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中林
“咦,我的白鷺蘭花呢?”出差十幾天,回家,想看看白鷺蘭花是不是開了,卻看到花盆里空蕩蕩的。干澀發(fā)白的凹坑,像一只空洞的眼一樣對著我。我的心頭一擰。
“花?什么花?不就是一撮草嗎?”母親湊上來,問。
一看她的神情,我就知道,白鷺蘭花又是被她拔了。
“你一伸手,知道多少錢嗎?200多啊!”我沒好氣地對母親吼著。
母親尷尬地笑著,兩手在圍裙上不停地搓著。看到她進退無據(jù)的樣子,我沉默了。
母親一生都是在和野草搶生存的空間,生活在農村,莊稼就是她的命根子。種莊稼一把好手的母親,深諳草多爭肥的道理,每天一睜開眼睛,心思就到了田地里——哪一塊地的草要鋤了,哪一塊田的草要薅了。
一塊棉田,她至少要鋤上四五遍,就是烈日當空也不罷手。一趟鋤頭過去,田地就像被剃過的光頭一樣——看不到一根草芽,她才放心。因此,棉田里就是棉花開了,地里也還是清清爽爽的,找不到草的蹤跡。
一塊水稻,她彎腰用手耘過兩遍,還會用草耙耘一遍。水稻蓬起來了,草們沒有了露頭的機會,但母親還是不放心。每次走過水稻田,她都會像守田闕的鷺鷥一樣,昂著頭,用眼睛仔細地把每一棵水稻都問候一遍。母親是擔心那漏網(wǎng)的稗子冷不丁地傷了她可愛的孩子啊。因此,我家的水稻成熟時,田里從來是遍地流金,看不到一點礙眼的雜色。
人們經(jīng)過我家田地的時候,往往會疑心,這家的田地是不是被小鬼忘記撒草籽了。當人們和母親打趣的時候,她總會鄭重地說:“草是害人精,越寵越矯情,給個笑臉就開染坊,能給它好臉嗎?”
有一年,母親因為患病動手術,住院十多天。等到她回家的時候,地里的草躥得比棉花還要多。她一看,急了,一邊罵我們是懶死蛇,一邊就往地里鉆。我們哪有懶呢?還要上學,總不能學不上,去拔草……心里腹誹著,卻因為畏懼母親那要殺人的眼色,竟沒有人敢吱聲。一同進門的父親一看,慌忙一把抓住了她,“醫(yī)生反復叮囑,要你休息一個月,轉個背就忘了?”在得到父親馬上下地的承諾之后,母親才收回了固執(zhí)的腳步。
可是,母親還是沒在家安靜幾天,就趁著我們不在,一個人溜下了地?!暗乩锬敲瓷畹牟?,就是拔了,也要鋤一遍啊。一場雨下來,又是一青,還能鋤掉嗎?”她突然間的質疑,讓我們恍然大悟。盡管父親再三強調休養(yǎng)的重要,可是她就是聽不進去,固執(zhí)地每天下地。
后來,母親一說她的刀口痛,父親就會埋怨她:“事情是做不完的,身體才是自己的,你什么時候聽過我的呢?”而母親總是嘟囔著:“就你知道,我的身體我不曉得。我不是每天帶著小馬嗎?”小馬,對母親有多大作用呢?那時,我的眼前總會浮現(xiàn)這樣的場景——母親匍匐在地上,就像一個虔誠的佛教徒那樣膜拜在地,心無旁騖地清除著那些泛濫的雜草,不管不顧地,只有小馬孤獨地站立在田地旁。
在母親眼里,莊稼是她最親密的朋友,雜草是她最大的敵人??梢哉f,母親和草就是勢不兩立的存在——有我沒草,有草沒我。所以,當母親初次來城里的時候,她就隨手把我的香雪蘭拔掉了。當時,我就對她說,那是花,不是草。而她卻固執(zhí)地說那是菖蒲草,哪有花長得這么盛的呢?盡管她最后勉強接受了我的觀點,但是沒住幾天就跑回去了——養(yǎng)什么不好,家里養(yǎng)草?
在母親的眼里,草就是禍害——她是不能理解我的想法的。生活在都市里,每天看到的都是瘋漲的高樓,延伸的馬路,綠色被擠壓得看不到多少影子。日夜被死魚白折磨著,看不到一星綠,這是怎樣的一種驚慌和恐懼呢?因此,我開始在陽臺上營造我的綠色空間,只要一有時間,我就躲進去,給花花草草松松土、施施肥、除除蟲,讓身心得到片刻的釋放。
今天,當母親再次拔掉我的花的時候,我的情緒失控了。因為我想擁有自己的綠色寧靜生活。而母親又何嘗不是為了我呢?因為她知道,比草更難處理的是生活,她不希望我的生活被草耽誤了,因為我是她一生不離不棄的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