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勝

一

二十歲那年，我看了周星馳的《大話西游》電影之后才開卷讀《西游記》原著。發(fā)現(xiàn)《西游記》原著情節(jié)嚴(yán)重雷同，簡直不堪卒讀，看在周星馳的面子上，我還是咬著牙，用了一年時間讀完原著。讀完之后，真真覺得，《西游記》是“四大名著”中最差的一部。

后來在電視里看到一位作家點評《西游記》，他說，隨著故事敘述的展開，主角性格沒有一點變化，回回都是如此，這是《西游記》最大的問題，也是最乏味的地方。當(dāng)時，我深以為然。

十來年之后，我碰到劍道老師黃維立。聊到《西游記》，我對《西游記》原著又是一頓咄咄指責(zé)，黃維立師笑著聽完，突然問我一句：“哪一回之后唐僧不再念緊箍咒了？”

輕輕一句，猶如禪宗棒喝，我呆若木雞，啞口無言。

二

我只能重讀《西游記》。十幾年過去了，再細(xì)細(xì)端詳這位愛講謎語的老朋友，終于猜出他其中一個口袋里的硬幣數(shù)目。

整部《西游記》布滿謎語。第一回中，菩提老祖的道場叫“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斜月三星”，就是“心”字。我可以想象吳承恩在寫下這些謎語時嘴角泛上來的狡猾微笑。

在解答黃維立師給我的這個問題之前，要先搞清楚在書中第五十七回和五十八回出現(xiàn)的神通廣大的“六耳獼猴”究竟是什么“東西”。

書中眾人難辨真、假美猴王，兩位——我當(dāng)然不能說是兩人——就打到各處求鑒定。打到靈霄寶殿——

玉帝即傳旨宣托塔李天王，教：“把照妖鏡來照這廝誰真誰假，教他假滅真存?！碧焱跫慈＄R照住，請玉帝同眾神觀看。鏡中乃是兩個孫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發(fā)不差。玉帝亦辨不出，趕出殿外。這大圣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歡喜，揪頭抹頸，復(fù)打出天門。

照妖鏡里照不出來，可見“六耳獼猴”不是妖。

接著兩位打到陰間，“管簿判官一一從頭查勘，更無個假行者之名”。緊接著，地藏王菩薩出馬了——

正說處，只聽得地藏王菩薩道：“且住，且??！等我著諦聽與你聽個真假?！痹瓉砟侵B聽是地藏菩薩經(jīng)案下伏的一個獸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時，將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間，蠃蟲、鱗蟲、毛蟲、羽蟲、昆蟲，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照鑒善惡，察聽賢愚。那獸奉地藏鈞旨，就于森羅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須臾，抬起頭來，對地藏道：“怪名雖有，但不可當(dāng)面說破，又不能助力擒他?！钡夭氐溃骸爱?dāng)面說出便怎么？”諦聽道：“當(dāng)面說出，恐妖精惡發(fā)，搔擾寶殿，致令陰府不安?！庇謫枺骸昂螢椴荒苤η苣茫俊敝B聽道：“妖精神通，與孫大圣無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钡夭氐溃骸八七@般怎生祛除？”諦聽言：“佛法無邊?！钡夭卦缫咽∥?，即對行者道：“你兩個形容如一，神通無二，若要辨明，須到雷音寺釋迦如來那里，方得明白。”兩個一齊嚷道：“說的是，說的是！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陰君送出，謝了地藏，回上翠云宮，著鬼使閉了幽冥關(guān)隘不題。

諦聽，算是《西游記》里最狡猾的神獸了。借諦聽的口，吳承恩把謎底解開了一點點：“妖精神通，與孫大圣無二?！?/p>

兩位又打到如來面前，最終被如來看出端倪，說假的美猴王是混世四猴中的六耳獼猴。如來說——

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獼猴也。

如來對六耳獼猴神通的這段贊賞，同樣適合孫悟空，這是“妖精神通，與孫大圣無二”的敘述升級版。

三

最核心的問題是，何為六耳？六耳獼猴，并不是說它真的有六只耳朵。

美國漢學(xué)家浦安迪對章回體小說見解獨到，他的《明代小說四大奇書》這本書很好看，不過，他在書里卻說，假美猴王是“多耳朵怪物”。讀到此處，真有隔靴搔癢之感。如果吳承恩看到后人如此解讀，一定會樂得在床上翻筋斗。不過，這不能怪浦安迪，實話實說，有時候老外真的很難明白我們中國人的聰明與狡猾。

第五十八回，真、假美猴王打到如來之前，吳承恩借如來的口，幾乎已把謎底全解開了，如來對眾人說：“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斗而來也。”

真正的謎底卻在全書的第二回。吳承恩把這個謎底埋得確實夠深的。第二回，孫悟空跟菩提老祖學(xué)藝，因在人前賣弄，被菩提老祖打了三下，孫悟空解開盤中之謎，三更從后門入室聽法。孫悟空說——

此間更無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師父大舍慈悲，傳與我長生之道罷，永不忘恩！

“此間更無六耳，止只弟子一人”，六耳，就是第三人的意思。

六耳，其實是古人的常有語。禪宗著作《傳燈錄》里有“六耳不同謀”之語，清朝的章回體小說《兒女英雄傳》引用了這句，值得回味的是，這是從兩個想謀財害命的歹人口中說出的。清朝著名世情小說《快心編》里也有“真?zhèn)€兩人算計，六耳不傳”之語。

六耳獼猴，它是孫悟空和唐僧之間的“第三人”，說得更具體點，是孫悟空和唐僧之間由于不信任產(chǎn)生的心魔，非妖非怪，其法術(shù)武藝出自孫大圣自身，自然“妖精神通，與孫大圣無二”。

四

對唐僧來說，很多時候，“神妖獸人”四合一的孫悟空是他身邊最大的威脅。唐僧和孫悟空，最初關(guān)系非常惡劣。

第十四回，唐僧剛收孫悟空為徒，孫悟空連殺六賊。唐僧十分生氣，對著孫悟空一頓絮絮叨叨指責(zé)，唐僧最大的擔(dān)憂是：你會連累我。這句話，唐僧一直掛在嘴邊。

孫悟空一生哪里受得了人氣！按不住心頭火，“呼”一聲飛走了。這是孫悟空第一次對唐僧發(fā)火，也是第一次離開唐僧。

觀音乘機(jī)傳唐僧緊箍咒，緊箍咒又名“定心真言”，這個名字值得細(xì)細(xì)玩味。

孫悟空回家路上順道經(jīng)過東海龍宮，東海龍王講解圯橋進(jìn)履圖，孫悟空幡然醒悟，回頭再去保唐僧?？梢?，孫悟空并非頑石一塊，是重情重義一靈猴。回頭之后哪想被設(shè)局戴上緊箍咒，孫悟空遂生弒師之心，無奈頭痛難忍，只能屈服，“再無退悔之意”，“死心塌地，抖擻精神”奔西而去。真是“滿紙荒唐言，一個好金箍”。

有意思的是，孫悟空連殺六賊的名字分別叫：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和身本憂，連在一起剛好是佛家所說的六根?？幢净仡}目，叫“心猿歸正，六賊無蹤”，那孫悟空殺六賊，看似殺生，卻是六根清凈之意。

第十五回，孫悟空“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戴上金箍之后，孫悟空火氣很大。也是，上了一個環(huán)，還拿不下來，長著長著長肉里了，還會痛。誰戴上不生氣呢？

第十六回，孫悟空在觀音院撞鐘，他說自己是：“我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闭f了一句大實話。在這一回里，唐僧威脅念緊箍咒一回，真念了一回。孫悟空“撲的跌倒在地，抱著頭，十分難禁，只教‘莫念！莫念！管尋還了袈裟”！

從第十七回到第二十四回，唐僧收白龍馬、豬八戒和沙僧，他與孫悟空之間的關(guān)系暫時緩和。

第二十四回至第二十六回，唐僧師徒四人過五莊觀，唐僧與孫悟空的關(guān)系再次變得緊張，罵孫悟空“你這猴頭”，兩次威脅要念那緊箍咒。此回唐僧生氣，還有一層意思是，徒弟三人（白龍馬又一次被忽略了）竟然合伙來騙他這個老實人，殊為可惡，以致他有孤家寡人之感。等到觀音救活了人參果樹，事件圓滿結(jié)束之后，唐僧也當(dāng)眾咬了一個人參果。

唐僧和孫悟空在五莊觀產(chǎn)生的不愉快，滲透到下一回：“尸魔三戲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在這一回開頭，唐僧餓了要孫悟空去化齋，孫悟空“賠笑”道，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很不實際嘛。唐僧心中不快，口里罵道：

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nèi)，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

得道圣僧終于對著孫悟空稱功勞。救人于倒懸，會讓施救者變得高大與虛榮。在這一回，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唐僧三念緊箍咒，有一次還把緊箍咒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以看得出來，唐僧的緊箍咒是越念越狠。這一回末，孫悟空被逐。

孫悟空被逐之后，唐僧寶象國遇難，豬八戒無奈，只能上花果山請回孫悟空，孫悟空終于降服下界的奎木狼，把被變成老虎的唐僧變回原形。對唐僧來說，這是對他上幾回不識白骨夫人的嘲諷。跨越數(shù)回之后，唐僧孫悟空再次相見。

三藏謝之不盡道：“賢徒，虧了你也，虧了你也！這一去，早詣西方，徑回東土，奏唐王，你的功勞第一?！毙姓咝Φ溃骸澳f莫說！但不念那話兒，足感愛厚之情也?！?/p>

“那話兒”是章回體小說中的“國罵”。《西游記》四十八回：八戒道：“不好了！風(fēng)響是那話兒來了?！痹凇督鹌棵贰分?，“那話兒”常特指男性生殖器。

唐僧說了一句客套話，孫悟空回了一句帶“國罵”的彼此彼此。顯而易見，心結(jié)并沒解開，兩人之間還“隔著一層可悲的厚障壁”。

從孫悟空回歸的第三十二回開始，唐僧和孫悟空之間尖銳緊張的關(guān)系又被按下了，到了第三十八回，伏筆又破土而出，唐僧用緊箍咒威脅孫悟空無論如何都要救回烏雞國王，這一次唐僧又真念了。

緊箍咒這東西，一念仿佛就會念上癮，這也許是連環(huán)殺人帶來的快感吧。剛過烏雞國，第四十回遇紅孩兒，唐僧又說要念那緊箍咒，被沙僧苦苦勸住才作罷。

猶如一場曠日持久的“鬼打墻”。第四十回之后，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又變緩和了，過了十六回之后，就到了非常詭異的第五十六回“神狂誅草寇，道昧放心猿”。這一回，孫悟空又誅殺草寇，被唐僧罵，“罵惱了”——孫悟空又回到了兩人初識前的狀態(tài)——還忍不住笑道：“師父，你老人家忒沒情義?！睂O悟空開始怨恨唐僧。孫悟空這句怨恨的話，其實是接唐僧在第二十七回里稱的功勞：“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nèi)，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毖韵轮?，師徒之間已經(jīng)兩清，我多次救你，算下來，你還欠我老孫多點呢，所以，你“忒沒情義”。翻翻章節(jié)，兩人之間的這個疙瘩，跨越了千山萬水，郁結(jié)了近三十回。

師徒一頓口角，唐僧“懷嗔上馬”，“孫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這是《西游記》前半部之中，對取經(jīng)人“面是背非”最直接最入骨的描寫。

師徒幾人很快又遇草寇，接下來是一段如此描寫——

行者問那不死帶傷的賊人道：“那個是那楊老兒的兒子？”那賊哼哼的告道：“爺爺，那穿黃的是！”行者上前，奪過刀來，把個穿黃的割下頭來，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鐵棒，拽開云步，趕到唐僧馬前，提著頭道：“師父，這是楊老兒的逆子，被老孫取將首級來也?！比匾娏耍篌@失色，慌得跌下馬來，罵道：“這潑猢猻唬殺我也！快拿過，快拿過！”八戒上前，將人頭一腳踢下路旁，使釘耙筑些土蓋了。

這是整部《西游記》里最毛骨悚然的章節(jié)。孫悟空內(nèi)心的魔性和獸性徹底被釋放，在這一剎那，孫悟空就成了取經(jīng)路上最大的妖魔。孫悟空在花果山占山為王，也曾殺人如麻，那時殺的只是一個個冰冷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而在此處，是提起一個真實的血淋淋人頭。

看到這一個血淋淋人頭，唐僧當(dāng)然又是念緊箍咒，孫悟空只教莫念，一路筋斗云而去。云上一路尋思，愧見家鄉(xiāng)猴子和各方神仙，又回頭去保唐僧，唐僧不答應(yīng)，又念緊箍咒二十余回——比三打白骨精時，又多念了幾回——把大圣咒倒在地，“箍兒陷在肉里有一寸來深淺”。孫悟空這才決絕離開，六耳獼猴在下一回順理成章出現(xiàn)。

五

正是在真、假美猴王之后，師徒之間不信任的心魔徹底解開，師徒一條心，唐僧也不再念那緊箍咒。師徒之間其樂融融，偶爾有些口角，也都是無傷大雅的插科打諢了。我覺得，這是吳承恩內(nèi)心最溫暖最柔軟的部分。

直到取經(jīng)結(jié)束，都不見“緊箍咒”或“金箍”這幾個字。何以故？用第十三回唐僧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心滅魔滅金箍無。西游之路，就是修心之旅。所以，一個“心”字，貫穿整部《西游記》。

唐僧和孫悟空之間從不信任到信任的關(guān)系，正是一個圓的結(jié)構(gòu)。實際上，整部《西游記》就是一個巨大的圓套著各種小圓，圓與圓之間相互印證相互影響。菩提老祖把孫悟空逐出師門時說，你從哪里來，便從哪里去就是了。唐僧也是從哪里來，便哪里去。過千山萬水，都是在“心”字的輪廓上繞。

西游，是一場命題作文，既然大圓的軌跡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那么必然決定了每一個小圓的大致走向。如此說來，所謂的情節(jié)雷同，就可以原諒了。畢竟，每一場華麗的筵席，散場的方式總是一樣的。每一次修心，修的內(nèi)容不同（如戒色、嗔），方式卻是相同的。心思縝密、伏筆千里的吳承恩，極有可能也認(rèn)識到情節(jié)類似的問題，他是故意為之。

六

對早年電視里那位作家點評《西游記》的說法，現(xiàn)在我也咀嚼出不同的味道。

人的性格、欲望、人心，實際上永遠(yuǎn)變不了的。所以，唐僧會一次次走出孫悟空給他畫的神通廣大的圈子，豬八戒會一次次被色欲所引誘，犯著同樣的錯誤，吃無數(shù)次塹，往往長不了一智。

除了人心不變之外，吳承恩也看到變的部分，只是變的這一部分是不經(jīng)意地藏在一個個類似的小圓當(dāng)中，顯得并不明顯。

試舉一例：孫悟空剛開始保唐僧除妖，三打白骨精時，是直接掄起金箍棒就打，簡單粗暴。屢次碰壁之后，孫悟空也變得穩(wěn)重了，他如《隋唐演義》開篇里的秦瓊，一場教訓(xùn)之后，也學(xué)乖了。過平頂山，銀角大王搖身一變，變成一個受傷的道者，唐僧叫孫悟空來馱，孫悟空明知是妖，還連聲答應(yīng)道：“我馱我馱！”這和三打白骨精時判若兩人，他知道，和唐僧解釋是沒有用的;到后來遇紅孩兒之時，紅孩兒叫救命引誘唐僧，孫悟空就對唐僧說：“我曉得，莫管閑事，且走路?！睂O悟空終于明白，取經(jīng)路上的妖是打不完的，能躲還是躲吧，這碗水，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