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巾嵐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我國的古典名著《西游記》被翻拍多次，其中最接近原著①此處將明刊本與86版《西游記》作比較是因為現(xiàn)在通行的《西游記》即是明刊本，并且明刊本中李卓吾批評本由明朝葉晝托李卓吾進行了全面的評點。所以引用岳麓書社2006年出版的《李卓吾批評本西游記》。的莫過于86版電視劇。但即使是最接近，劇中的唐僧形象與明刊本所表現(xiàn)的唐僧形象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改編和差異呢？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的問題。

一、“愛哭”的唐僧與“不愛哭”的唐僧

縱觀明刊本《西游記》中對唐僧的描寫，唐僧的“哭”是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明刊本中多次提到唐僧的“哭”，在此我將分為四類來簡單舉例：一是因慈悲之心的哭，比如在第三十八回烏雞國一劫中，聽完死去國王的魂靈所說的悲慘經(jīng)歷，唐僧失聲淚下，指責八戒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你怎的這等心硬？”[1]308在第四十七回中唐僧聽聞陳家莊的人要把自己的孩子獻祭，止不住腮邊淚下。在第七十八回中，唐僧聽聞比丘國國王以小兒心做藥引，“唬得個長老骨軟筋麻，止不住腮邊淚墮，忽失聲叫道：‘昏君，昏君！為你貪歡愛美，弄出病來，怎么屈傷這許多小兒性命！苦哉，苦哉！痛殺我也。’”[1]647在第八十五回中，唐僧聽聞樵夫的遭遇后，放聲大哭道：“事君事親，皆同一理。你為親恩，我為君恩?！盵1]706以上都是出于慈悲之心而哭；二是因觸景生情的哭，比如第六十二回寫道：金光寺“古殿香燈冷，虛廊葉掃風。凌云千尺塔，養(yǎng)性幾株松。滿地落花無客過，檐前蛛網(wǎng)任攀籠?？占芄?，枉懸鐘，繪壁塵多彩象朦。講座幽然僧不見，禪堂靜矣鳥常逢。凄涼堪嘆息，寂寞苦無窮。佛前雖有香爐設，灰冷花殘事事空?！盵1]510唐僧看到此種凄涼場景，止不住眼中出淚。在第九十三回中唐僧在天竺國布金禪寺聞得有人“哭的是爺娘不知苦痛之言。他就感觸心酸，不覺淚墮，回問眾僧道：‘是甚人在何處悲切？’”[1]761這是唐僧因此情景勾起自己的心酸經(jīng)歷而哭；三是因眼前的阻礙而哭，比如在第十五回中，唐僧的馬被小白龍吃掉后，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進！可憐??！這萬水千山，怎生走得！”[1]111說著話，淚如雨落。在第二十二回過流沙河情節(jié)中，那長老滿眼下淚道：“似此艱難，怎生得渡！”[1]172在面對一點點阻礙后，他又哭了。在第二十五回中，唐僧因為徒弟偷吃人參果而不得不連夜逃走，累得一夜無眠，便淚眼雙垂，怨他三個徒弟。在第五十四回中，唐僧在接受了徒弟們的意見與女兒國國王假結婚后，面對徒弟的囑咐“不敢回言，把行者抹了兩抹，止不住落下淚來?！盵1]445以上的例子還只是一般程度的阻礙，而類似于在第二十一回中被妖怪縛于柱子上的唐僧紛紛落淚，心心念著悟空、悟能?！拔蚩瞻。霘⑽乙?！”[1]164這阻礙已經(jīng)是達到命懸一線的地步，手無寸鐵的無奈以及對死亡的畏懼又使得他哭了；四是因身負重任而哭，在第八十一回中，患病的唐僧委托悟空給唐王帶信只見“長老滴淚道：‘我寫著：臣僧稽首三頓首，萬歲山呼拜圣君……有經(jīng)無命空勞碌，啟奏當今別遣人?！盵1]668這是一種為了不負帝王所托而懷著一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赤子之心，感情比較激動而哭。

這是我大概列出的，若是細細算來整部著作中唐僧“哭”的描寫是多達幾十處的，這為唐僧這個形象打下了“愛哭”的深深烙印。與明刊本形成鮮明對照的是86版《西游記》中唐僧則是“不愛哭”，幾乎沒有哭過，只有一次，在“三打白骨精”一集中，唐僧誤會悟空殘害無辜生命而要趕走悟空時，他熱淚盈眶，這是全集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處“哭”，而對于明刊本中的那么多“哭”的描寫，電視劇中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多用惋惜，憂愁之類的情態(tài)來代替。值得追問的是電視劇中唯一“哭”的場面在原著中反而沒有寫到“哭”，第二十七回的標題竟是“尸魔戲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唐僧不哭反而對悟空是恨，這一點作者處理得未免太不近人情，從這一處看來電視劇改編后的唐僧更讓人們?nèi)菀捉邮堋?/p>

二、從藝術作品本身看唐僧形象的改編

（一）從萊辛的《拉奧孔》看唐僧形象之比較

萊辛的《拉奧孔》中指出了造型藝術與語言藝術的界限。我們知道造型藝術和電視劇二者是有區(qū)別的，造型藝術給人以視覺體驗，呈現(xiàn)的畫面是靜止的，而電視劇能給人視覺聽覺雙重體驗，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是動態(tài)的。從另一角度來說電視劇和造型藝術也是有共同點的，二者都是形象的，和抽象的語言藝術如小說或者詩之類是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所以可以說電視劇與小說同樣是有界限的，它們在塑造形象的方式上，構思與表達上都存在著分別。

1.倫理維度

萊辛指出“就像號喊是身體苦痛的自然表情，這是讓遭受悲傷的自然(本性)有發(fā)泄的權利?！盵2]7-8哭泣也同樣是身體悲傷的自然表情，明刊本中的唐僧是一個較為貼近自然的形象，他擁有發(fā)泄的權利，而改編后電視劇中的唐僧未免就顯得有些可憐，他不像明刊本中那樣毫不顧忌形象地大哭，只知道嘆息，愁眉不展，失去了那種本性發(fā)泄的權利。

《拉奧孔》中提到“只有詩人才有一種藝術技巧，去描繪反面的特點，并且把反面的和正面的特點結合起來，使二者融成一體。”[2]56因為這樣的正反結合，更能夠使得所要展現(xiàn)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在明刊本《西游記》中我們看到唐僧的許多其它形象是在86版電視劇中所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比如第十四回中，唐僧騙悟空帶上緊箍咒時“三藏順口答應‘是我小時候穿戴的，這帽子若帶了，不用教經(jīng)，就會念經(jīng)；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盵1]108而在86版電視劇中唐僧只是答應悟空想要帽子的請求說了聲“好！”還有明刊本第二十三回面對婦人招贅女婿的緊逼，唐僧先叫悟空留在這里罷，后又說“你兩個不肯，便教悟凈在這里罷?！盵1]178很顯然唐僧把事情推給徒弟，這也是他為了利己而虛偽的表現(xiàn)。但在86版電視劇中唐僧只是問了悟空該怎么辦。小說已經(jīng)將他的正反融為一體了，小說這樣的描寫技巧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典型的“圓形”唐僧。然而在86版電視劇中，由于電視劇所能表現(xiàn)的畫面有限，大量負面表現(xiàn)會沖淡總體的正面形象，所以不敢表現(xiàn)出唐僧如原著中那般的虛偽，成了扁平人物。

2.審美維度

萊辛提到“古代藝術家在表現(xiàn)痛苦中避免丑，因為哀傷對于人物會有所貶損和歪曲，像雕像這樣直接展示人物形象的藝術，為了求美，就把哀傷沖淡為愁慘，所以拉奧孔在雕刻上并不哀號，在詩里卻哀號?！盵2]11-17同樣對于86版電視劇中的唐僧也是靠演員來表現(xiàn)，給觀眾的更多是視覺上的感受，所以唐僧在其中更多的是將他的哀傷沖淡為嘆息，被妖怪抓住的時候只會說“悟空，你在哪里?！奔词固粕诿骺局心敲磹劭?，讀者的一個想法“他是圣僧”就會先入為主，愛哭的唐僧在讀者的想象中也就不那么難看。所以小說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就在于讀者對于小說：一是有了先入為主的好感，二是不會輕易從視覺的觀點來考慮它的。

當我們再去審視一下明刊本中唐僧的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另一面，就會發(fā)現(xiàn)唐僧這一形象的滑稽感。這是作者所利用的“丑”所表現(xiàn)出來的效果，“詩人通過無害的丑引起可笑?！盵2]131唐僧是個會罵徒弟的人，脾氣不怎么好，他的言語犀利：“若論起這般情告起狀來，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通?！盵1]193“你這個夯貨胡纏！”[1]209“你這呆子，好不曉禮！”[1]289諸如此類的還有許多，在這里就不一一贅述了，然而在86版電視劇中，唐僧是不會罵人的。在明刊本中，唐僧面對種種困難他的表現(xiàn)顯得比較悲觀，這些行為同樣使得他這個形象顯得丑了，比如第二十回唐僧師徒在村舍借住，“三藏埋怨道：‘徒弟呀，你兩個相貌既丑，言語又粗，把這一家兒嚇得七損八傷，都替我身造罪哩！’”[1]153就只是這么個小事，唐僧就把這事情想得很嚴重，當成是他的罪孽。雖然這些丑陋（并不會有任何害處）在小說中有很多，但我們不會忘記唐僧為了自己的國家為了蕓蕓眾生接受這樣一個重任時的堅定以及為了求取真經(jīng)的執(zhí)著。在這樣的丑陋與美好形象的對比中，我們會對唐僧產(chǎn)生可笑的情感。而電視劇沒有表演出唐僧的這些丑陋形象是在于這些丑陋的形象是直白地展現(xiàn)的，即使剛開始看上去有點滑稽，但是后來那樣的丑帶來的強烈視覺印象就會讓觀眾厭惡。在劇版中由丑所帶來的可笑性是不可能穩(wěn)定長久的，它無法掩蓋過丑給觀眾帶來的反感。

明刊本中也有許多表現(xiàn)唐僧以審美的角度來看待生活，有著苦中作樂的情懷。萊辛說“詩人就美的效果來寫美?！盵2]119荷馬運用特洛亞國元老們的對話來表現(xiàn)海倫的美，唐僧的美作者也是運用了效果來表現(xiàn)的。比如在第三十六回唐僧師徒借宿在敕建寶林寺中后，“唐僧吟詩；‘皓魄當空寶鏡懸……何日相同返故鄉(xiāng)?！盵1]290寫了這樣一種漂泊在外借宿時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不直接寫唐僧說出我想家鄉(xiāng)的話，而是運用吟詩這樣的效果來表現(xiàn)即使漂泊的日子很苦，但還是有閑情逸致來吟詩。第六十四回唐僧被妖精請去木仙庵談詩（這是86版電視劇中沿襲了的），這些唐僧吟詩的行為給兇險的取經(jīng)路增添了文學的味道，有了一種審美。另外一個經(jīng)典例子就是第三十九回中唐僧主張孫悟空給烏雞國國王度氣，他的理由說“悟空常年吃桃是一口清氣，而悟能則是一口濁氣。”[1]311這一清一濁之說這是讓讀者有種莫名的喜感，即使在關乎人命時也可以使讀者減輕一種沉重感，讓人放松。遺憾的是86版電視劇并沒有延續(xù)，而是改編成一粒丹藥入口，國王就蘇醒了過來。

（二）從影視敘事學看其改編

1.能指與所指

“小說以文字為敘事媒介，依靠讀者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想象來將抽象的文字符號轉化為形象，影視則以影像和聲音為媒介，直接在觀眾面前呈現(xiàn)一個具象的原貌。在小說敘事中語言文字所具有的較大的伸縮性與包融性決定了故事傳達的多義性與復雜性，因而能指與所指無法具備嚴格不變的一致性?！盵3]30而在影視語言中正好相反，能指與所指具有一致性，它直接訴諸于觀眾的視覺和聽覺。86版電視劇它直接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唐僧形象，仿佛就是在告訴觀眾這就是唐僧，不給觀眾想象的空間，所以劇版不敢冒險的展現(xiàn)出原著中唐僧的一些丑態(tài)。

2.單聲敘述與多聲合唱

“小說敘事只能通過單一的‘磁道’即文字得以實現(xiàn)，必須經(jīng)過讀者對文字的想象，一段段將文字轉化為形象與情境，最終才能構建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而影視語言至少是由三大聲部共同組成：影像、音響、字幕?！盵3]31從明刊本中讀者可以通過想象在腦海中展現(xiàn)唐僧的形象，不管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形象，都只通過文字這一個聲音傳達出來，而若86版電視劇也表現(xiàn)那么多唐僧不合身份的言行，那就是相當于不斷通過三個聲音在觀眾面前強調(diào)唐僧的丑態(tài)，這反而會引起反感。

三、從接受角度看唐僧形象的改編

在不同的時代，人們受到不同環(huán)境的影響，其審美也會有所不同?！霸诿鞔鷷r期，出現(xiàn)了僧人參政的局面，明制定的宗教政策中，僧人享受的優(yōu)惠政策還有在雜派、差役上的優(yōu)免，同時對寺院的田產(chǎn)也有稅收上的減免?！盵4]7“現(xiàn)實的利益誘惑讓他們不僅不能保持出家人的清心寡欲，甚至連平常人的道德法律觀念也被拋棄?！盵4]11因大眾所處的那個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很多僧人們就是這樣的丑陋，同時佛教的世俗化使得大眾對僧人的距離感拉近了，僧人也并不是那么超凡脫俗，所以當時的大眾們對明刊本《西游記》中唐僧形象是如此的接近一個凡俗之人是接受的。

在文革十年中，我國的文學變得單一化，政治色彩濃厚，八個樣板戲翻來覆去的演，戲中的英雄被夸大，其形象都是盡可能表現(xiàn)得十全十美的，人們在這漫長的十年中只得被迫接受。86版《西游記》電視劇是1980年開拍的，這個時候正是文革剛剛結束不久，人們的審美還處于一個從之前被禁錮到開放的過程，“20世紀80年代形成新的思想解放潮流，其影響力并沒有在整個社會普及，一般的普羅大眾仍然沒有受到思想解放的洗禮，此外，一般大眾沒有受到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個人感情以及意識仍然停留在官方敘述話語的規(guī)范之中。”[5]《班主任》中班主任成功改造兩個學生的正面形象被展現(xiàn)出來，并沒有太多的負面形象描寫，可見文革對大眾接受的心理影響是深遠的，前十年的審美單一導致人們還不能夠一下子開放起來，使得他們不太能夠接受正面人物的負面形象。所以86版電視劇將明刊本的唐僧負面形象都做了改編，以此來迎合大眾的審美。

總的來說86版電視劇與明刊本西游記的唐僧形象有如此多的不同，那都是由于小說與電視劇是不同的兩種藝術種類，它們表現(xiàn)人物的方式等都有所不同，另外一點是考慮到大眾的接受，他們的審美是會受到時代的影響而變化，所以不同的時代為了迎合大眾的審美才促成了這樣的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