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清
鷹嘴山下還剩有七棵環(huán)抱粗的落葉松,這些古松大都三百年上下了,人們稱之為“七寶樹”,林業(yè)局打算把這里建成一個旅游點,擬名為“七寶樹原始森林旅游區(qū)”。
“孟兆啟之墓”就在鷹嘴山的北面,九月二十日是大孟的忌日,我每年都要來捎一瓶酒給他擺上。
相識
結識大孟實屬偶然。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我騎自行車到山上采蘑菇。下了一天的小雨,傍晚我下山時山洪已沒過了木橋,望著橋面上的流水,我試了幾次,都沒膽量趟水過橋。記得來時在鷹嘴山下看見一座小木屋,應該是護林站,我去那里看看吧。還沒走到地方,就聽身后有人喊:“嗨,老弟,下不去山了吧?”
回頭看,見一瘦高個兒扛著斧子跟在我后面走,沖我笑著,“山水下來了,明天早晨就能撤下去,到我那兒住一宿吧?!?/p>
我也是個“自來熟”,沒一會兒功夫就跟他混成哥們了,在他的小木屋里,我們喝酒聊天,一夜無眠。
這哥們兒大號孟兆啟,因長了個瘦高個兒,人們就叫他“大孟”。大孟比我大五歲,是七三屆高中畢業(yè)生,父母早逝,也沒兄弟姐妹,他畢業(yè)后就到林場工作了。大孟家住在市區(qū),老婆在林場當臨時工,九歲的兒子在上小學。他在山上護林兼給林科院生態(tài)觀測站看點兒,每月多拿一份工資,日子過得挺滋潤,只是得長年呆在山上。鷹嘴山離市區(qū)三十公里,大孟騎自行車單程要走三個多小時。每月休息四天才回一趟家。
常年一個人守在山上,大孟習慣了孤獨,可他更喜歡有朋友在一起喝酒聊天。
“那天第一眼見你,我就覺著咱哥倆挺投緣?!贝竺虾髞韺ξ艺f。
認識大孟以后,我經(jīng)常趁休息日去山上陪他。他那兒有個五十斤塑料桶,我在酒廠打了65度原漿給他捎上去,他在山上采中草藥泡藥酒,我在家?guī)c熟食小菜,騎摩托到山上,一呆就是一天。天氣好時,哥倆兒坐到小河灘上喝,爬到鷹嘴崖上喝。我酒量小,每次二兩多酒,大孟至少得一壺。那壺裝半斤酒,是用奶粉盒改制的,他自己的洋鐵活兒,瞅著還挺精細。
那一夜,明月當空,我倆坐在鷹嘴崖上,望著腳下蜿蜒的小河,黑黝黝的林海,聽著水聲還有河邊的蟲鳴,那份愜意,讓我感到一種從內到外的輕松,一周來工作的煩心,在此時就像被水洗去了一般。
“我真羨慕你的工作,這環(huán)境讓人長壽啊!”
“哼!咱倆換換?我從小就想當軍人或是當警察,但凡有一點能耐,誰干護林員??!”我知道大孟說的“能耐”并不全指個人本事,更代表“有門路”的意思。
“你知道我的兩大盼望嗎?”大孟瞇著醉眼沖著我說:“第一盼每月回家的時刻,第二盼著老弟你來陪我,而你經(jīng)常叫我失望?!?/p>
想想也是了,我并不是每周都能來山上的,畢竟單位一攤兒家里一攤兒,休息日有時比上班還忙乎人。
婦人
林場里傳出閑話,說大孟老婆跟一個調材老客打得火熱,每月大孟在家住四天,那老客要在他家住二十六天。這閑話傳到了大孟耳朵里,他也不能不猜疑。有天半夜他突然闖回家里,果然堵了個正著!奸夫淫婦雙雙跪倒在地,大孟一時卻不知道該做什么,每人打了幾個大耳光,氣呼呼出門到一家燒烤店,喝了一夜的悶酒。
我出差一個多月,回來就聽說大孟被林業(yè)公安局拘留了。就在他捉奸的第二天,他老婆到公安局舉報他偷獵雪兔,并提供出兔子皮和肉干來作為證據(jù),那些正是大孟上月套住幾只兔子,自己一口沒舍得動,回家時捎給她們娘倆吃的。
由于沒結案,林業(yè)看守所不讓會面,其實這也是我給自己找的一個借口吧,我真的不知道見面要跟他說點啥,也想不出什么話語來勸慰我這可悲的老哥。每次我去給他送點吃的用的,都讓看守員替我問他好??词貑T告訴我,大孟在里面,整天不說一句話,吃睡倒不耽誤。我解釋說:他常年在山上獨處,習慣了這樣。大孟在看守所蹲了四個半月,法院判決下來是判二緩三。
大孟出來那天,我和林場的總務主任一起,先領他洗了個澡。洗澡時,主任偷偷地對我說:“大孟媳婦領著兒子跟老客跑了,走時把家里所有東西都折騰光,只給他留了一個空房子,一會兒他到家看到那情景,肯定受不了?!?/p>
洗完澡我們到飯店吃飯。大孟問:“主任,于雅琴是不是跟那個小子跑了?”
“反正……她沒上班,從你進去以后,就沒見著她。”主任不知該從哪里說起。
大孟怔怔地自語道:“她把我送進了監(jiān)獄,我蹲這么多天,她一次沒露面,兒子也沒來看我,我就知道,她們都走了?!闭f完,他趴在桌子上,不一會,“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個大男人這么哭,聽著有一點瘆人。我和主任干坐著,心想:讓他哭一會兒吧。
林場決定,還讓大孟回鷹嘴崖護林站工作,緩刑期間,每月只給他開六十六元生活費,好在生態(tài)站看點兒的錢沒停,每月二百元。大孟把房子租出去了,每月的四天假他主動要求取消,逢年過節(jié)他回林場值班,平時就在山上安家了。
釋懷
四月的興安嶺,春寒料峭,杜鵑映雪,漫山飄著松枝和新葉的清香,進得山來,一路深呼吸,做著“清肺理療”,那真叫舒暢!
大孟在小橋上迎我,幫我把摩托車上的東西卸下,告訴我他昨晚憋了“量子”,一會能有小魚兒吃。這“憋量子”是山里捉小魚的特殊方式:筑小壩把本來就不寬的山泉堵起來,憋成一個“瀑布”,“瀑布”下落的中途位置放一個篩子,水過篩子,魚便留下來了。
中午吃到了小魚,大孟收回一盆小魚,有二斤多。他說山里的開河魚腸肚都是干凈的,不用擠膛,洗都沒洗就下鍋煎了,吃起來味道還真是鮮。三杯酒下肚,我開始琢磨著怎樣“投石問路”。
來的時候,林場領導委托我一件事:出事一年多了,大孟就是不提婚姻問題,有熱心人想幫他再成個家,可大家都知道大孟到現(xiàn)在還沒辦離婚手續(xù),他那個老婆跑了再沒消息,大孟也從不打聽。估計是看我哥倆兒最投脾氣,所以他單位領導讓我先探探口風。
“哎,老哥,現(xiàn)在辦離婚手續(xù)不用兩個人都到場,在報紙上登個廣告就行?!?/p>
“我知道。報紙上??吹侥菢拥膹V告,咋的?勸我離婚呀,我離婚干啥?”大孟啜著魚刺,頭也不抬。
“干啥?再找一個唄!她捅了你一刀,又跟人跑了,你還想為她守貞操??!”我也是越說越來氣,嘴上沒了遮攔,
大孟猛地抬起頭吼著:“再找一個?再找一個扔在家里,然后再讓別人拐跑!是嗎?”我看他眼珠子都紅了。
“咱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喝酒吧。”我賠罪似的喝了一口酒,大孟也來了一大口,然后他往床上一躺,看著天棚,我再不敢亂說話了。
“媳婦留不住,可兒子還是我的親兒子呀,我覺著,等我兒子長大后,他一定會來找我的,保證能!”大孟坐起來瞧著我,一副打賭的樣子,“他還姓孟,是老孟家人!”他又補充一句。
……
“春光明媚,咱出去走走吧?!?/p>
他不愿意動彈。被我硬拽起來,來到室外,呼吸著新鮮空氣。他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讓我跟他到后山看樹。
后山便是保護起來的一片原始林,現(xiàn)在看上去古樹已經(jīng)沒有幾棵了。大孟指著一棵兩人合抱粗的松樹說:“你猜,像這樣幾百年的古樹還剩幾棵了?”
我往遠瞅了瞅,“好像沒幾棵了吧?!?/p>
“七棵!就剩七棵了。清林結束時點數(shù)是九十五棵,不到五年,就要被盜伐光了呀!”
看著真讓人痛心,這七棵古樹也不知還能存活多久?盜伐者手段多多,大孟一個護林員根本就擋不住他們下手。
“我一定要把這七棵古樹保護起來,一棵也不能丟了!”
聽口氣,像是他十分有把握,我問:“有什么絕招兒嗎,你?”
“我把橋拆掉!”
拆橋!真絕了!離這兒三公里有一木橋架在山澗上,是進山的唯一通道,拆了橋,什么車也進不來,自然就沒人來盜樹了??墒谴竺显趺崔k?拆了橋就意味著,他每次下山要走澗下,夏天還得趟水過河。還有,下山買糧買菜,過了河的三公里路他就得背著走,自行車要停在對岸了。
“我已經(jīng)跟林場說好了,領導非常支持,說以后如有困難,場部會全力幫助我的。”大孟拍著樹干說,“唉!保護下來,算我對社會有個貢獻吧,用迷信話說也是積德。我就感覺這幾棵樹有靈氣,將來能成為一個旅游景點也說不定呢。”
“那是那是,就叫‘孟家園子吧?!?/p>
“哈哈……”
后來
大孟死了。
九月,山洪來了,澗水猛漲,有人看到河的兩岸各擺了一袋糧食,在下游不遠處找到了他的尸體。對于他的死,周圍人好像并不感到特別意外,包括我。每次我下山時,看到大孟瘦長的身子孑然站立在夕陽下,背后便是罩著陰影的大山,他一招手,就給我一種不祥的感覺,仿佛下次再來時,這人或許就不在了。
沒有舉辦葬禮,大孟也沒什么親屬,從火化場回來,林場總務主任帶四名工人,連同我們幾個大孟生前好友,把他的骨灰埋在了鷹嘴山的北坡下。
在火化廠,我們遇到另一家辦喪事,那邊哭聲震天,這邊卻連個穿孝的也沒有。記得母親曾給我講老家的事,說誰家出殯的時候有閨女就有氣勢,閨女哭得情真意切,兒媳婦那是干嚎裝裝樣子。老人講活著要有精神,死后要有氣勢。想想大孟這么樣的一生,這么樣的結局,怪可憐的。
今年是大孟去世十周年。我用兩個酒鬼酒的瓶子灌上散白酒,去祭拜我大孟老哥??粗掷锏钠孔?,我就想:老哥呀,可不是我騙你,真的酒鬼酒,得好幾百塊錢一瓶,其實也就是那份心意了,散白酒,味兒正,咱哥倆兒以前也是喝的這酒嘛。
鷹嘴山下,正大興土木?!捌邔殬湓剂帧惫こ桃讶贿^半,有“觀樹亭”“聽松閣”,還有餐廳、小賣部……路旁豎一木牌,上面寫著關于七寶樹的傳說,大概意思是:七仙女下凡,在興安嶺玩了多日,覺得這里比天上還美,回天庭之前,七位仙女各執(zhí)一支筆,共作一幅畫,畫畢,將筆插在地上。這畫,便是天藍水碧、鳥語花香的鷹嘴山,這筆,便是今日鷹嘴山下的七寶樹。
看到這里,我想起了大孟曾對我說,清林的時候,這里還有九十五棵大樹呢。
什么“七寶樹”呀,扯淡!
來到大孟墳前,我看出了與往年的不同。每年我們幾個不錯的哥們分別來祭拜大孟,無非是供瓶酒擺盒煙,掃一掃墳前的枯葉或是培點新土,這回墳前多了燒過的紙錢,還有香灰、供果。
哦,算起來,大孟的兒子該有二十多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