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謝謝孟繁華讓我參加他的研討會,這些年你無數(shù)次參加我的研討會,終于使我有了一個報答你的機會。謝謝這個研討會動議人、策劃者洪子誠先生。他是一個不多事的人。但是在孟繁華這兒他多事了,說明這是重要的事,是應當做、必須做的事。
關于身份
孟繁華的聲音頻繁出現(xiàn)在一場又一場作家研討會上,出現(xiàn)在各種名目的評獎活動中,出現(xiàn)在全國各地舉辦的大大小小的會上,出現(xiàn)在作家、評論家談天說地的飯桌上。他是活躍在中國當代一線最重要的評論家之一。凡是有頭腦的中國當代作家都知道,于他們而言,他是多么重要的一個人物。雖不能一言九鼎,但是他說出的每一句話對于他們都是極有分量的,關系到他們的地位和明天。因此,他能夠出現(xiàn)在他們的研討會上,能為他們寫一篇評論文章或者寫一篇序,均不是小事。一年四季他總有評論文章發(fā)表在報刊上。他是一個高端的評論家,誰都知道。但我們忽略了他還是一個在大學任教的老師、學者。我們只想到,他是一個評論家,一個職業(yè)評論家。他的評論家的地位舉足輕重。但如果我們能夠安靜地閱讀他的全部文字,會很容易地看到,一個評論家的光輝幾乎遮蔽了他作為一個理論家的身影。他純粹的學術著作《中國當代文藝學學術史》《中國當代文學史論》《眾神狂歡》等,顯示了一個理論家所具有的所有品質。他在理論方面的b建樹甚至超過了他在評論方面的貢獻,至少平分秋色。
我們可能需要重新認識孟繁華。
他在理論方面的建樹,首先表現(xiàn)在他建構體系、建構另一種體系的能力。我們從他幾本專著可以感受到這一點,無論是《中國當代文學學術史》,還是《中國當代文學史論》,作為研究課題,前面是有人做的。但孟繁華有他自己的體系,這個體系是完整的、嚴密的。他有他的敘述結構。即使敘述同一研究對象或專題,也會有不同的結構方式。他的研究因體系的不一樣,呈現(xiàn)出歷史的側面不一樣、重心也不一樣。有些在其他體系中也許不被看成是重要的方面,在他這里,卻可以作為重點加以闡釋。而闡釋的結果是,這許多被其他體系忽略的重要的現(xiàn)象得到了解釋,使許多被其他體系不能加以注意的而實際上很重大的問題獲得了關注,使許多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得到了更充分更具說服力的闡釋。我們一時還很難對他的體系加以概括,是現(xiàn)象學的,結構主義的,還是文化學的,我們一時間還難給出確切的命名,但我們確實看到了與以往學者不一樣的體系。
與體系相關的話題是角度。無論是《中國當代文學史論》,還是《中國當代文藝學學術史》《眾神狂歡》等,孟繁華都能尋找一些進入歷史,闡釋話題的角度。這些角度在從前也許是被認為無足輕重的,或許也認為重要,但是并未規(guī)定為一個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加以專門研究,比如一些重要的會議。孟繁華注重的不止是一次一次的會議,而是通過會議史來描述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是由一個一個重要的會議連接起來的,會議史幾乎就是文學史。從這樣的角度進入,選點獨特,行之有效。我們看到的不只是會議的內(nèi)容,更看到了會議作為一種形式,是意識形態(tài)的必然產(chǎn)物。會議的神秘力量、會議體作為一種獨特的文體,其形成背后的多個含義。
做理論,還得有另外一種能力:演繹能力。演繹是體系建構的必要工具,體系是演繹思維的必然產(chǎn)物。無演繹就無體系。孟繁華的學術文章與著作中既表現(xiàn)出來了良好的歸納能力,也表現(xiàn)出了良好的演繹能力。他在獲得一個論點之后,憑借演繹的深層機制,就把這些觀念無限繁衍,于是就有了一本又一本書。
毫無疑義,孟繁華的評論是一流的。面對作家作品,他是作為權威在發(fā)言。人們對他的言說和論斷高度信任。他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合理的解釋是,他的評論是建立在厚實的理論功底之上的——是理論幫了他。收在《新世紀文學論稿之作家作品》一書中的評論文章可以告訴我們這一層關系。
解讀一位作家或者一部作品,需要感性的力量、直覺的力量,但是最根本的還是要有理性力量的支撐和推動,比如對魯敏、林白、周大新等作家以及他們作品的解讀,我們能夠從字里行間感受到理性的光彩。而對謝冕、陳曉明、謝有順等批評家以及批評作品的解讀,我們更能體會到他作為一個理論家的身份在評論中實實在在的存在。
對此,我產(chǎn)生了一個也許不可靠的想法:衡量一個評論家是不是高端的,不只是看到他對作家作品所做的評論,更要看到他能否對批評家——特別是對理論家們作出評論。對于那些能夠對批評家做出上等評論的批評家,才能堪稱是一流的批評家。這是試金石,因為這樣的評論體現(xiàn)并印證了他的理論功底。
沒有理論背景和功底的評論,我們能夠指望它是高品質的評論嗎?我表示懷疑。
讓我們記?。好戏比A是一個評論家,也是一個理論家。這是我的第一個話題。關于理論與評論
這個話題與上面的話題有關,但要單獨立出來另說。因為這個話題很重要。
中國當代文學評論,更準確地說,新時期文學評論弊端甚多。其中一大弊端是:評論是理論話語權的附屬品,甚至是奴役對象。許多評論說是評論,實際上是批評家們用以滿足宣揚某些理論欲望的書寫。評論對象(作家、作品、某種文學現(xiàn)象)被提及,其目的并不是要將對象加以呈現(xiàn)、加以實實在在的解讀。對象只是作為理論的材料被利用,只是作為闡釋洋洋大觀的理論的由頭而存在。論述的中心并不在對象,而在提出由頭之后的理論鋪陳。一時間就只有理論,被評說的對象早已經(jīng)被遺忘于九霄云外。等終于想起被評論的對象,已是理論宣泄很久之后的事情。為表示他是在評論某一個對象,趕緊做一個勾連,但勾連不久,又再度陷入理論帶來的眩暈之中,評論對象又再度被遺棄。
越是掌握了雄厚理論的批評家,就越有可能書寫這樣的評論。那么,孟繁華呢?我們剛才一直在說他在理論上的建樹——他不僅僅是掌握一個理論——他掌握了無數(shù)了理論,有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的舊式理論,有???、杰姆遜、海德格爾的新式理論,還有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甚至還有中國古典理論。不僅是掌握,而且還書寫了大量理論。按理說,他是一個最有可能寫這種所謂評論的一個評論家,但他卻沒有。
他也許不能克制對酒的欲望,但他能很有定力地克制理論宣泄的欲望。
他首先的態(tài)度是尊重評論對象——作家和作品。我從他大量的評論中推斷出,他真的是在充分閱讀了作家的作品之后,才開始醞釀他的評論的。這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評論的態(tài)度與責任。據(jù)我所知,我們有不少的評論家,寫評論的時候,并沒有做到對文本的細讀,而只是浮光掠影地瀏覽——甚至連瀏覽都談不上,就開始口若懸河地評論了。我們完全能夠聽得出,他們根本不在乎文本。他們胸有成竹,是因為他們擁有可以很豪華地使用的大量的理論話語資源。在似是而非的狀態(tài)之下,他們以理論包圍文本的方式,展開了評論。看者、聽者一時也許覺得這樣的評論很透徹、很深刻,但總是懷疑:文本果真如此嗎?我們在閱讀孟繁華的這些評論——無論是評論謝冕、陳曉明、周大新這樣重要的批評家、作家,還是評價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家作品,我們都沒有產(chǎn)生這種疑問。因為他始終以文本為本,目光始終落在文本之上,很少發(fā)現(xiàn)他脫離文本而一味沉浸在某種理論的境界之中。他的評論文章是深刻的,但是那是對文本分析的深刻,而不是理論本身的深刻。他對謝冕先生的分析,對于陳曉明的分析,對于周大新、魯敏等人的分析,都十分突出。對他們的文學貢獻的概述十分精準,在若干評論文章中,無疑是有見地的評論文章。但我們看到,這是沒有過度闡釋。他很在意理論之光的力量,但在這里,只是用來發(fā)現(xiàn)文本的內(nèi)在價值,讓價值在理論之光的主導之下,顯現(xiàn)于我們。他沒有在文本,實際上并沒有其價值的情況之下,將理論之光虛幻于文本的價值,讓我們誤以為那是文本的價值。
批評的科學態(tài)度一直是他堅持的。因為在他看來,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對任何一個作家、任何一部作品的公平公正。
熱奈特在談他的《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一書的寫作時說:“或許‘理論的枯燥與評論的細致在這里的真正關系是以交替自娛和互相解悶。但愿讀者也能在此找到某種周期性的消遺,猶如失眠癥使患者輾轉反側一樣:amant alterna Camenae(繆斯女神喜愛交替詠唱的詩歌)?!保崮翁兀骸稊⑹略捳Z新敘事話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第5頁)
理論/評論,“交替詠唱的詩歌”。這里的交替詠唱,我們可以理解成是同一首歌的對唱,或者是二重唱,這種吟唱的最高境界應該是心心相印、是情投意合,是和諧,用一個中國成語說:琴瑟合鳴。
在孟繁華這里,我們避免了閱讀評論卻被理論所迷惑的尷尬。在某些評論那里,理論只是一種貓,而評論是一只老鼠,貓要“解悶”,就抓起老鼠戲弄幾下,然后又扔掉——這絕對不是互相“解悶”,而只是理論對評論的戲弄,是理論獨自解悶。在孟繁華這里,理論和評論絕非是貓和老鼠的游戲,而是“交替詠唱的詩歌”,是琴瑟合鳴。
孟繁華評論的高明,在于他只留下一個評論家的身影,而隱去了一個理論家的身影,這也許才是評論的最高的境界。
關于思辨
在我們的通常印象中,孟繁華是一個場面上或者臺面上的人。我們可以有很多機會,在不同場合聽到他的聲音,或者是在博士生論文答辯上,或者是在頒獎會上,或者是各種等級的研討會和講座上,他不是那種典型的深居簡出、只知枯坐書齋的學者。談笑風生可以作為他的寫照,他能夠把各種笑點聚集在那里,他永遠是笑聲的發(fā)源地、制造者,茶余飯后談到的話題,一般都很形而下,甚至非常形而下,無非是酒事,東北與小品之類的話題,我們在各種情緒中流連忘返。但在閱讀了他的大量文字之后,我們不得不停頓下來,去推想他的另一個形象——這個形象是不可能被我們看到的,除非你偷窺。這個形象只能在獨自一人時成形,因為他這個人,只要有另外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就立即成為一個形而下的人。我們無法得知,只能推想,那時,他安坐在書房的椅子上或倚在床頭,或者在夜色籠罩下的窗前,在無邊的寂靜中,四大皆空地進行著他的思考——很形而上的思考,關于民族國家、關于現(xiàn)代性、關于文化批評的歸宿、關于中國革命與法國大革命、俄國十月革命進程上的差距,關于先鋒文學的意義和它的必然結局、關于中國社會主義文藝思想的起源、關于民粹主義、關于資本神話,這些問題都十分重大,需要在十分莊嚴、極其冷峻的氛圍中進行思考。
也許那個時候的孟繁華才是真正的孟繁華。
他的持續(xù)不斷的思辨與不可小覷的思辨能力,在閱讀過程中打動了我。那天我禁不住給高秀芹打了一個電話,說老孟這個家伙,比我們想象的要厲害得多——我說的就是他的思辨、他的思辨能力。
追根溯源,徹查原因,不將來龍去脈清理一目了然就不停止思辨過程,比如對毛澤東思想、毛澤東文藝思想形成的分析——他有很多文字,用在這方面的分析之上。比如這段分析“資本主義世代的物資積累是東方古國不能比擬的,但人的意志確實可以重塑的。長征的勝利使毛澤東更加堅信人的意志的作用,延安的艱苦環(huán)境和戰(zhàn)爭中的先生精神,使經(jīng)歷了那一世代的人都生成了崇高感和英雄主義。這種神圣精神在反復強調(diào)中演變?yōu)榈赖聝r值,它超越了資本主義對物資的炫耀,而強調(diào)人的作用”。毛澤東親和民眾的思想資源,“不僅與他的農(nóng)民出身、與農(nóng)民在精神上的聯(lián)系相關,同時更與他對中國革命基本力量的認識和實現(xiàn)革命目標的策略相關。但他在理論上表現(xiàn)出親和民眾的思想傾向,還是直接來自于李大釗”(《中國當代文藝學學術史》第3頁)。
對于那些似是而非、混為一談的問題和現(xiàn)象,必須加以澄清、辨析,便成了他時刻要做的事情。區(qū)分、區(qū)別變成了他思辨過程中的強烈意識。正是這個意識,使他看出兩者之間的差別,有些差別也許只是微妙的差別,而在他看來,正是看似微妙的差別,卻有可能在實質上,有很大的不同。同是敬奉“民眾”,他指出,“所不同的是,李大釗所表達的限于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汲取道德力量,并用社會主義原則去教育他們,而毛澤東則看到了中國革命實踐實體,看到了中國革命實踐實體性力量”(《中國當代文藝學學術史》第30頁)。在談論“民粹主義”的話題時,他通過辨析,明確地告訴我們:“毛澤東的親和民眾思想的傾向,與法國的盧梭、俄國的恰達耶夫、赫爾岑等,沒有思想上的同源關系?!保ㄍ希?0頁)他又區(qū)別列寧與毛澤東在這個問題上的不同:“列寧曾把民粹主義的理論描述為‘一副面孔看著過去,另一副面孔看著未來的雅努斯。也就是說,民粹主義在向現(xiàn)存制度挑戰(zhàn)這一點上,是‘進步的;而他們在試圖維護傳統(tǒng)的生產(chǎn)方式反對現(xiàn)代資本主義這一點上,又是‘反動的。而毛澤東恰恰是反對傳統(tǒng)、致力于國家工業(yè)現(xiàn)代化的。因此,毛澤東并沒有‘雅努斯的兩副面孔?!保ㄍ希?3頁)。
他思辨的執(zhí)著與不可遏制,才表現(xiàn)出從“是什么”走向“為什么”。我們通常的思辨是到“是什么”上為止,也就是說,將一種現(xiàn)象或一種狀態(tài)細致而準確地呈現(xiàn)出來,并且結束這一思辨過程。而孟繁華一樣在“是什么”上不遺余力地加以甄別、澄清,看出模糊之后的真相,看出一個口口相傳的結論的破綻,細細描述來龍去脈。但他不會滿足于此,一定要往前再走一步,到“為什么”這一個層面上來。甚至花在這方面的力氣要比花在是什么上的力氣要大。他糾正了許多因果關系,給出定義往往是他在完成一個思辨過程之后要做的事情。這是他的一個標志。他是一個喜歡對諸多問題和現(xiàn)象做出定義的批評家。定義一出,對一個問題或一個現(xiàn)象的思辨過程,也就宣告結束。我們在他的學術論文中,會不時地看到他的定義,它們鑲嵌在他的文章中,讓我們知道,關于這個問題或這個現(xiàn)象的研究到此結束了。比如對“經(jīng)典之意義”的定義:“經(jīng)典文本,是人類共同擁有的文化遺產(chǎn),它無言地守護著人類的共同追求和價值目標,在文化地圖上,它為人們指示著終極性的目標。它的持續(xù)表達,培育著人的文化信念,示喻著歷史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保ā侗娚窨駳g》第18頁)比如對“會議報告”的定義:“會議報告是權威人物代表權力機構向與會者宣諭一種精神和意志,它是一種典型的意識形態(tài)表達,是國家對文學藝術實施規(guī)范和控制的重要方式。因此,會議報告并不是體現(xiàn)報告人意志或研究成果的一種文體,它是掌握話語領導權的統(tǒng)治階級的‘集體發(fā)言,其權威性是不可置疑的,威懾力是不可抗拒的?!保ā吨袊敶膶W史論》第57頁)。
思辨的動力可能部分來源于他的本能。這是一個愛說理、愛論理、愛搬理,將是非曲直理清方能安心的人。但主要動力一定是來自知識。相對于年輕的一些學者,他的知識來源可能要寬廣一點。與后來的年輕學者一起,他熱情地、充滿向往與快意地接受了幾乎所有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理論。他能恰如其分地評述陳曉明,這就是個證明。在此之前,他還接受了俄國、蘇聯(lián)民族主義、社會主義的理論。當然,還有馬列主義理論。當我們前人送走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后請進福柯、杰姆遜、海德格爾、薩特等人的時候,而比較年輕的學者以為這便是全部的話語資源的時候,孟繁華這一波人卻已經(jīng)消費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很長一段時間了。還多多少少地、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中國傳統(tǒng)理論的熏陶,這些可能相左、對立的知識所形成的整體知識結構,對于思辨而言,也許更具有強勁的動力。又也許更適合對中國、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藝術的思辨。
關于孟繁華,我們還有其他一些話題可以論述。比如關于“智慧敘述”的話題。因為中國特色的語境,它考驗了所有欲對它加以敘述的敘述者的智慧。在這一點上,孟繁華是一個智者。比如善意的文學批評的話題,他以他的批評實踐告訴我們,善意的文學批評也是合法的文學批評,善意是文學批評的美德。再比如說“舊說新詞”?!芭f說”一些“新詞”的話題。他很擅長于用新詞、新句、新意向重新敘述一個已經(jīng)有了的老道理,從而使這些老道理光澤閃閃,仿佛是今天凌晨剛剛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