居住的張家花園山坡上眺望等候。伉儷情深，明月可鑒。

抗戰(zhàn)勝利后，黃炎培主動奔走于國共和談，姚維鈞全力支持他推進民主救國大業(yè)。他從延安訪問回來后，他口述，她執(zhí)筆，合作完成《延安歸來》。他與毛澤東著名的“窯洞對”，就出自她的筆下。然而和談失敗，因不滿國民黨內戰(zhàn)，黃炎培帶頭發(fā)表署名文章批評蔣介石，于是他被列入暗殺名單，一個兒子被活埋，特務時來騷擾，家庭陷入危險。

他迎來人生最艱難的時期，她跟隨他奔波逃難，腹中的孩子不幸早產，他們一度靠賣字為生。共同的救國情懷把他們緊緊系在一起，1948年，她40歲生日時，他感激地寫下：“迎君長夏海棠溪，入握情絲未足迷。出處商量關大計，將才許國兩心齊?！?/p>

建國后，在毛澤東和周恩來的盛情相邀下，72歲的黃炎培出任政務院副總理兼輕工業(yè)部部長，姚維鈞放棄喜愛的教師工作，做了他的秘書。公務之余，他們氣味相投，書桌旁書文寫字，葡萄架下吟詩賦詞。她生病住院，他寫下相思的詩篇;他出版詩集，她親自作序;他把最滿意的書法作品送給她，并題寫“贈我愛維”。一幅幅情畫，綻放一地情花。

走過艱辛與動蕩，他們生育了四個子女，她陪他走向事業(yè)的頂峰。為了紀念這段不平凡的歲月，他訂制了紫紅色紙夾，他們分別重新抄錄了婚前婚后的書信、詩詞，并收集成冊，取名“靈珰百札”。

1962年，“知己同居二十年”之日，兩人共同寫下四首詩，一并收入《靈珰百札》。在那個時時處處講階級斗爭的時代，支撐她的，是對他的認同、理解、欽佩和崇拜。

世事滄桑，終歸要化作云淡風輕，唯有《靈珰百札》像一道激流，融化冰，解凍河，讓蝴蝶翩翩起舞。那是他們合奏的愛之歌。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