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勇鵬
號稱要向富人發(fā)起階級斗爭的民主黨參議員沃倫和2016年功虧一簣的桑德斯宣布參加2020年美國總統(tǒng)選舉,又讓社會主義成了美國政治中的一個熱詞。
在美國吸引力增加但難興起
其實關于美國和社會主義,歷史上已有多次爭論,托克維爾和恩格斯等人早就發(fā)現(xiàn)美國工人運動與歐洲不同,后來德國社會學家桑巴特在其《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一書中明確提出“美國例外論”,主要觀點是認為工資制度和利潤分享緩和了工人對資本主義的態(tài)度,選舉等政治制度制造了“公民整合”,兩黨制阻礙小黨的崛起,“烤牛肉和蘋果派”對工人形成了物質(zhì)收買,社會流動以及西部邊疆使工人可以逃出雇傭、“逃入自由”等。再后來,美國學者李普塞特提出新的理論,認為美國沒有封建傳統(tǒng),起點較為平等,工人對競爭的態(tài)度與歐洲不同,所以沒有產(chǎn)生歐洲式的社會主義運動。
這些解釋各有其道理,歸結(jié)起來無非是利益、平等和流動的自由使美國人對社會主義沒有興趣。這是符合常識的,社會主義追求的一些主要目標就包括政治平等、經(jīng)濟福利等,如果這些問題沒有激化,人們自然缺乏追求社會主義的動力。
現(xiàn)在,這些條件有的依然存在,有的已經(jīng)發(fā)生深刻變化。但變化的方向卻有些混亂。隨著西部邊疆的消失,雇傭工人成為小農(nóng)場主的機會和工業(yè)中勞資矛盾的“減壓閥”作用在20世紀逐漸消失;二戰(zhàn)后經(jīng)濟高速增長帶來的經(jīng)濟平等早已成為往日舊夢;上世紀70年代以來工人工資長期停滯和貧富差距持續(xù)加?。粊碜孕屡d經(jīng)濟體的競爭使美國獲取超額利潤的能力下降,以往可以用錢解決的問題,現(xiàn)在卻面臨沒錢的困境。這些因素似乎增加了社會主義的吸引力。
同時,上世紀70年代以降的金融自由化和經(jīng)濟全球化造成美國的“去工業(yè)化”,工人與資方博弈的空間消失;移民源源不斷,特別是來自拉美的移民大多進入低收入、服務業(yè)崗位,消解了傳統(tǒng)工人運動模式的基礎;80年代以來的文化戰(zhàn)爭、價值分化、到近年來加劇的種族沖突、南北矛盾、東西疏離、政黨極化等復雜多樣的社會裂痕模糊了階級問題的面貌。這些因素似乎又使人難以想象新的社會主義運動興起的可能。
被禁錮的美國政治游戲
總體來看,社會主義在美國政治中仍然只會是一個噱頭,或許能掀起些許浪花,卻不可能給美國政治帶來什么正經(jīng)改變。因為更深層的政治和文化機制,仍然像鐵釘一樣,禁錮著美國政治游戲的自由度,使這個國家不可能發(fā)生根本性變革。
第一枚鐵釘就是自由憲政制度。
資本主義興起伴隨著個人主義倫理的建立。近代歐洲的基本傾向之一,就是將個體性視為人類的條件和人類幸福的主要成分。而這個所謂“個人”指的決不是一般的個人,而是資產(chǎn)階級。財富、資本是個人的主要規(guī)定性因素。從英國哲學家洛克提出“生命、自由、財產(chǎn)”三大不可剝奪的基本人權到美國《獨立宣言》高喊“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詞語轉(zhuǎn)變,我們可以清晰抓住資產(chǎn)階級價值觀的中心線索——財產(chǎn)。權力、道德乃至幸福都是以財產(chǎn)為基礎?;舨妓挂詡€人為出發(fā)點來發(fā)明他的國家理論,康德建立起以個人為目的的哲學。
這種意識形態(tài)物化為政治制度,就是代議制和西式“自由民主”。代議制和法治是將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利益轉(zhuǎn)化成權力的最有效方式,因為這套制度中沒有共同體的位置,個人的行動自由和財產(chǎn)、權利成了最高政治原則。這種制度的基本特征,就是將國家權力變成了一個表面上可以公平競爭、允許多元利益在其中博弈的游戲,也就是所謂的法治。你不滿,可以來參政啊,游戲是透明、開放的。參與不進來,那是你自己無能。這套制度不講公平、正義,甚至在理論上,自由主義干脆把“正義”解釋為“程序正義”。只要我符合程序,你不能因為結(jié)果而來抱怨。
美國學者保羅·皮爾遜在《時間中的政治》中指出,制度的演進存在“路徑依賴”。事實上,除非革命性變革,一種制度的既定邏輯是難以顛覆的。只要人們還在沿著那條路徑往下走,資本就永遠掌握著一切權力,工人及下層階級所能得到的就只能是安慰劑,美國就不可能在合法的政治程序中生長出真正的社會主義來。
第二枚鐵釘是以欲望為原則的政治文化。
基于個人主義和財產(chǎn)權利的資本主義制度,最根本的動能是欲望。但資產(chǎn)階級無法壟斷欲望,因為任何一種社會原則都不可能僅僅是一部分人的秘密,它一定會外溢,而且為了獲得合法性,它也需要被模仿。恰巧美國在二戰(zhàn)后坐上了全球霸主寶座,有足夠的霸權紅利來給予國內(nèi)各階層不斷增長的欲望以最低限度的滿足,同時蘇聯(lián)集團的競爭也使其有必要這樣做。這就是美國人津津樂道的“大契約”。所以,從20世紀初的進步主義政策到羅斯福新政,再到戰(zhàn)后的“美國夢”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各種賦權運動,都是個人欲望邏輯的發(fā)展。
然而,陷阱也在于此。首先,在沒有獲得更多政治權力,更沒將自己的權力寫入政治制度的情況下,工人及各種勞動群體雖然分享到一點物質(zhì)利益的殘渣,但他們隨時可能被推下船,這正是上世紀70年代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勞動工資增長停滯、收入差距劇增。其次,從社會主義借鑒而來的那些進步政策,本質(zhì)上是集體主義本位的,將之簡單嫁接到個體本位、以追求欲望為原則的美國自由主義社會之上,只會演變成一種扭曲的形態(tài)。
這樣的社會自然會陷入一種困境:極其依賴對外部世界的剝削,否則就會發(fā)生內(nèi)部利益沖突的激化。社會的正當價值就是個人追求欲望,只要利益不要責任的原則變得至高無上,這就是所謂“白左”現(xiàn)象的本質(zhì)。今天“白左”雖然遭到批評,但批評者同樣是“巨嬰”式的思維方式。
這種政治文化早已馴化了美國的勞動階級,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化左翼對政治左翼的壓制,到過去40年主流政治議程中身份政治對階級政治的掩蓋,再到今天“美國第一”、“建墻”式民族主義、保護主義口號轉(zhuǎn)移真正問題的焦點,都使美國人喪失了為真正的變革而付出代價的勇氣。他們總是希望找到替罪羊甚至敵人來為他們的失敗開脫,他們總是希望好日子會再來,讓他們重新過上比其他國家勞動者優(yōu)渥的生活。雖然匹茲堡街頭貼出了共產(chǎn)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口號,但只要美國人沒有認識到自由憲政最終只服務于資本的權力,不能下決心拋棄選舉和福利的欲望奶嘴,社會主義在美國就真的永遠只會是一個“游蕩的幽靈”而已。▲
(作者是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