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二
賈寶玉說過,女兒都是水做的。
我曾經一直對這句話嗤之以鼻,畢竟我自己就是個大大咧咧的女漢子,活生生的反面例子。7歲以前,我一直留的板寸頭,除了皮膚白了點,簡直和班上的男孩子們一個模樣兒。再打上一架,往地上滾兩圈兒,就更加認不出里面是不是混著個女孩子了。
直到見過明忻,我方覺得寶哥哥的這句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明忻是我見過的最像水的女孩子了。她的手白皙又柔軟,有些肉乎乎的,但又不是胖得那么明顯,只是完全包住了骨頭,讓這雙手看上去更像是水做的一樣。讓我一握上去,就忍不住放輕力道。
她的性格也像水,溫情且柔軟。
“寧寧,你該寫作業(yè)了。”明忻見我握著她的手在玩兒,一副樂此不疲的模樣,忍不住偏過頭來,無奈地提醒我說。
“哎呀,反正晚自習也快結束了嘛,不礙事兒。”我對她笑了一下,又低頭掰過她的手指,細細地觀察她每一根手指上的指紋,時而輕輕地戳一戳她的手心,軟乎乎的,一碰就會陷下去。
明忻被我戳得有些癢,但被我捉著手,沒辦法收回,也好脾氣地由著我,轉回去繼續(xù)寫作業(yè)了。幸好明忻從小就是個左撇子,雖然后來被她爸媽給糾正回來了,但底子都還在,總歸是左手使得更加流暢些。因此,哪怕我暫時霸占了她的右手,她也照??梢运⒘曨}。
“明忻明忻,我發(fā)現(xiàn)你手指上的暈有兩個,比我多一個欸!”我忽然跟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特別興奮地說。這種里外都是重重疊疊的圓圈的指紋,在家鄉(xiāng)的老話里叫“暈”,是比較稀少的一種指紋類型,老話里還說,暈越多,福氣越深。我小時候還認真點數(shù)過我媽媽手上的,結果,一個暈都沒有。而明忻的一只手上就有兩個,我也是大為驚奇了。
但明忻光顧著寫作業(yè),不肯理我。
我不甘心一個人唱獨角戲,于是壞心眼兒地翻過她的手心,用最輕的力道在上面撓了撓。這就馬上很有效果了,明忻不曾防備我,一不小心就笑出了聲,連忙憋住。她佯怒帶嗔地瞪我一眼,但眼睛笑得彎彎的,一點兒也沒有殺傷力。
這么瞧著,我就忍不住也笑了起來,放開明忻的手,問:“明忻,你生氣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
“很可怕的。”明忻煞有其事地說,我猜她是想威脅我,可是她的聲音溫溫和和,眼角眉梢還殘留著柔軟的笑意,實在沒什么說服力。
“哇,我好怕。”我故意夸張地說,說著,我突然也有些好奇了起來,“那……如果我真惹你生氣了,你會怎么做?”
“我想想看……”明忻琢磨了一下,轉了一轉烏黑的瞳子,視線對上我,小聲地說,“那我就把你偷偷藏在衣柜還有枕頭下面的巧克力,全部找出來吃掉!害怕了吧?”說著,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超——怕——”我拉長語調,抱著胳膊做出瑟瑟發(fā)抖的模樣,接著便看見明忻笑得更厲害,又不好笑出聲怕打擾到大家,只好伸出手捂住嘴,帶點小矜持和靦腆。
所以我才說連明忻的性子都像水,她從來沒有亂發(fā)脾氣過。瞧吧,連生氣報復的方式都這樣的……怎么說呢?軟和吧?總之,好欺負得很。
這么想想,我突然有點開始發(fā)愁了,明忻這么好欺負,要是以后被哪個壞小子截道騙走了怎么辦?肯定會被吃得死死呀!
明忻見我愁眉苦臉,關心道:“怎么了?”
我剛想說話,下課的鈴聲響起來了。班上傳出小小的一陣歡呼,拖凳子的聲音啊,合上書本時紙頁翻動的聲音啊,嘈雜一片,四處的竊竊私語也變得光明正大,分貝頓時高出不少。
月上梢頭,夜風微涼。走出教室到走廊上的時候,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把校服外套的拉鏈往上拉了一點。明忻在我身后跟了出來,我探過身,依樣畫葫蘆地把她的衣服拉鏈也拉到了頂,抱怨道:“前兩天我們還穿短袖呢,現(xiàn)在穿外套都不禁凍了,天冷得真快?!?/p>
明忻的嘴角揚起柔軟的弧度,說:“那你明天多穿件毛衣,我監(jiān)督你?!?/p>
樓道的燈又壞了,我站在樓梯口往下望,實在邁不下去腳。因為我夜盲,墻壁擋住了月光,眼前完全是烏漆抹黑的一片。
“靠你了。”我鄭重地對明忻說。
“那我借你一只袖子吧?!闭f著,明忻向我伸過一只手。我才看不上冷冰冰的袖子,不客氣地握住了她的掌心,趁機捏了一下,還是熟悉的觸感,溫熱又軟乎。
接著就是明忻走在前頭,牽著我的手給我引路了,她不時回頭看我一眼,提醒我注意臺階或樓道轉彎處。除了金屬欄桿偶爾一閃而逝的反光,我什么也看不見,可是我一點也不怕,因為我知道明忻一定會為我?guī)Ш寐罚晕疫€有心情和她貧嘴。
“叫你平時挑食,不肯吃胡蘿卜,現(xiàn)在睜眼瞎了吧?”
“胡蘿卜味道太怪了,吃雞蛋也一樣能補充維生素A嘛!”
“可是你也不喜歡吃蛋黃呀?你別忘了上課老師說的,雞蛋所含的維生素A可是集中在蛋黃里的?!?/p>
我還真忘了,還好樓道昏暗,尷尬的表情看得不大分明,于是飛快轉移了話題,說:“我有點肚子餓了,你呢?”
明忻思考了一下,慢吞吞地說:“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有點兒?!?/p>
“那我們得快點兒,食堂二樓的南瓜餅是限量的,去晚了可就沒了?!币呀浵碌搅艘粯?,月光鋪地,世界恢復了光明,我就開始拉著明忻往食堂的方向跑。
有美食作動力,我感覺自己身輕如燕,三兩下幾個大跨步,靈巧地穿梭在路上結伴回寢的同學之間,有我在前頭開路,明忻的步履輕松不少,不過她口里還是不停地在說“慢點兒,慢點兒”。
食堂的廚師大叔做的南瓜餅,是我們學校里的一絕,但只在夜宵時段限量提供。正餐嘛,大家都會乖乖排隊,隨便插個隊都是要被集體鄙視的。
但夜宵就不這么講究規(guī)矩了,比較放任自流,所以,得靠搶的才能把它吃到嘴。
窗口邊上果然已經擠滿了人,我飛快地對明忻說了一句“你在這里等等我”,然后單槍匹馬殺了進去。這迅捷的身手,還是我每個星期放學回家擠公交車練出來的。南瓜餅只剩下一個了,我眼疾手快地把它搶到了手里,又厚著臉皮向阿姨多要了一個袋子。
“我們一人一半好了。”我說,一邊下樓回寢室,一邊把南瓜餅從中間掰開,把其中一半遞給明忻。
明忻接過來,輕聲道了句謝,又說:“每次都是你買夜宵,下次換我吧?!?/p>
我咬了一大口,囫圇咀嚼幾下咽下去,笑嘻嘻道:“不成不成,你的戰(zhàn)斗力太弱啦?!?/p>
“哪有?”明忻不信,但吃東西的時候她一般不說話,就不和我辯了。
明忻吃東西的樣子比我要斯文多了,不僅咬的每一口分量少,且細嚼慢咽。我已經解決完了我這邊的半個餅,明忻那邊才吃完一小半。平時我們一塊兒去吃飯,其實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經常是我用餐完畢,再等她等上半天,但她吃東西的模樣好看,我也不嫌煩。
明忻總是忍不住說:“你吃那么快,太傷消化系統(tǒng)了?!?/p>
有一回,我閑得無事,就把餐盤里的花蛤殼子一個接一個地摞起來,說:“道理我都是懂的……”
“但就是控制不住,對不對?”明忻接道,拿筷子戳了一下我疊的蛤殼斜塔,在我不敢置信的目光里,斜塔轟然倒塌,她一邊忍笑,一邊嘆氣,“你好愁人吶?!?/p>
想來挺有意思,我覺得明忻總讓我發(fā)愁,反過來,明忻也總覺得我怪愁人。我倆相互愁著愁著,日子倒是過得挺開心的。
明忻把我和她手里裝南瓜餅的袋子丟進路邊的垃圾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寧寧,剛在教室里你為什么愁眉苦臉的???”
“這個啊……不告訴你?!蔽倚ξ卣f。我想著啊,反正如果真的有壞小子要來騙走明忻,我把他揍跑就是了,總歸不會讓明忻真受了欺負。
“明忻,你以后一定會很有福氣的?!?/p>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你手上有兩個暈啊?!蔽倚χプ∷氖?,指了指她的拇指和無名指上的暈。
“這樣啊,”明忻煞有其事地點頭,嘴角抿出柔軟的笑容,說,“那多出來的福氣, 我分一半給你好啦?!?/p>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