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育飛

1976年，有出版社找李長之（1910—1978）商議《魯迅批判》的重印事宜。對沉默近二十年的李長之而言，四十年前的成名作被人重新提起，無疑是那春寒料峭季節(jié)里特殊的溫暖。但當(dāng)出版社來人提議將書名中的“批判”二字更改為“分析”或“評論”等字眼時，李長之?dāng)嗳痪芙^：“他不無蒼涼地說：‘批判其實就是分析評論的意思。我為《魯迅批判》遭了一輩子的罪，不改，不出，也罷?！保ㄓ谔斐亍⒗顣独铋L之〈魯迅批判〉再版題記》，2002年）好在經(jīng)典論著的光芒畢竟非歷史迷霧所能遮擋。1985年，《魯迅批判》被收入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主編的《1913-1983魯迅研究學(xué)術(shù)論著資料匯編》，這是該書1949年后首次在大陸地區(qū)出版。自2003年被北京出版社列入“大家小書系列”刊行后，短短十幾年間，《魯迅批判》已為多家出版社數(shù)次重印。至此，《魯迅批判》在李長之身后似乎以戲劇性的大團圓方式獲得新生，而李長之“不改”《魯迅批判》的形象也在讀者心目中得到進一步強化。

拒絕修改《魯迅批判》于李長之而言，實則有著更為久遠(yuǎn)的歷史。早在1943年3月3日，李長之為東方書社版《魯迅批判》撰寫《三版后記》云：“現(xiàn)在計算完稿之時，已經(jīng)七八年了，照理講，應(yīng)該有一些修訂……然而在成都沒有感覺這種必要……因為求真，我在任何時候都沒有顧忌，說好是真說好，說壞是真說壞，所以事后既不會反悔，人死也不會讓我的論斷變更。我向來是最討厭橡皮的，錯就是錯了，何必再擦掉……因此，這回的重印《魯迅批判》，也仍然一字不改?！币苍S正因為李長之這“一字不改”的聲明，不但使研究新文學(xué)研究的版本專家受其蒙蔽，從而未探討諸版本之間的改動問題，也令新世紀(jì)以來的諸家出版社重印《魯迅批判》時在底本選擇上較為隨意，除岳麓書社2010年版以1936年北新書局版為底本外，大多數(shù)出版社以1943年東方書社本為底本。以東方書社本比對北新書局版加以校勘，《魯迅批判》是否真如李長之所言“一字不改”？早期的“報刊本”在《魯迅批判》的版本考察中起著什么作用？回答這些問題，有必要先梳理《魯迅批判》在1949年以前的版本情況。

作為魯迅研究史上的名作，《魯迅批判》完成于1935年。是年3月11日，時在清華大學(xué)讀書的李長之按照自己著書先作序的慣例寫下《〈魯迅批判〉序》。此后相關(guān)文章隨寫隨發(fā)，陸續(xù)刊登在《國聞周報》和他自己主編的《益世報·文學(xué)副刊》上。本年11月17日，李長之寫完《魯迅批判》的后記。至此，《魯迅批判》一書的主體內(nèi)容基本完成。發(fā)表在報紙上的《魯迅批判》，姑且稱為“報刊本”。1936年1月，經(jīng)趙景深介紹，《魯迅批判》在北新書局出版。北新書局本《魯迅批判》并未據(jù)“報刊本”排印。因為李長之離開《益世報》時，“更幸運的是二百多頁的可愛的原稿都在，這次付印，就又照原樣給添補出來了。至于是否再受限制，這也仍不能樂觀”（《魯迅批判》后記）。北新書局初印本旋即銷售一空，同年6月北新書局發(fā)行第二版。不過第二版依原版重印，未作文字修改。1943年，李長之因不滿北新書局拖欠版稅，憤而將《魯迅批判》交給成都東方書社印行，是為“東方書社本”。以上便是1949年前《魯迅批判》大致的出版情況。

以1936年北新書局版?？?943年東方書社版，可以清晰見出兩處文字修改的痕跡。第一處在《魯迅批判》第二章《魯迅之生活及其精神進展上的幾個階段》，北新書局版的文字為“在廣州，別人也許可以住得下去的吧，否則也不能受那樣的迫害，然而又依然是魯迅之故，他不妥協(xié)，他以為他的話很巧，可以無所觸犯，然而他說這地方是‘奉旨革命，然而他說：‘青天白日旗插遠(yuǎn)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偽教一般，待到居士也算佛子的時候，往往戒律蕩然，不知是佛教的弘通，還是佛教的敗壞?！ㄈe集，頁三一）他能不遭到迫害嗎？無怪乎他又得出走。到了上?！?943年東方書社版將所引《三閑集》中的“大乘偽教”修改為“大乘佛教”?！度e集》中這段話，出自魯迅《在鐘樓上——夜記之二》一文，原文作“大乘佛教”。將“偽教”改為“佛教”，雖是常規(guī)的勘誤，卻也可見東方書社本曾對原本進行過?？?，并非如李先生所言“一字不改”，只是這種改動恐非李長之所為。

如果說在北新書局本和東方書社本中，魯迅《三閑集》引文只存在正誤問題，那么在“報刊本”中，這段引文則涉及刪節(jié)問題。1935年8月7日《益世報·文學(xué)副刊》登載的《魯迅之生活及其精神進展上的幾個階級——魯迅批判之十一》同段文字為：“在廣州，別人也許可以住得下去的吧，否則也不能受那樣的迫害，然而又依然是魯迅之故，他以為他的話很巧，可以無所觸犯，然而他終于得出走‘奉旨革命……到了上?！痹凇兑媸缊蟆钒姹局校斞傅脑谋幌?shù)刪去。對此，李長之曾表達(dá)強烈不滿，他認(rèn)為《益世報》“常把原稿加以刪改，因為觸犯宗教，常在稿上批上‘刺目。還有無妄的限制，蘇俄的字樣得避諱，因為蘇俄反對宗教，當(dāng)然也反對天主教了……不許稱‘上帝，得稱‘主”。對天主教而言，魯迅并非忌諱的人物，但《三閑集》中這幾句，對佛教的貶斥可謂露骨，又一并貶斥了國民黨，如果刊登出來，勢將引來佛教界的反擊，也難免招致國民政府的彈壓，報館上峰顯然不愿意承受這樣的壓力，作為《益世報·文學(xué)副刊》主編的李長之也只能割愛了。至于“不妥協(xié)”幾個字刪除的原因，則莫明其妙，令人無從推測了。

《魯迅批判》的第二處改動痕跡，出現(xiàn)在該書的《后記》中。1936年北新書局本《后記》中，李長之在談及寫作情況時云：“這些快樂和苦悶，我的幾個朋友也都和我共之，尤其是羨林和露薇。”談及此書出版事宜時云：“臨了，十分謝謝趙景深先生，由他此書得以在北新出版。本來想自己印的，因為沒有錢，曾想先征求預(yù)約，廣告已經(jīng)出去了，幸虧是登的地方人家不注意，而且只一天，卻被露薇勸止了，他常是救了我詩人氣息的荒唐。”1935年“報刊本”的相應(yīng)文字與北新書局本同，但1943年東方書社本則將文中兩次出現(xiàn)的“露薇”悉數(shù)改為“文華”。“露薇”是誰？宣稱“不改一字”的李長之為何要將其改為“文華”？

考“露薇”即張露薇（1910—？），字文華，后改名賀志遠(yuǎn)，李長之早年文章曾多次提及。李長之主編《清華周刊》時，張露薇不僅動筆賜稿，還幫忙約稿。二人與林庚、季羨林、吳組緗等人一道成為清華園極要好的朋友。1935年，季羨林即將奔赴德國留學(xué)，李長之作詩《送季羨林赴德國兼呈露薇》，詩中云：“你，我的益友，你去了。至少有兩年/我仿照了古之君子，臨行贈之以言/辦好的雜志，出有價值的書籍/這是你，露薇，我，許多好友的心愿/你去了，我們一定短期內(nèi)使它實現(xiàn)/使你遙為欣歡/你，露薇，我，許多好友，都愛古典文學(xué)的德國……”甚而在致魯迅信中，李長之也不忘提及張露薇，以至于魯迅在1935年9月12日的回信中云：“上月見過張露薇先生的文章，卻忍不住要說幾句話……只聽見人說先生也是‘第三種人里的一個?！币驗榕c梁實秋、張露薇為友，魯迅不免將李長之也看作張露薇一伙。雖則有魯迅的壓力，在1936年初版的《魯迅批判》中，李長之仍大大方方地感謝友人張露薇。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李長之離開北平，輾轉(zhuǎn)昆明，最終在重慶的中央大學(xué)任教，而張露薇不久即“落水”出任偽職。李長之與大后方許多學(xué)者一道，堅定站在抗日的立場上，他認(rèn)為“中國的讀書人都應(yīng)該勉為文化的長城，負(fù)起文化國防的重責(zé)”（《〈迎中國的文藝復(fù)興〉自序》）。朋友是同一戰(zhàn)壕的，好辦;若是一方在淪陷區(qū)“淪陷”，另一方在國統(tǒng)區(qū)念念不忘收復(fù)淪陷區(qū)時，就不免有些復(fù)雜了。李長之于此不能不有所取舍。對“落水”的友人，李長之的態(tài)度頗顯微妙。于尤炳圻，李長之在1935年為其譯作《楊柳風(fēng)》作序時云：“譯者炳圻兄的孩子氣，我是敢推薦給讀者的。”到了1942年8月3日，李長之在《如何談中國文化》一文中則云：“假若像戰(zhàn)前那個日本人內(nèi)山完造所著的《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似的，只知道杭州人之隨地便溺，只知道中國人喜歡拿回扣，還談什么中國文化？無怪乎日本人對于中國文化始終隔膜，無怪乎這書由“小漢奸”尤炳圻譯了過來;只是我不懂為什么書局還銷售這本書，政府也不禁？”未能持節(jié)的昔日友人尤炳圻被李長之斥為“小漢奸”，甚而連他的譯作李長之也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查禁。但對早年極相親的朋友張露薇，李長之在大義面前似有所保留。同是朋友，然而也有親疏之別，這并不奇怪，何況張露薇和季羨林曾在李長之寫作《魯迅批判》過程幫助不小。

在朋友方面，我感激的很多，他們有的給收羅書籍，甚至一九○九年魯迅兄弟印的《域外小說集》的第一冊第一版也找到了;有的則是在著筆之先，我把意見告訴他們，求一個糾正，或者寫完了，我炫然自詡地向他們說我寫作的經(jīng)過，當(dāng)他們開顏而且加以慰勞的時候，我便在精神上覺得我那因?qū)懳恼露鵂奚说某燥埡退叩玫窖a償了。我寫到高興的時候，覺得我的朋友也應(yīng)當(dāng)感到幸福，但到了百思而一字不得的時候，則呆坐，沮喪，而至于一天的整個生活失了主宰。這些快樂和苦悶，我的幾個朋友也都和我共之，尤其是羨林和露薇。一般的朋友，則都對我這回的批評有著興味熱心。（《〈魯迅批判〉后記》）

朋友的貢獻不能抹殺，朋友的情誼不能忘卻，故而李長之并未在《〈魯迅批判〉三版后記》中刪掉“露薇”的名字。然而時局和輿論的壓力令他不能不有所顧忌，故李長之只得以婉轉(zhuǎn)之筆將“露薇”改為時人不甚清楚的“文華”。如此一來，既全了朋友之義，又庶幾無違“不改”原書的宣言，這大約也算是另類的“茍全‘姓名于亂世”吧。

當(dāng)家國大義與個體情感發(fā)生沖突時，改換姓名或許就可以搪塞一時，稍事緩和，但這沖突的最終的化解卻必待個體心智的圓融與成熟?？箲?zhàn)后期至勝利之初，李長之曾滿懷期待預(yù)備迎接中國的文藝復(fù)興，希望“在新世界、新文化中看新中國”，故其不妥協(xié)的批評精神更為熾熱。1946年，他在《審奸雜感》中云：“漢奸本是民族的殘渣，原沒有什么可說的，然而卻頗轟動了一些人?！贬槍Ξ?dāng)時審奸案件中“漢奸們的口供每每說到個人的恩怨”，因私人緣故而“落水”，李長之“不禁想：在中國，私人的關(guān)系既如是之大，究竟有幾個人可以保險不作漢奸的（假若處于那樣的情勢）？……中國人的精神上的毒素是太重了，被審的漢奸也不過是像有花柳病的人恰被醫(yī)生檢查出來了的患者而已。徹底的消毒是必要的，沒有第二句話好講了”。然而不久之后，由重慶輾轉(zhuǎn)南京，繼而抵達(dá)北平的李長之，在目睹紛亂的國事之余，再不談那等陳義甚高的話了。在1946年10月13日所作的《北平風(fēng)光》中，李長之提及他曾詢問老師金岳霖“歷史上有沒有像中國現(xiàn)在這樣糟的”。金岳霖回答道：“至少像現(xiàn)在這樣有組織地糟，恐怕沒有?！蔽闹欣铋L之還談及北平學(xué)術(shù)界他所熟識的師友，尤其是戰(zhàn)時留在北平的俞平伯、鄧以蟄和楊丙辰。

俞先生有點蒼老了，顯得他的腦袋更有些大。他說十年間像作了一場夢。在北平的生活呢，他說：“孤陋寡聞?！彼坪醣苊庹劦街美先?，我也不好意思去問，雖然我很愿意從他口里知道些什么。他只告訴我說廢名逢的時候巧，一打仗就回到湖北了?！覀冇终劻诵﹦e的事，他每每說那是十多年了，他在像尋一個古老的夢。

鄧先生早已不住在豐盛胡同，而住在前圓恩寺。我在七七抗戰(zhàn)那年離平時，他臥病床上。后來好了，現(xiàn)在我回到北平，卻見他又在床上靜養(yǎng)。我第一次去看他，沒敢打攪，第二次找了一個清早，和他談了半小時左右。讓我喜出望外的，是他的面色十分紅潤，而且胖些了，他恐怕只是為小心，好像沒有什么病。

楊丙辰先生也見到了，他的精神似乎受刺激太多，他很受了一些委屈。他的向心力的熱誠的確超越一般人，可是我找不出什么話來安慰他。

俞平伯對“夢”的體悟和鄧以蟄臥病的“學(xué)問”，使他們有驚無險地在淪陷區(qū)保全了自己，但周作人和楊丙辰卻不幸“落水”了。對恩師楊丙辰，李長之并不避嫌地去拜訪，然而無以為慰，只能對以沉默。要在1958年以后，李長之才能更為深入理解俞平伯和鄧以蟄的智慧。然而早在1956年，李長之便以合譯席勒《強盜》一書的形式接濟恩師楊丙辰。這與1936年梁實秋變相接濟李長之如出一轍，彼時梁實秋約請李長之書寫自傳《社會與時代》發(fā)表在《自由評論》上。時事變幻，個體的思想與主張難免隨之起舞，然則時事變幻太快，往往無從捉摸，許多時候倒不如情義那般更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

戰(zhàn)時鼓吹“迎中國的文藝復(fù)興”的李長之，到了1947年，卻只能苦口婆心“重彈一點低調(diào)，重作一點起碼的呼求：起碼要保衛(wèi)‘五四吧，起碼要再從‘五四出發(fā)，發(fā)揚，發(fā)揚‘五四吧！”（《保衛(wèi)“五四”、發(fā)揚“五四”與超越“五四”——“五四”時代兩個平凡的口號是“要科學(xué)”“要民主”》）每況愈下的文化局面讓李長之的心情墜入谷底，倒是精心呵護的友誼之芽令他頗感欣慰?！洞诵陌蔡幨俏徉l(xiāng)——季羨林歸國日記1946—1947》就記載了1946年12月25日李長之主持的一場“圣誕大餐”。“（季羨林）四點出去到東安市場，買了幾份《大公報》，就到東興樓去，長之請客，到許多人，徐悲鴻、黎錦熙、周炳琳、沈從文、馮至、魏建功、焦菊隱、張佛泉、趙迺摶、費青、向達(dá)、鄭葉、楊人梗（楩）、吳作人、吳恩裕、樓邦彥，吃完八點多回來”。還在清華讀書時，李長之曾在文章中自豪地談?wù)撟约号笥眩m則這界定頗為天真，在他自己卻相當(dāng)認(rèn)真）之多：“在這時，住在北平的寫文章的朋友，差不多都已熟識。這是：卞之琳、李廣田、何其芳、鄭振鐸、李健吾、聞一多、吳組緗、林庚、周作人、朱光潛、楊振聲、沈從文、冰心、蕭乾、徐霞村、梁實秋、郭紹虞、馮廢名、曹禺、曹葆華、巴金、靳以、俞平伯、馮至……遠(yuǎn)方的也有著通訊，例如魯迅、葉圣陶、老舍、臧克家、林語堂、趙景深、杜衡……”即使在他逝世前沉默的二十年間，也有啟功從小乘巷前來探視，有宗白華冒著風(fēng)雪由北大前來促膝長談……勝友如云，李長之并不寂寞。

早在1929年初，李長之曾寫下《朋友》一詩贈送給因“濟南慘案”離散而重逢的少年友人，詩中有這么幾句：“你雖然滿滿地被菌樣地侵蝕著/使我認(rèn)不清你那將要潰爛的面目/又使我聽著感到絕望的那不自由的病態(tài)的聲音/但我一聽見我的朋友的名字/實際上我的朋友也還有一息的活著/我只有火燒似的感傷/但我卻仍然有熱烈的同我的朋友在健康時候/一樣的愛著的意識?！庇^其一生，無論友人如何“殘損”，李長之的意識深處仍是愛著的，雖則這種愛有時不免以曲筆承載。依此而言，李長之聲稱對《魯迅批判》“不改一字”，既包含不悔少作的自信，似亦隱隱透露出無愧友情的苦衷。

（《魯迅批判》，李長之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