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開
才出梅,便入暑,天氣也由悶濕一下子變得燥熱起來。
院墻前的旱地上,那一圍木槿花,終于走出了梅雨的陰影,紛紛從東倒西歪的一片狼藉中爬將起來,抖擻精神,并且笑吟吟開出一片燦爛的夏花來。
太陽才躍上村前那片櫸樹林的樹梢,彎腰耘了兩個來時辰稻田的娟子,就和父母及村民們一起從那一望無際的水田里上了岸,悠悠地返回村子。此刻,娟子在田埂上站定,伸了伸腰,摘下草帽,理了理散亂的黑發(fā),又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抬頭望望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禁開心地笑了。她以別人不易察覺的跳躍式姿勢,一路小跑著回了村。
來到自家的院墻前,娟子停住了腳步。那是她家的自留地,足有半畝光景,里面一年四季輪番種植著一家的菜蔬瓜果。為了防止雞鴨貓狗的踐踏,四周嚴嚴實實地植有一圈一米來高的木槿當作圍欄,只在東南角留下一個口子,用細竹竿編織成一扇柵門開關。這季節(jié),園地里一派熱鬧:茄子似一掛掛彎鉤靜靜地垂掛于墨綠色的枝間,冬瓜長溜溜,南瓜圓滾滾,香瓜黃澄澄,全都嬰兒般酣睡于濃密的藤蔓間。蕹菜、莧菜們割了一茬又長一茬,鮮嫩嫩的莖葉招搖于枝頭,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上一把帶回家。只有靠西北邊的那一塊如今卻裸露著,新翻的泥土給烈日曬得發(fā)白。但它卻并不寂寞,細細瞧去,一層似有若無的新綠,似娟子的心緒一般已萌動其間了。娟子知道,那是前兩天她和木子一起下的雞毛菜籽發(fā)了芽。等到這些菜籽發(fā)了芽,我就回來了。這是木子和她的約定。一想到這,娟子的心頭又拂過一層欣喜,她隱約覺得,有一種期待已久的幸福似乎正慢慢向她走來了。
和娟子一樣欣喜的是她身邊那些盛開的木槿花。它們全都裊娜地站立于枝頭,雪白的純潔無瑕,粉紅的意態(tài)慵懶,螢藍的綺夢迷離。而滋養(yǎng)它們的卻是樸實得如同村人們一樣的那一桿桿木槿樹,草青色的扇狀葉子,土灰色的筆直枝干。秋來無絢麗,冬至不凋零;逢春色澤潤,到夏必開花。然而,它的花期卻是那樣地短暫,短暫得竟然朝開暮謝,讓人無限傷感。但不管怎樣,在娟子眼里,這木槿花永遠是最美麗的花兒,因為木子曾經跟她說過,最本色的才是最美麗的。
木子是城里的知青,生產隊長的親侄子,就住在娟子家隔壁。不知為什么,插隊落戶三年多來,他那當生產隊長的叔叔走馬燈似的給他介紹對象,他竟然推三阻四地誰都不要,卻硬是要和自己這個富農的女兒好上。為了他們倆的婚事,木子前幾天抽空返城向他父母匯報了,說好很快就會回來的。
就在這時,妹妹氣喘吁吁地跑來告訴娟子說,木子已經回來了。娟子已是高興得兩眼放光,臉都笑成了一朵璀璨的木槿花。她趕緊把草帽往木槿圍欄上一放,雙手麻利地采摘起木槿葉來,不一會兒便采了一草帽。于是又奔回家里,端上木盆下到村后的河灘邊,將木槿葉浸泡,搓碎,然后把自己的一頭秀發(fā)伸進木盆里那碧綠發(fā)膩的汁水中,洗將起來。洗畢,娟子一邊梳洗著愈加烏黑發(fā)亮的秀發(fā),一邊注視著自己倒映在清亮亮的河水中的嬌美的身影,不禁羞澀地笑了。末了,她又換了身素雅潔凈的粉紅色碎花影短袖,在臨窗的梳妝臺前坐定,靜靜地等待著木子像以往一樣來到她面前。
鵝蛋形的梳妝鏡里是一張姣好的瓜子臉,明眸清澈,含情脈脈;皮膚雪嫩嫩的,光潔細膩。酥胸高聳,微微地起伏著。這樣面對著,娟子忽然莫名地感覺到木子似乎已經來到她的身后,正偷偷地看著自己呢!可當她轉身的當兒,竟然發(fā)現是母親??吹侥赣H煞白的臉色,娟子的心頭掠過一層陰影。母親告訴娟子,剛才隊長帶著木子的父母來找過她了,說是這門親事絕對不可能。
娟子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只有兩行眼淚默默地滴淌下來。好久,她霍地站起,奪門而出,瘋狂地向田野奔去。
天空藍得虛無,碧綠的田野一望無際。
院墻前,木槿花盡情綻放。
小叔公
小叔公是位孤老,村里的五保戶。我們的村子有“張”和“黃”兩大姓,小叔公似乎姓張,但不知道什么名。反正一村的男女老少全都這么稱呼他。
小叔公蜷縮于村尾一間低矮的瓦房內。那時候,村民的房舍本就簡陋,小叔公的房就更顯蹩腳了。山墻的泥灰早已剝落,而且露出一個個烏溜溜的窟窿;墻腳一帶,還長出一蓬蓬的野草。大門框也似乎將與墻體剝離,每當開門關門時總是顫顫巍巍的,只有上下的四個角還勉強嵌入墻內。仿佛砧板上的豬肉,筋骨早已斷了,皮還牽著。屋內,一床,一灶,一把吱嘎作響的竹靠椅,就是他的全部家當。那床其實算不得床:兩條長凳上擱上塊門板,再用四根竹竿支起一頂粗紗白蚊帳,簡直就是一張鋪。灶具就更簡單了:一只大口青瓷小缸,下面挖個洞,上面鐵鑊子一坐,就燒飯做菜了。
幾場春雨下過,天氣回暖了,階沿前鮮嫩的綠草,如同小叔公的思緒,向著門前的場地、村前廣袤的原野和遠山,日漸彌漫開來。轉眼間已是垂柳依依桃花紅艷,燕子們輕捷的身影也在村巷的天空來回穿梭——眼看著清明節(jié)就要來臨了!此時,一向清閑的小叔公也開始忙碌了起來。淘米,曬米,磨粉,然后發(fā)動我們去田里割麥葉回來搗成汁,鑲以些許干石灰粉,和米粉一起攪拌均勻捏成團子,再在他那口灶臺上燒旺了火蒸上大半天。于是,一鑊鑊又糯又甜香噴噴的青團子就出籠了!我們都饞得不肯離開,幫著小叔公將這些青團子分裝成滿滿的兩竹籃,又去村頭的日雜店打來一瓶黃酒,準備好碗盞筷子和香燭。一切就緒,天色已晚了,但我們還是纏著小叔公講著些不著邊際的閑話。小叔公似乎看出了我們的心思,說:“大家都回去吧,等明天上完墳,再請你們吃青團子?!?/p>
第二天是清明節(jié)。按照鄉(xiāng)間的習俗,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要去踏青掃墓,連學校也放了假。一大早,我們都陸續(xù)來到了小叔公屋里。小叔公今天打扮得特別地精神:一身青布衣衫,一雙解放鞋;花白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他從大門角落抄起一把鐵鍬,便安排我們帶上一應東西出了門,順著村后的河沿,向二里路開外的那片桑崗地進發(fā)。天色已揭曉,不一會兒,一輪紅日拋出了地平線,橘紅的光芒穿過樹林斜射過來,將身邊灌木與長草上的露珠照耀得熠熠發(fā)光,恍如元宵夜的燈籠。到達墳地的時候,太陽才爬上樹梢頂。整個墳地被一重重的桑田嚴嚴實實地包圍著,五六個墳塋高高聳立于墓地中央,芳草萋萋,松柏蕭蕭。也許是受了我們的驚擾,那些原本自由自在的守墓之鳥紛紛撲棱著翅翼驚叫而散。在小叔公的指派下,我們在墳頭七手八腳賣力地干起活來:除草的除草,培土的培土。不一會兒工夫,整個墳地就被我們收拾得干干凈凈。就在我們叫苦叫累七倒八歪席地休息的當兒,小叔公有條不紊地在每一個墳頭擺盞、灑酒、供奉青團子,然后上香、膜拜。縷縷青煙在墳地上空裊裊飄蕩,似小叔公不盡的思念,揮之不去。
“小叔公,這墳里埋的都是你的親人嗎?”當小叔公膜拜結束回到我們身邊,將剩余的青團子分給我們享用的時候,我們不解地問。
“是?。∷麄兌际俏业挠H人。”小叔公雙眉緊鎖,直視著面前的墳地,仿佛進入了悠遠的回憶,“三十多年了,我好想他們?。 ?/p>
也許是受了小叔公的感染,我們都變得嚴肅起來,連吃青團子的聲音也小了許多。天寶他們甚至也學著小叔公的樣子,起身給每一個墳頭都磕了遍頭?;卮宓穆飞希覀冞€是直犯嘀咕:這墳地里到底埋的是小叔公的什么親人呢?只是憑直覺,我們隱約感覺到:反正不會是他的父母兄弟。
我外出求學的第二年春天,小叔公過世了。聽說下葬那天,城里還來了許多人,在他屋前的那片場地上開了個簡樸而隆重的追悼會,說他曾是一位堅強的新四軍老戰(zhàn)士,地方抗日武裝的領導者;又稱贊他無私無畏,心地坦蕩,革命勝利后解甲歸田,至死都過著普通農民的生活。
那面飄揚于長竹竿頭的紅領巾
天剛蒙蒙亮,阿祥便挎著一條小矮凳,出了家門,離了村子,悠悠地行進在晨霧彌漫的田野里了。他瘦小的身影漸漸成為一個飄移的黑點,在那田野的綠浪里飄移。不一會兒,他便來到一片秧苗田邊,揀一處較高而平坦的田埂坐定,又從身后一人高的麥地里找出昨天那根細長的淡竹竿,在梢頭系上紅領巾,當作驅趕鳥雀的工具。
天還沒有完全亮,殘夜的黑暗裹挾著清晨的薄霧在四野里彌漫翻滾,朦朧又潮濕。阿祥感覺有點冷,便將單薄的青布衫下意識地裹緊一下,瑟縮在田間的矮凳子上,就像一只受傷后落單的麻雀。當東方的天空出現第一道亮色時,田野里便拂來陣陣涼涼的風,它們仿佛手握一根根長鞭,將眼前的羊群似的乳白色晨霧驅趕得四散逃遁。轉眼工夫,天空已是霞光四射,眼前早就澄明一片了。隨之,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天地間這座大舞臺又拉開了嶄新一天的絢麗帷幕!阿祥站起身,沿著田埂緩緩地向前走去。驟然間,他看見有三五只麻雀呢喃著從頭頂悠悠然滑翔而過,眨眼間,又貼著不遠處的一片麥地與油菜花地回旋至自己的身邊,停歇在秧田邊的田埂上,還賊溜溜地眨巴著小黑眼,覬覦著面前的秧苗。他立刻警覺起來,趕緊從身后的麥壟里拖出幾個稻草人,分別插到秧田的四個角落里協(xié)助自己;然后,又回到原地,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長竹竿,一心一意地看管著眼前的秧苗。那三五只麻雀與他相持了許久,終于沒有機會下嘴,也就悻悻地離去了。
有時,阿祥真的很羨慕這些鳥雀,它們多么自在與快樂??!雖然他現在并不討厭看秧苗,但一想起這是對自己的懲罰,心里就無比難過。他想不通,為什么自己在課間一不小心踩了一腳掉落在講臺邊地上的像章這樁小事,竟然會惹出那么大的麻煩!再說事后已經寫了書面檢查,還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在晨會課上檢討過,為什么老師、學校和大隊干部就是不肯放過他?還要罰他連續(xù)一個星期替生產小隊看秧苗?他感覺自己簡直連那些麻雀都不如,麻雀們偷吃了秧苗犯了錯,人們只是驅趕它們,絕不會對它們窮追猛打;可現在這些大人們對自己簡直就像兇神惡煞。更讓他難過的是,明天星期一一到校,學校就要勒令他把紅領巾交出去,從此,他就要成為同學中的另類,讓人瞧不起了。想到這里,阿祥不禁簌簌地流下了眼淚。
驟然飛來了一蓬麻雀。仿佛做了精心準備似的,它們竟然無視阿祥及其替身——那些分布于秧田角落的稻草人的存在,雨點般紛紛灑落于一片偌大的秧田里,一陣猛啄,任憑阿祥扛著長竹竿繞著田埂來回奔突、驅趕,也無濟于事。它們好像在與阿祥捉迷藏似的,每當阿祥的那面系在長竹竿梢頭的紅領巾飄到身邊,它們便起飛,在低空中打個旋,然后又在秧田的那一頭穩(wěn)穩(wěn)當當地落地,繼續(xù)享用眼前那片豐盛無比的綠色食品;等到阿祥的紅領巾再次飄到身邊時,它們便又一次起飛,盤旋,又在那一頭竿長莫及的地方落地。如此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地折騰了好一陣,阿祥也累了懈了,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著那蓬強盜似的麻雀盡情地享用它們的美餐。此刻,阿祥突然想起奶奶曾經跟他說過的話:世間萬物都有生命,它們和人一樣,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所以萬不可驚擾它們。若在平時,阿祥常常是將信將疑;可不知為什么,此刻阿祥突然覺得奶奶的話特別有道理。于是,他便更加心安理得地坐在原地,將長竹竿在田頭一插,索性觀賞起麻雀們啄食秧苗的情形來了。
鄉(xiāng)野的晨曦中,那面長竹竿頭的紅領巾迎風招展。
靜坐如柿
童年的我因體弱多病,母親擔心養(yǎng)不住,就按照鄉(xiāng)間習俗,把我寄養(yǎng)給了村后飛來庵的何師太。其實,那時的飛來庵已不是名副其實的庵堂,而是變成了一所鄉(xiāng)村小學校;何師太也迫于生計,還俗嫁給了村小的校長,成了何師母。但方圓數里的鄉(xiāng)親們還是習慣性地稱其為何師太,也許是因為她的那段佛緣吧。
記憶中的何師太三十五六歲,身材小巧,瓜子臉杏仁眼,皮膚白凈,一頭濃黑的頭發(fā)盤在后腦勺,用一根粗長的梅花銀針簪住。師太春秋兩季常穿碎花士林布對襟外套,米黃色,清清爽爽的,冬季則是一身淡灰色棉衣褲,蓬蓬松松的。現在想來,她的愛好灰黃兩色,還是與她心靈深處對佛的虔誠有關。作為校工,師太一天的主要工作是打鈴,給教師做飯,打掃衛(wèi)生并兼帶門衛(wèi)。我那時才讀二三年級,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齡,每天放學后,首先想到的不是回家,而是趕到師太屋里,尾巴似的跟出跟進,看師太做晚飯洗刷衣物等等處理生活瑣事。末了,她便拐彎抹角地來到了學校東南角一處僻靜的院落,穿過兩道門,走到一棟房前,把自己關進了一間幽深的屋子,而我卻被擋在了門外。朦朧幽暗的天光里,迷茫又好奇的我便趕到窗前踮起腳,探頭探腦地想探望個究竟,終因個矮窗高,一無所獲;回到門前貼著門板從門縫里張望,眼前只是黑洞洞的模糊一片。
無奈,我便來到門前的天井里轉悠。四圍高高的山墻筑起了一方狹長的天地,只有北邊的一道小門通向外面的世界。鋪地的金山石大都已經碎裂,縫隙間便長出了蔥綠的野草,東南角的青石井欄攔起了一眼泉水,低頭一照,泛著古銅色黝黯的光。頭頂的天空幾乎全被天井中央矗立著的一棵柿子樹的枝丫覆蓋,橫七豎八重重疊疊的。闊大濃綠的柿葉在晚風中招搖,掩映著那才結出的一枚枚青澀的小柿子。矮小的我試著跳躍了好幾次,想去摘下一枚下來把玩,都沒成功,于是只得歪斜著坐在石沿上望著頭頂滿樹誘人的柿子直發(fā)呆。不到半個時辰,隨著吱呀一聲門響,師太的身影閃出了門外,來到我跟前,隨即便把我牽出了天井。
此后便好久沒有去那院落,只是心里一直惦記著那間黑洞洞的屋子,惦記著天井里柿樹上的那些柿子。一次是深秋的星期天的午后,父母都下地干活去了。我閑著無聊,便一路玩耍來到了學校找寄娘何師太。校園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走在平日喧鬧的曲曲折折的走廊內,能聽得見廊外樹葉掉落的簌簌聲,鳥雀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還有大花貓翻爬廊檐時的喵喵聲。不知不覺中,我又踏進了那個人跡罕至的院落,來到了天井里。抬頭仰望,那棵碩大的柿樹依然是枝丫交錯地籠罩著頭頂的天空,只是葉子稀稀落落的,都瑟縮著翻卷起葉邊,在漸涼的秋風中顫巍;而那些滾圓肥碩的柿子卻不見了蹤影。失望之余,折回屋檐下,輕輕推開那扇虛掩著的大門,卻見一尊碩大的金身觀音菩薩塑像端坐于面前,蓮花座椅下端的長案上,供奉著一大盆紅紅玉玉的柿子,再下面的蒲團上,盤坐著的是我的寄娘何師太!燭光搖曳,映著菩薩慈祥的臉龐和師太虔誠的身影,香煙在屋子里盤旋彌漫,將眼前的一切變得恍惚迷蒙起來。不知為什么,此時的我只得怯生生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生怕再走近一步便會踏破并褻瀆了眼前這神圣的境界似的。突然間,我驚訝地發(fā)現,師太身邊的地面上,居然還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大攤的柿子!它們有的紅得透亮,仿佛穿著大紅袈裟的方丈;有的卻還青澀生硬,卻如才進山門的沙彌。而此刻,它們全都幻化成一個個信徒,在菩薩面前做著虔誠的禱告;我的寄娘何師太則仿佛成了它們中的一員。
不知過了多久,師太站起身,把一小布袋早已準備好的柿子塞進我手里,隨即拉著我一起走出了門,走出了這個至今都給我以神秘與神圣之感的屋子和院落。
世事滄桑,如今,何師太早已離開了人世,飛來庵也早已被損毀;只是我至今都愛吃柿,心儀佛。
青團子、白團子
母親晃動著大竹碗,從高高的米窠里舀出數十碗大米,粳糯搭配,然后一飯籮一飯籮地拎去河灘頭淘洗,再均勻地攤開在幾只蠶匾里,掇幾條長凳做支架,擱在門前的青磚場地上曬日頭。父親與哥哥則從屋后的披間里搬出兩爿暗黃色的石磨盤,用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刷干凈,豎在屋檐下的墻角根晾干。第二天,兩爿石磨盤被架在西廂房里,一根粗麻繩在房頂橫梁上一搭,父親牽磨,母親添米,我們兄妹幾個則圍在他們身邊幫忙,一家子就這樣忙忙碌碌、熱熱鬧鬧地磨起米粉來。
天氣一日暖似一日,野外的草木也蓬蓬勃勃地瘋長著。等到田地里的麥葉濃密成厚厚一層時,母親便關照我們去抓上半籃,洗凈,倒在石臼里舂碎,搗出汁液,舀入青花大湯碗里;然后去里屋的甕里揀上一小塊純白的石灰,在階沿石上碾成粉末,拌入濃稠的麥葉汁內,擱在灶臺上。接著是準備餡料,有豬油拌蘿卜絲的,有赤豆沙的,也有青菜或薺菜的,總之都是就地取材,只要花點工夫而不必花什么大代價就能準備的;如果哪家能有豬肉餡,那一定會讓全村孩子羨慕得垂涎三尺。
清明節(jié)終于在孩子們的殷殷期盼中如期而至了!隔夜里,我和哥哥搬出過年時沒有燒完的樹枝、竹爿等硬柴,劈碎,斷枝,然后一捆捆地搬進灶屋。哥哥燒火,父親揉米粉,母親捏團子。只見母親將裹上各色餡料的青團子、白團子整整齊齊地排放在一格格大蒸籠里,然后又一架一架地疊加在灶臺的大鐵鑊上,有一人多高!想著一會兒便能吃上香噴噴、糯滋滋的團子了,哥哥將灶膛里的火燒得通紅映壁、噼啪作響,我和弟弟妹妹則來回于父親母親之間作幫手。不一會兒工夫,蒸籠里便漫出熱氣騰騰的水霧來,像透了電影鏡頭里七竅生煙的老妖。蒙蒙的水霧越聚越多,越滾越濃,眨眼間彌漫進堂屋,攪騰得滿家都是,將我們全家人都氤氳得若隱若現。于是我們又沖到門前的場地上,翹首看見自家灶屋的煙囪里冒出一柱直直的濃煙,弟弟一個勁兒地猛喊:“哦,吃青團子啰,吃青團子啰!”猛然不見了妹妹的影子,進灶屋一看,只見她腳下墊著張矮凳,吊長身子,探頭伸手,正在吃力地移開蒸籠蓋,想偷吃還沒蒸熟的團子呢!
第二天早飯后,父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幾個去上墳。穿過我們家后門口那片綠油油的麥田,鉆進旱崗地上的大桑樹林,我們在林地邊緣那爿靠河邊的墳地里停下。太陽才探出頭來,斜斜淡淡的紅光有一縷沒一縷地投射進來,給這片長年松柏森森的陰暗世界洇染上一層似有若無的暖色。三個高高大大的墳頭赫然聳立,底下長眠著我們的太爺爺、太奶奶和爺爺幾個先祖。父親和哥哥七手八腳地將墳頭上長了一年的野草拔了個干凈,然后母親和奶奶便將盛有魚肉蔬菜的碗盞在墳前排開,再供上滿滿的一盤青團子和白團子,斟上黃酒,燃起香,一一跪拜。母親一邊倒頭跪拜著,一邊還口中念念有詞,都是些乞求祖宗保佑全家安康、子女讀書聰明之類的話。末了,母親便會獨自踽踽來到墳地一角的荒草地上,蹲下身子,一把一把地將所有的野草拔去,漸漸地,一個矮小的墳頭便清晰地顯露出來了。于是,母親又從身邊的竹籃里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蓋碗青團子,一個個用竹筷子簽了,整整齊齊地排放在墳前,沉著臉,說:“平兒,這是娘給你特地準備的青團子,香香的,都是你愛吃的薺菜餡。你慢慢吃,當心噎??!”說著說著,母親便淚流滿面:“平兒,是娘對不起你,沒看好你?!?/p>
此刻,我們兄妹幾個總會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十分懂事地看著母親;同時又會調動起所有的想像力,想象著小墳堆下面的那個母親的“平兒”如果真能聽到母親的話會是啥樣,想象著我們的那位從未謀面的哥哥的面貌長相。平日里總聽母親提起他,說他是如何地聰明懂事,如何地善解人意,不幸在他七歲那年的春天,因為幫母親去河邊呼喚一群野游未歸的鴨子而溺水身亡了。母親為此傷心欲絕,并發(fā)誓從此家里再也不養(yǎng)鴨子!
兒女是母親的心頭肉。記憶中,每年的清明節(jié),母親都會以這種方式去愛撫我們這些承歡膝下的兒女,去念想那個她不幸夭折的愛子!
青團子,白團子,母愛愛無限!
秦老師的作文課
那是讀小學的時候。
臨近暑期開學,我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秦老師,關照我們這幫離校近的十來個男生去學校學雷鋒做好事打掃衛(wèi)生。承蒙老師重用,我們自然個個雀躍,并從各自家里覓來掃把、拖把、撣子、抹布等一應家什,光膀子赤腳,拖鼻涕粉絲,吵著鬧著向學校開進。那架勢,活脫脫就是英雄故事里的水鄉(xiāng)抗日兒童團。
學校就設在鄉(xiāng)村田地角落的一座尼姑庵里,有個極詩意的名稱,叫作“飛來庵”。庵堂坐西朝東,門前一條小溪悠悠流淌,溪上架著座精致的石拱小橋,跨過小橋,是一片開闊的庵場,條塊青石鋪地,每到假期,那石縫里便長出蓬蓬勃勃的野草來。庵場之外,就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水稻田了。現在是盛夏,水稻正拔節(jié)抽穗,郁郁蔥蔥地瘋長著。
我們就像一群麻雀,掠過田野和庵場,箭一般地射進庵堂。等到齊刷刷地停棲在秦老師面前時,個個都已大汗淋漓,仿佛才從水里撈起來似的??吹轿覀冞@副模樣,秦老師的臉笑成了一朵月季花。她趕緊打井水擰毛巾給我們擦洗,然后掇來板凳要我們圍坐在井邊,說是讓我們沐浴一下這井水的涼意。
這學雷鋒做好事的打掃衛(wèi)生,不到一個時辰便結束了。秦老師夸我們不怕苦不怕臟,個個表現得十分神勇,于是從水井中撈出一個青皮花條紋的大西瓜犒勞我們。刀起瓜裂,看著老師將其“肢解”成紅瓤黑子的一塊塊,我們都饞得直咽口水?!伴_始!”秦老師依然一臉的月季花容,溫柔地給我們下了開吃令。三下五除二,才片刻工夫,我們便將這大西瓜消滅得干干凈凈。
不知是因為干活的勞累,還是吃瓜后的滿足,還是天氣太炎熱,我們都紛紛打呵欠、伸懶腰,全身軟綿綿地困倦了起來。有幾個索性離開板凳,在井欄邊的石條上放開四肢呼呼大睡起來。頭頂的葡萄架好像一柄巨大的遮陽傘,為我們撐起了一方蔭涼的天空,一串串半青不熟的葡萄垂掛下來,誘人地搖曳著,仿佛一張嘴就能咬到。惱人的蟬鳴聲此刻已模糊成柔和的催眠曲,悠揚而抒情;有絲絲涼風拂面而來,說不清是天空飄來的還是井底冒出的。蒙眬中,似乎覺得秦老師還在我們身邊不停地轉來轉去,也許是在尋捉螞蟻生怕它們叮咬我們吧?
等到我們醒來的時候,井欄四周已圍了一圈課桌,每張課桌上都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張白紙、一支鉛筆和一杯清涼的水。
“小伙子們!”
老師站在我們中間,語氣腔調一如平日在課堂上,所不同的是將“同學們”改成了“小伙子們”。
“今天咱們活兒也干了,瓜也吃了,覺也睡了,接下來就該來寫寫自己的感受了。寫什么呢?寫你的感受,真實的感受。譬如,今天你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聞到了什么,有什么想法,把它們挨著次序寫下來,就是一篇好作文了?!?/p>
接著,秦老師走到我們課桌前,端起那杯水:“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水嗎?井水?不!這是冬天的雪水?!?/p>
我們都驚異起來。
“這是我特意收藏起來的冬天的雪水,現在分給大家每人一杯。你可以邊喝邊寫,包你神清氣爽,文思泉涌?!?/p>
也許是那杯雪水的奇異功用吧,真的,那天我們都寫得特別地順暢,仿佛突然之間開了竅似的。
梅雨季節(jié)
麥子收完了,油菜上場了。翻田,灌溉,插秧,一切忙碌完畢,那淅淅瀝瀝的雨季便如期而至了。
雨水潺潺,時急時緩,連天累月,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稀稀落落的稻田轉眼間已被潤澤得肥肥綠綠,遠遠望去,綠波微瀾,舒展得好似一帛碩大的綢緞子。雨簾中,老農們披蓑戴笠,仍在辛勤地勞作著?;虬侯^撒肥,或彎腰耘田,他們的身影,漂漾在稻田里,活像一柄柄盛開的蘑菇,東一朵,西一朵的。如此美妙的景致自然引來了白鷺的仙蹤。雨止的間歇,它們從天而降,在田埂上踱著優(yōu)雅的方步,盡情地欣賞著眼前的這一派良辰美景;待到驟雨疾至之時,它們便撲棱著雪白的翅翼,在這片綠色的海洋上翻飛低翔而去,留陣陣嘎嘎的鳴叫聲在天地間回蕩。
河水日漲夜?jié)M。村里的泵房隆隆作響,夜以繼日地排著澇。可似乎無濟于事,河流低洼處,水陸早已不分,白汪汪的一片,連稻田里都跳著魚蝦。高岡的地段,兩岸隨處可見白花花的水流向河里沖刷,瀉珠流銀,蔚為壯觀。孩子們早已放學,可他們并不輕松,此刻正和大人們一樣,奔忙在雨天里四處刈草。因為每家每戶圈里的豬、羊、兔等需要他們飼養(yǎng)照料,否則,下學期的學雜費乃至零花錢就沒了著落。雨水豐沛,草兒也長得特別地旺盛,田埂旁,桑田里,河灘邊,到處都是青青嫩嫩的野草,喜得孩子們手腳更為麻利,不一會兒工夫,便已刈上滿滿實實的一籃子??僧斔麄兛吹胶訛┥夏且粭l條溝壑邊活蹦亂跳的上水魚時,便禁不住甩下籃子,抄起隨身攜帶的網兜,挽起褲管,直奔而去。有時動作過猛,一個趔趄掉進了水里,雖然渾身濕漉漉寒沭沭,可心里卻是樂滋滋的:打撈的魚兒如果成了父親晚餐桌上的下酒菜,老頭子一高興,沒準兒還會賞一口熱辣辣的老酒喝呢!
雨水朗潤了山林。山塢里,蓊蓊郁郁地長滿了大片大片的楊梅林,楊梅由青轉紅,由紅變紫,用不上半個月,雨水早已把它們催生成熟。一樹樹臨風而立,水靈靈,鮮潤潤,似盛裝待嫁的新娘。黃昏的時候,天色欲暗未暗,村巷里傳來了清脆的叫賣聲,招惹得孩子們全在家門口探頭探腦。這時候,只見村頭款款走來了一位擔著兩大簍楊梅的山姑,紅布衫,青肚兜,斗笠下還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烏黑發(fā)亮的大辮子。還沒等她在屋場前的老槐樹下站定,孩子們便一哄而上,將她圍了個水泄不通,吵鬧著從口袋角落里摳出一兩個硬幣想買。山姑紅撲撲的臉此刻早已笑成了一朵月季花,高興得七手八腳給他們稱量起來。說是賣,其實一半也是送。果子是自家樹上的,今年又趕上豐收年,滿樹多得每天采摘都來不及;再說又不經儲藏,要是賣不掉,爛了又可惜,還不如做個人情半送半賣給附近七鄰八村的鄉(xiāng)親們,能夠換幾個油鹽醬醋的開銷錢也就滿足了。誰知眼前的這些孩子們卻不依不饒,買了還要添,臨走前竟然還往嘴里塞上幾顆才罷休。
入夜,天氣竟出奇地晴朗了起來。皓月當空,天地間一片清朗。這時候,廣袤的原野卻翠綠得愈發(fā)逼人的眼睛。低空間,飄揚著一層煙嵐,給朗朗的月光一照,顯得格外地輕柔、潔白,似天仙掉落的翼衣,看著看著,仿佛還在裊裊地飄動。視野盡頭有橘紅色的亮光在閃爍,星星點點的,似惺松的夜的眼睛,說不清是夜?jié)O的桅盞,還是人家的燈火。蛙聲似潮,在深黯的夜海里翻騰。這是一支鄉(xiāng)村之夜的交響曲,被一只無形而高明的巨手指揮著,弦聲激烈,笛聲悠揚;時而舒緩,時而迅疾。它似乎不分章節(jié),也沒有始終,只是那樣永遠不知疲倦地演奏著;它的聽眾便是天地萬物的所有生靈。這圣潔的天籟之音啊,足以使天地和諧,人神共悅!
夏收
放眼望去,遼闊的原野除了金黃,還是金黃。
暖風吹送,吹起了一波麥浪,蕭蕭作響,蕩出層層漣漪,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視野盡頭,無跡可尋;然后又是一波涌來,飄漾開去,蕭蕭遠逝。如此地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如同無憂少年的夢境,舒暢,悠揚,曼妙,而又不可捉摸。
暖風吹來了無數的鳥兒,白頭翁、喜鵲子、布谷鳥、灰隼蛉——最多的還是麻雀。伴隨著一聲聲、一陣陣清脆急促的叫喚聲,或高翔,或低旋,以它們矯健的身影與歡暢的歌聲,將這初夏的季節(jié)喧鬧得熱情洋溢,歡聲四濺。
田野里彌漫著成熟的麥禾的氣息,還有田埂上、河岸邊無數不知名的野草們的花香果味,都在這暖洋洋、熱烘烘的空氣里氤氳得醇厚醉人。孩子們吹著麥笛子(一種生長在麥地里的野草果子的外殼)興奮得滿世界奔跑,同樣興奮的還有緊隨他們身后的小黃狗、大花貓,高翹起肥碩鮮活的尾巴,如一支支離弦的箭鏃,緊貼著地面,在這翻滾著的金色的海洋里若隱若現地穿梭。
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青黃不接的春夏之交,鄉(xiāng)親們終于盼來了一年里第一個豐收季節(jié)!面對如此豐收在望的一地金黃,他們那黝黑消瘦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盡管家家戶戶早已米窠見底,盡管大人小孩們早已靠洋山芋(土豆)、青蠶豆之類的雜糧充饑了好長時日,盡管有些人家甚至一日三餐早已揭不開鍋;但大家還是卯足了勁,為這夏收做著精心的準備。男人們將隔年懸掛于庭柱上的鐮刀取下,蹲在自家天井里水井旁的石沿上,先是就著塊黃沙石嚓嚓嚓地磨;待到腐銹褪盡,再在青方磚上拋光、礪口,直磨得刀刃上寒光閃爍,銳氣逼人,方才作罷。然后,又給它們榫上長長的木柄,靜靜地擱在階沿上。女人們則從后屋的披間里翻出麻繩、扁擔之類的家什,拭去灰塵,以備捆麥、挑麥之用。孩子們也沒閑著,除雜草,補磚地,將自家場前屋后打掃個遍;因為五月的天氣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待到麥子一收割,不消曬上兩個日頭,就得趕緊上場脫粒歸倉,更何況大家全都等著磨面下鍋充饑呢!
終于開鐮了!
風起麥浪涌。那一叢叢濃樹綠蔭覆蓋著的村莊仿佛是這金色海洋里的星散島嶼,也被推擁得輕輕搖曳;而那無數點揮鐮收割的鄉(xiāng)親們的身影,便是出沒于這一海風波里的弄潮兒了。遠處有一蓬烏云似的麻雀直壓過來,散落于飽蘸著陽光的麥浪上,一陣猛啄,旋即又心滿意足地悠然而去。此時,鄉(xiāng)親們直起身子,擦擦額頭的汗水,手遮涼棚,望著那群不速之客漸漸遠去的身影,會意一笑,隨即又繼續(xù)埋頭收割。一壟壟、一片片的麥子在鄉(xiāng)親們的手中悠然倒下,就像是神奇的多米諾骨牌。不到兩三天工夫,整個原野已是波瀾不驚,一派恬靜。于是,女人們捆麥,男人們挑麥;爾后,又是打麥場上的一番忙碌:脫粒,揚麥,翻曬,歸倉。老人和孩子們則在空曠的麥田里一遍又一遍地搜揀遺漏的麥穗,就如同在退潮后的海灘上細心地拾揀貝殼一般。
炒麥粉,大麥餅,白面條,面蛤蟆,只要有糧食,心靈手巧的鄉(xiāng)親們便會翻出各種花樣,將食物打理得精致可口。不多日子,大家的臉上重又恢復了紅潤,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勞作之余,掇條板凳,三三兩兩地坐在場頭,說些家長里短的閑話,開些葷葷素素的玩笑,盡情地享受著豐收以后的喜悅。
老人們說,天是父,地為母;只要辛勤勞作,蕓蕓眾生永遠能衣食無憂!
編后語:
“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xiāng)情?!苯┕P下的鄉(xiāng)憶仿佛有一絲淡淡的憂傷,然而,更多的是少年眼中的明媚與純凈。一篇散文就是一個回憶,每一個回憶都極具畫面感,似乎讀者可以走進畫面,看到景色的美好,聞到食物的香氣,感受到人物的喜樂與哀愁。寫實的風格加上細膩的筆觸,為我們獻上了一場五光十色的視覺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