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討厭鄉(xiāng)村。
討厭人們毫無界限的親近,討厭人們飯后無聊聚在一起家長里短,討厭所有人可以對所有人指手畫腳,討厭人們說話的聲音穿過院子直到街上,討厭那些封建迷信被神乎其神地傳誦,人們分不清“信仰”和“信奉”。
我有一個兒時的玩伴,小的時候父母離異,跟著奶奶長大。她從初中就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因?yàn)樘熨x很高,后來給很多熱播電視劇唱插曲。
她一邊上大學(xué),一邊辦學(xué)校,一時成了很多鄉(xiāng)鄰飯后的談資,諸如“這孩子小時候我抱過她”“那不是上初中那會兒,在馬路上和別的孩子打架,還是我給拉開的”“這孩子最愛吃白菜飯包,她一回來她奶奶就來我家要”……言語間,好像每一個人都和她很熟。
有一次她回來,站在自己家院門口,鄰居紛紛圍過來,有的問近況,有的問“你還記不記得我了”……她家對門的男主人忽然半嚴(yán)肅半教訓(xùn)的口吻:“出了名以后,可不能忘了家鄉(xiāng)啊!得報效鄉(xiāng)梓??!大家有啥事兒求著你,可不能裝不認(rèn)識!”我愣住了,心里一萬頭羊駝在問:“你誰?。俊蔽夷莻€玩伴也不示弱:“我為啥要報效鄉(xiāng)梓回報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給我啥了?我從初中起,學(xué)費(fèi)就是自己掙的。我奶奶自己過日子,你們的墻都建到我們家院子里來搶地盤了。我從小到大,吃到鄉(xiāng)梓一頓飯還是拿了鄉(xiāng)梓一毛錢了?”
圍觀的人被懟得啞口無言,搖著腦袋,有的嘴里嘟囔著“這孩子真是……”,有的酸溜溜“這還沒咋地呢,先不認(rèn)人了”,還有那個被懟的鄰居,一臉尷尬的不服氣,陰陽怪氣“嘖嘖”地撇著嘴走了。
回屋后我倆躺在床上樂得翻滾,笑著笑著,悲從中來。
我知道她因?yàn)楦改鸽x異受了多少欺負(fù),也聽過好多人當(dāng)著她的面兒詆毀她媽媽,甚至鄰居和親戚家的男孩子,跳過墻進(jìn)她家敲她窗子嚇得她躲在被子里不敢出來…
還好,她比一般人更厲害,更生猛,更勇敢,更有骨氣。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她能走到今天,靠的是沒日沒夜地練琴,上了一年半高中就參加高考,每一首歌都幾百遍幾百遍地唱……
她的成功,和剛剛門口站著的任何人都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
那些人除了在她的童年里制造了更多瑣碎八卦和欺辱,再無其他。
我有一個小四姨,長得很像混血兒,很美,像王麗坤和林憶蓮的組合。
初中的時候,有一天忽然聽說她在哈爾濱一個俄羅斯人開的酒吧做了舞女。再后來,聽說她的弟弟進(jìn)了監(jiān)獄,她利用自己為弟弟找各種關(guān)系,還賣了腎,最后把弟弟從監(jiān)獄里保釋出來。
我是邊吃飯邊聽見鄰居的女人們談起這件事的??晌以谒齻冄劾?,沒看見憐憫,只有說不清的冷漠,甚至還有羨慕和理所應(yīng)當(dāng)。
她們顛倒黑白,她們混淆是非,她們重男輕女失去道德底線。
十幾歲的我,感覺到脊骨透徹的涼,只是覺得人活在這里,無盡的悲哀。
她們在大街上笑娼也笑貧,可是關(guān)起門來笑貧不笑娼。
愚昧,像百年古木的樹根,盤根錯節(jié)在這片土地上,每一個木須都深深插進(jìn)大地深處,它把這土地抱成“一方水土”,人們喝土地深處的水,吃土地上長成的莊稼,成為這一切的一部分。
愚昧到深處,就不知道自己多殘忍。
沒有星星,夜不滾燙。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