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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村之影[散文]

        2019-03-19 00:57:40艾慕
        邊疆文學(xué) 2019年3期

        艾慕

        彝族

        題記:

        這是地震之后已經(jīng)重新恢復(fù)了生機(jī)的村莊,這是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生活,這是一個小村零碎的光陰故事。我所說的小村,是個處在山巒懷抱中的小村莊。不知從哪里來,不知從什么時候有。能說清村子來龍去脈的人,早睡在了村子西邊那座圓形的山里,成為了村里人祭拜的祖先。墓碑都被翻新過許多次,立碑人也增添了好多后人。那些山都沒有確切的名稱,山里人約定俗成,隨性而定,埋葬張姓祖先的叫張家山,埋葬楊姓祖先的叫楊家山。老黑山,白泥山,酸菜山,爛泥箐,野豬壩等,都是些通俗易懂的名,叫多了流傳下來。后人就這么叫,這么識別和認(rèn)定。小村,就在這些山與箐的包圍中生長。村里人,出生的多,老去的也多,老在的多,出去的也多。許多人,沒有記住就離開,許多人,沒有印象已經(jīng)是大人。也有一些人,就像村莊的影子,任隨村子物換星移,始終跟在村子周圍。他們就像村子與生俱來的胎記,讓人走到哪里,就能記起。

        彈四弦的老人

        晌午過后,偏西的太陽照在小院邊上的茅草屋的整個茅草屋頂上,茅草屋的屋腳和小院剛好在涼蔭里??课鞯耐叻浚幻┎菸蓓敺瓷涞墓?,剛好照亮。對著門的桌子旁,有兩個木凳子。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坐在凳子上,四弦簡單而明快的琴聲在這個時候傳出,越過茅草屋頂,在附近的幾條巷子飄蕩。屋里,老人專注地彈著琴,小孩手杵著下巴,盯著四弦琴上的手指滑動。

        這是三間獨(dú)立瓦房坐落成“匯”字樣而形成的院子。老人的房子座南朝北面,門口正對院落。小孩家的房子座西朝東,緊臨老人的房子。老人與小孩,只是一個院子里一道門到另一道門的距離。這是村里七0年大地震沒有倒塌的幾間房子,只是作了些修補(bǔ)。周圍基本是地震后新蓋起的樓房,或重新修整也加了樓層的房子,小院仿佛陷落一樣,處于荒廢或封閉的狀態(tài)。小院的琴聲卻在這之后的時光里時常傳出,帶給小院互不往來的沉默之外的和諧。

        黃昏漫漫散開,茅草屋頂?shù)年柟馍仙巾敹思庑蔚牟糠郑堇餄u漸暗下來,暗下來。再暗一點(diǎn),老人就停止演奏,放下琴,拎上桶,去村頭的水井打水或去菜地澆菜。小孩這時會離開老人,去巷子里找其他小孩玩。到了晚上,小孩回到院子,老人的門縫底下會透著一線桔黃色的光線。老人可能在昏睡,也可能在一個搪瓷盆里泡腳,盯著桌上的煤油燈無所事事。小孩子有時會推門進(jìn)去看一下,問老人晚上還彈不彈琴,有時就不進(jìn)去,直接進(jìn)了另外一道門。

        老人一個人生活,一個人煮飯,雖極其簡單,卻有生活的油煙味。老人清瘦,行動利索。多少時光,都是他一個人默默打發(fā)。小孩不記得他吃早飯的情景,但常常惦記他吃晚飯的時間。因為多數(shù)時候,老人都是晚飯后彈琴。當(dāng)他桌上有兩個盤子,有一碗酒的時候,老人飯后肯定要彈琴。小孩就覺得老人那天過得好。當(dāng)對著門口的桌上沒有擺放碗碟,小孩就知道老人是一個人坐在灶門前吃面條或剩飯。那樣的話,老人吃完東西,就出門了,彈琴也不一定了。老人從來不叫小孩吃東西,小孩也從來沒想要吃老人的東西。他們有這種默契,你來,你去,由你,我在,我做什么,由我。當(dāng)老人彈起四弦時,一老一小的時光都牽在一根弦上。

        老人的四弦琴聲聽著就像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有活氣,有牽動力。讓這個三面是土墻地面是石頭的院子有了另外的意境。老人彈起四弦時柔和而有生氣,屋里豆大的油燈也會變得明亮許多,老人的臉也比平常舒展。琴聲點(diǎn)亮了灶臺上的油燈點(diǎn)亮了老人的生活。

        老人彈琴是有儀式的,也是有提示的。由于常常是與小孩一起分享,老人習(xí)慣了小孩的旁聽,習(xí)慣了小孩的參與或是介入。所以,好多時候,老人要彈琴,會做出特別的響動,提醒小孩。比如,像有東西撞了板壁,或出門倒水,故意潑得很遠(yuǎn),弄出很大響動。小孩就會來到老人的屋里,坐到桌邊的凳子上等待。

        老人這時從里屋出來,取下板壁上的四弦琴。坐在桌邊靠板壁的那個凳子上,與小孩成直角相處。老人個子不大,四弦琴抱在懷里,掩蓋了他,超出了他。老人仿佛把整個人藏在了琴里,與琴聲一起傾述,一起燃起激情,一起融化,一起起伏。琴一彈完,老人就又恢復(fù)到日常樣子,沉默著,把琴鑰別在琴上固定的位置,起身,轉(zhuǎn)身,將琴掛在身后的門板上,就進(jìn)了里屋。老人進(jìn)了里屋,小孩也就回家。不大一會兒,就會聽到老人關(guān)門的聲音。

        老人一生有六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嫁在本村,有一個嫁在遠(yuǎn)處,不經(jīng)?;貋?。大兒子在外面工作,一段時間會回來看望老人一次。另外三個兒子在地震后分到一個院子,三間四耳的房子。老人有段時間在三個兒子之間輪流住。老人住上大房子以后,養(yǎng)了一條狗。很忠實(shí),很貼心。白天跟著老人出門,晚上就睡在老人的房門前。

        莫名其妙地,在個夜黑風(fēng)高的夜晚,這只忠實(shí)聽話的狗卻戴著鐵狗鏈爬上房頂,在幾所房子連在一起將近百米長的屋頂上來回跑了幾圈,聲音驚醒了好多人。住那排房子的人都聽到了鐵鏈拖著瓦片發(fā)出的聲音。第二天大家正在眾說紛紜,就聽說老人的狗死在了老人的房門前,脖子上有一圈青紫的印痕。剛好老人的大兒子來看望他,就把那狗燉了吃了,回去后沒過多久,老人的大兒子就死了。余下的幾個兒子,對老人都不好。不大聲呵斥,就當(dāng)作不存在。老人氣急之下,用斧頭砍了家里的柱子,重新搬到偏僻的小院去住,直到去世。

        老人,是我叫大公公的人,小孩就是我。我考上大學(xué)后,大公公以我為豪,常拿我在大學(xué)門口的照片到處炫耀。

        老王哥

        老王哥是村里有名的吝嗇之人,聽說一個鴨頭可以吃上一個星期。老王哥,也是村里講故事的人。他常坐在街心那塊磨得光溜的石頭上,講西游記。聽者不多,可他講得津津有味。后來,有了電視以后,他的故事沒有了聽眾,那塊石頭也慢慢陳舊。

        他住小院南面的土坯屋里。與我家的土坯屋共一面墻。小時候,奶奶不讓我來老王哥門前,說他老鼠屎都舍不得拿出一顆,老去他門口看是赧了自己。我不管奶奶怎么說,常來老王哥門口張望。老王哥也總是微笑著對我。

        老王哥應(yīng)該是過著比較好的生活,吃穿都比其他人體面。偶爾見他燉豬腳,燉得爛爛的,用筷子攪攪就變成糊糊狀,然后灑一點(diǎn)辣椒面,拌上香菜沫。沒有幾顆牙齒的老王哥像是喝下,也像是吃下,完了還吧嗒吧嗒嘴。我由此也認(rèn)為老王哥是過得好的。其實(shí),老王哥只有吃肉的時候才坐到門口,好像只有坐在門口,就著明亮的太陽光,才能看清肉的模樣。又好像要將肉的香氣最大可能地擴(kuò)散。奶奶說,這人就是愛狂(狂,當(dāng)?shù)厥侵革@擺的意思),多長時間才吃一次肉,巴不得讓整個村的人都知道,巴不得讓所有人都看著他吃。確實(shí),老王哥好多時候吃飯,都是在最靠里的墻旮旯角的桌子上吃。從門口根本看不清什么,他一個人坐在桌子旁,吃沒吃都看不清。

        老王哥的家,一眼就可以看個全面,除了一個土灶和一張桌子,兩個木凳子,再無其他。有個小窗,朝西開,但常年關(guān)著,因為窗外就是別人家的雞圈和廁所。老王哥個子瘦高,常年穿一件灰色外套,走路時像要遷就別人似的往矮處縮,進(jìn)門也好像要弓著腰才能進(jìn)得去。他的二胡聲像神奇的東西,能讓老王哥腰板挺直,能讓他的灰色外套明亮起來,能讓他的小屋充滿光和美好的情愫。有琴聲的小院,比任何時候?qū)庫o安祥,和諧自然。

        老王哥的家門時常鎖著,偶爾回來,在這房子的時間也不多。老王哥晚上是不在小院里住的,我一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睡覺。房子里也沒有床或其他多余的東西,我也不知道,這樣子的家能不能叫家。只要老王哥回來,我就會去他的門邊扒望。老王哥會說幾句話,像自言自語,也像說與我聽。奶奶常在我與他說話時大聲叫喚我,丫頭,回來吃飯了,或者其他什么借口,就是要把我叫回家去。

        老王哥的二胡很少拉,基本是掛在墻上。每次要拉二胡,得看他做半天的準(zhǔn)備工作。取下二胡,老王哥先用嘴吹掉最上面的灰塵,再拿一塊抹桌布擦拭。然后搬一個凳子,對著門,靠墻坐下,調(diào)試兩聲,才開始拉。老王哥拉得很投入,就像被吸進(jìn)二胡里一樣。我這時一般是坐在老王哥的門坎上,與老王哥一樣,看不見陽光,看不見茅草屋,看不見巷子盡頭的路人,看不見天空的藍(lán)或灰,只聽得見琴聲,仿佛整個世界只有琴聲存在。

        他拉二胡。他家被煙火熏黑的墻上,就掛著一把二胡。村里都叫這個老人老王哥。村里人口中傳出的老王哥,是個好吃懶做,精明?;娜?。他很少在家,聽說都是去外地兒女家里住。奶奶常說,老王哥拉的二胡更難聽,怎么聽都像“拿黃鼠狼,拿黃鼠狼”。我倒是經(jīng)常坐在老王哥家的門坎上,與老王哥的煙筒交換光陰。給老王哥的煙嘴上按上一小團(tuán)煙絲,老王哥用火柴點(diǎn)燃,然后用一個小鐵線叉子反復(fù)翻動,那煙霧便從老王哥的嘴與煙筒之間的縫隙中冒出來,越來越濃,濃到看不清老王哥的臉。這時,老王哥才抬起頭,把煙筒拉開一點(diǎn),對著我笑。

        奶奶說老王哥良心毒,只配一個人生活。其實(shí),他就是村里的一個五保戶。沒有親人,經(jīng)??咳私訚?jì)。奶奶說,他有親戚,但從來都不來看他,就知道他人毒。奶奶說的人毒,我長大后才知道是指做人差,沒有人緣。

        我搬離了土坯房之后,就沒見過老王哥了。就連他無聲無息地去世與消失,都是后來許多年以后突然記起,問了村里人才知道的。

        “老王哥呢?”

        “死了”

        輕描淡寫。簡潔利索。那就是一個天經(jīng)地義的歸宿。但我卻因為記憶里沒有留下太多回憶而遺憾那時的淡漠。因為那時,我確實(shí)也還小,不知道身邊這些人總是要離開的;不知道,過去的光陰只會成為記憶,甚至記憶也不會長久。

        奶 奶

        我的親奶奶。并不是路上遇到叫奶奶的人,也不是按輩份要叫奶奶的人。她是我親親的奶奶,是我爸親親的媽,是與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奶奶。

        奶奶是從河那邊的村子,坐著轎子,經(jīng)過晃晃悠悠的吊橋,嫁到我們村子的。這件事,是奶奶一直記憶猶新的事。據(jù)奶奶說,還好她的娘家人想得周到,多給了轎夫些銀子,才沒有讓她多受罪,過吊橋也只是正常晃了幾下。要不然,好多新娘子嫁到河這邊,要被顛簸得哭好幾回,有些新娘進(jìn)入洞房都還坐不起來。奶奶每每說完這段經(jīng)歷,總是很得意很有把握的樣子,那意思好像說我們將來出嫁,她會攢足銀子,絕不讓我們姐妹出嫁遭受這類罪似的。

        奶奶是古典的,裹小腳,穿古典的斜襟衣服。頭發(fā)梳得很整潔,戴藍(lán)色或灰色的圓帽。奶奶的規(guī)矩很多,不讓大聲說話,不讓女娃問長問短,不讓盯著天空凝望。初一十五要吃素,天黑不讓出門。從小,我們就認(rèn)為奶奶說的都是對的,奶奶說的就是規(guī)矩。

        但奶奶不會琴棋書畫,甚至大字不識一個。她只會寫一個字,就是天空的“天”字。從小到大,只見過她寫過這個字,也只聽她親口指認(rèn)過這個字。她用毛筆,沾了紅油漆,把這個天字鄭重的寫在了我家蓋谷子的塑料布上。那是為了曬谷場上與別人家區(qū)分,也為了做記號,不讓別人拿走,她把這個天字寫在了塑料布的一角。她寫得那樣獨(dú)特,在經(jīng)常會丟些東西的公共曬谷場上,我家的塑料布一直沒有丟失,也一直沒有與別人家的混淆。以致于,我們都習(xí)慣了尋著這個天字去找我家的谷堆,尋著天字去找我家的塑料布。

        奶奶很實(shí)在,她忙出忙進(jìn),忙一家人的飯菜。當(dāng)我爹媽下田干活去,她就帶著我和弟弟,講一些故事給我們聽,嚼飯給弟弟吃,偶爾也賞我一口。當(dāng)她停下來的時候,一般是正午過后晌午之前的時段。弟弟已經(jīng)吃飽睡著,我不需要奶奶哄,可以自己玩。陽光從茅草屋頂傾泄到屋腳,茅草屋旁有個大石頭,被陽光曬得白亮白亮的。奶奶就坐在那個石頭上,梳她灰白的頭發(fā)。她用那把娘家陪嫁的木梳子,很認(rèn)真地梳理她的頭發(fā)。邊梳邊把掉下來的頭發(fā)抓住,收放在她的大腿上。梳理好多遍,直到她灰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著銀光,頭皮發(fā)紅,她才認(rèn)真地把數(shù)量不多的頭發(fā)扎起,盤成一圈,然后戴上她放在一旁的常年戴著的藏青色帽子。之后,奶奶裝起她的木梳,收拾那些掉頭發(fā)。她把擼攏的頭發(fā)繞成一團(tuán),塞進(jìn)墻縫里,然后拍打干凈身上,就進(jìn)屋去了。到我們搬家時,那老房子的墻眼里已塞滿了奶奶的頭發(fā)。

        奶奶是個不戀過往,不思未來的人。她娘家的陪嫁物品,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基本拿出來完了。她當(dāng)新嫁娘時穿的衣服,繡著梅花,玫紅色錦緞面,精巧小盤扣,很漂亮。在我上小學(xué)時,成為我冬天御寒的棉衣,穿著它,我照樣成天與小伙伴們玩泥巴玩捉迷藏。她的石榴石耳環(huán),在我很小的時候,為了引我穿耳洞,早就拿出來給了我。我當(dāng)作玩具,扔來扔去,最終扔在了時光的縫隙里,再也找不到了。她的玉手鐲,她的玉圈兒,都被賣了買米買面買鹽吃。奶奶好像一點(diǎn)兒也不在乎,一點(diǎn)也不知道珍惜。

        我不想說奶奶要強(qiáng),也不想說奶奶苦難。我的奶奶從未有過傾訴,也沒有過抱怨。奶奶像一棵干凈的白菜,旺盛,柔軟。從我記事起,就沒有爺爺?shù)拇嬖?。長大后才聽媽媽說起,那時我才剛會爬,爺爺曾經(jīng)在雷聲中抱起地上的我。但我的記憶還沒有形成,爺爺就已經(jīng)去世。所以,孩童時光里,只有奶奶,是我和弟妹身邊最可靠最貼心的人。有奶奶在,我們是那么愉快,那么自由自在,那么無憂無慮。早晨,叫我們起床上學(xué)。冬天,燒火讓我們烤暖身子才出門。一天三餐,奶奶變著花樣,做好吃的飯菜。直到現(xiàn)在,韭菜煮面耳朵,酸菜炒茄子,四季豆舂新姜,炭火燒小腸,火爐烤干巴,都還在記憶中飄著香味讓人直咽口水。因為記憶猶新,就時常試著做了吃。

        奶奶把她的所有毫無保留地給了我們,用她習(xí)慣的干凈整潔撐起我們明朗的天空,用她生來的能干利索給了我們幸福歡愉的童年,用她一輩子的時間銘刻了奶奶的形象,溫暖著、滋潤著我們過去的光陰。奶奶的故事很多,我只能慢慢回憶,慢慢積攢。有一天,我會將它們收集全面,還時光一個活鮮鮮的奶奶。

        文 武

        朱思睿 幽篁人家 油畫

        文武,當(dāng)他呱呱墜地的時候,父母肯定期盼他能文能武,文武雙全,人生得意,所以給他起名文武。但是他卻沒有朝著父母期望的方向走,越長大越偏離。別人上學(xué)了,他卻手里拿根樹枝或小棍,這里甩一下,那里戳一下,整日游蕩在田間地頭,或村里小巷。有時候也會坐到村里老人中間,聽他們談那些他根本不懂的陳年舊事。當(dāng)別的孩子開始幫家里干活,他還是老樣子。當(dāng)別的孩子開始長個,他仍保持在十一二歲的高度。當(dāng)與他同齡的人開始托媒娶媳婦,他仍像個孩子,無憂無慮晃蕩著。

        文武不長個子,也不長心事。他不長大,也不關(guān)心日子。他不會干活,不會悲喜。他沒有是非,也沒有事跡。從出生到現(xiàn)在,沒有走出過村子。但他屬于這個世界,屬于這個村子。他像時光的游子,在寂靜的巷子中出現(xiàn),在黑夜里讓人撞見,在村頭的路燈下出現(xiàn),在傳說有鬼魂的樹蔭下晃蕩。他會輕飄飄從你身邊走過,沒有一點(diǎn)氣息。他有點(diǎn)駝背,像要縮小自己給別人讓地。但如果你與他說話,他會停下來,站穩(wěn),眼睛看著你,輕聲慢語回答你的問話。

        文武,找得媳婦了。村里人逗他,他會溫和地說,還早呢。別人問他,有沒有看上的姑娘,他也會溫和地說,沒有。別人再問他,文武,怎么還不找媳婦,他仍是溫和地說,沒有人看上我。別人的孩子已經(jīng)會走路了,他還是那樣子。隨著時間的推移,村里人不再拿找媳婦的話題逗他,也不再拿他取樂。在文武早應(yīng)該成家立業(yè)的年紀(jì),他仍然整天無所事事地游蕩在村里,他媽越來越在意別人對她兒子的調(diào)侃,砬到有人取樂他兒子,她很生氣,常與人吵架,甚至上門討說法。

        村里人還是善良的,當(dāng)取樂的事一旦不能化解或真成了現(xiàn)實(shí),心里還是為文武惋惜為文武擔(dān)憂的。痛快的玩笑是建立在這個玩笑是空的基礎(chǔ)上,誰也不會拿現(xiàn)實(shí)開玩笑。當(dāng)村里人認(rèn)定文武已經(jīng)娶不了媳婦這個事實(shí)后,再沒有人拿這個事逗他了。

        給吃飯了,文武?村里人現(xiàn)在只拿這個話題逗他。

        吃了。他會簡短地回答。有時也會多加一句:你給吃了?等別人說吃了,他也就走了。

        你爹媽呢?村里人常這樣問他,始終當(dāng)他是個小孩,盡管他已經(jīng)是四十多歲的人。以前他會說,他們到田里干活了,或者說他們在家里。但自從他有心臟病的父親裝了支架之后依然倒在廁所去世以后,每當(dāng)有人問這個問題,他就要想一下。但往往還沒等他想好怎么回答,問的人就走了。他的聲音有點(diǎn)沙啞,但有盡力想使人感到親切的尾音。你會記不起這個人,也會一直記得這個人。

        安于過自己的日子,不參與村里議事或活動的人,不愛東家長西家短閑聊的人,不愛打招呼的人,在村里都是感覺人緣不好的人。文武媽,就是個沉默少言的人。很多年以前,突然間在村里到處說她看到仙女下凡,說有幾個穿著白色衣裙的仙女,從云彩里出現(xiàn),在村旁那條河的源頭處洗澡。那源頭可是很遙遠(yuǎn)的,平常只能看見幾條朦朧的山峰線條。文武媽說得邪乎,也說得跟真的親眼所見一樣。一時間,村里人議論紛紛,甚至有人跑到村外朝著河上游的山巒和天空遙望。村里一個不問世事被稱作司娘(專奉祭祀的人)說,文武媽是被仙人選中,以后要供奉菩薩,吃齋念佛,說這是她的緣分也是她的使命。文武媽清醒后,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真的到村東頭的半山腰,建了個小房子,專門供奉菩薩。一開始那些年,農(nóng)活不做,孩子不管,天天就在半山腰的那間小房子里度日。不知過了多久,村里慢慢會見到文武媽,但明顯與村里人疏遠(yuǎn)了。文武的爹,是個身板羸弱,但能挑能扛能吃苦的一個人。那些年管著兩個孩子,種著家里的幾畝田。直到女兒畢業(yè)有了工作,后又嫁了人成了家,都沒見過他有笑容滿面的時候。生活于他,就如他的兩道眉毛,黑色,多毛,凝重。

        現(xiàn)在,爹去世了,媽老了。文武常常一個人出現(xiàn),一個人走在村里,一個人走在夜里,一個人往家的方向走。始終一副可以縮到最小被人忽略的樣子,始終無聲無息不被打擾也不打擾到人的樣子。人們都不知道,他的生活到底應(yīng)該有些什么,或者說他的生活到底缺少些什么?

        仿佛只要有白天和黑夜就足夠,仿佛只要有陽光和空氣就足夠!任何的添加都是多余,任何的變化都是干擾。

        文武,沒有進(jìn)入別人的生活,感覺沒有生活,卻實(shí)實(shí)在在生活著。

        啞 巴

        啞巴死了,死于見義勇為,這是全村人都想不到的結(jié)局。

        說他可能被凍死,可能被餓死,甚至可能不小心掉進(jìn)毛坑淹死,都會有人信。說不定好多人心里為他預(yù)設(shè)的結(jié)局就是這樣的呢??墒?,啞巴的蓋棺定論,確實(shí)是因見義勇為而光榮犧牲。相關(guān)部門還到村里進(jìn)行了走訪,對他的事跡給予了肯定和表彰。

        這個消息在村里燃起了追憶啞巴事跡的火苗,但怎么翻來覆去地找尋,啞巴,還就是個無父無母,孤苦無依的可憐人。

        他一年四季吃不飽肚子,肚子還敞露在破爛的衣裳外面。一年四季不穿鞋子,腳后跟的老繭比他家那頭老牛的蹄殼還厚,刺都戳不進(jìn)肉里。一年四季都在勞動,一年四季都在忍饑挨餓。時常見他挑著糞桶,埋著頭,走在村里。一年四季,他只有同一件衣裳穿在身上,看不出顏色,不分春夏秋冬。常年露在外面的皮膚黝黑發(fā)亮,仿佛承載了厚厚一層歲月風(fēng)霜。但他是個勤奮的人,是個能吃苦的人,是個實(shí)在的人。一年到頭,他都在干活,挑糞挑水施肥澆菜。但一年到頭都在堅強(qiáng)地挨餓,都在堅強(qiáng)地忍受。有時甚至餓得無法走路,卷縮在墻角,或坐在路邊。需要靠村里人好心人給他一個饅頭或一個芋頭,讓他補(bǔ)充能量才能站起。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見義勇為呢。他怎么會有這樣的思想和覺悟呢。除了解決自己的溫飽,他怎么會有其他想法去見義勇為呢。

        村里人震驚,議論,感嘆之余,有人細(xì)細(xì)分析研究之后,發(fā)覺啞巴其實(shí)還是具有見義勇為的品質(zhì)的。

        在日子漸漸好起來之后。啞巴可以吃飽肚子,也有了兩件不同顏色的衣裳互換,盡管褲腿總是一高一低,也可以看出是不一樣的兩條褲子。啞巴不再挨餓受凍了。他挑起糞桶更有勁了,他臉上的郁悶之色減輕了,看人的眼神也平和多了。他對禮貌的人也很禮貌,別人友好地打招呼,他會回一個舒展的笑容。別人手勢問他吃飯沒有,他會點(diǎn)點(diǎn)頭??吹絼e人拿著重的東西,他會主動幫忙。

        他挑著糞桶走在村里,他不再與村里的小孩過不去。不會放下糞桶,拎著扁擔(dān),目光充滿血絲,黝黑的臉脹出紫色,惡狠狠地,像要吃人的樣子,走向欺負(fù)他的小孩。小孩們也不再追著他挑逗他戲謔他,用石子砸他,叫他啞巴了。因為小孩們長大了,啞巴也老了,背也駝了,他的行動不再哼哧哼哧地有力了。啞巴就像一顆沒有孕育好就青澀結(jié)出的果子,挨過嚴(yán)冬酷暑,終于進(jìn)入了秋的安穩(wěn)狀態(tài)。

        啞巴是被歹徒刺了好幾刀倒在血泊中犧牲的。由于他挺身擋住了歹徒的刀子,拖延了歹徒逃跑的時間,幫助辦案部門順利抓到了歹徒。這就是啞巴見義勇為的事跡。啞巴不會說話,但他對世間所有的言語都裝在了心里。他用一生的苦難換一次輝煌,他用一生的默默無言換那最響亮的宣言,他用最后的疼痛換一生的成就。

        當(dāng)他成為見義勇為的英雄后,他的死已不叫死了,而叫犧牲。當(dāng)他犧牲了他草一樣的生命后,他的口碑和形象都升華了。茶余飯后說起,人們都說,真想不到啊,啞巴還是見義勇為的英雄。這個時候,村里人想以好一點(diǎn)體面一點(diǎn)的名稱稱呼他,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真實(shí)的姓名,或許是有的,只是沒人記得了。或許他的爹媽就沒有給他起過名字,而是從一出生就叫啞巴這個名字了。

        啞巴就這么消失了,像暗淡了一生終于發(fā)光一次的流星,光亮、快速、連同一切陰霾和灰塵都燃盡帶走。

        啞巴走了,是穿戴一新走的,包括鞋子。村里人說,第一次,啞巴終于穿上鞋子了,還是一雙嶄新的黑面白底棉布鞋。啞巴走了,他得到的補(bǔ)償,惠及了他的兩個兄弟和他墳?zāi)估锏牡?。他的哥哥、弟弟裝修了陳腐暗淡的房子,爹娘的墳頭砌上了氣派的墓碑。

        小 鎖

        要說人生會有什么不測,就像村頭那棵被雷打死的樹。要說你不成,就說你看看你,還不如村里的癱拐鎖。

        這是一個無辜的孩子。他是一個叫桂珍的女人與一個叫春旺的男人的孩子。他出生健康,也是家里的寶貝。只是叫桂珍的媽,是個不太正常的傻女人。干活粗枝大葉,與人說話文不對題,驢頭不對馬嘴。經(jīng)常顛三倒四,丟三落四。有時出門,有沒有背上孩子都不知道。

        那些年干活賺工分,桂珍雖然憨傻,也知道要勤快做活,才能有飯吃,有衣穿,所以出工也很積極。那時孩子還小,還要背在背上帶著去干活。桂珍慌忙出門,手忙腳亂,將孩子放在背帶上,拉緊背帶口,要將孩子甩到背上背起時,卻將孩子甩了出去。

        孩子沒死,長大了。個頭沒有受影響,只是因頭部受傷,影響了神經(jīng),指揮走路不靈便。走路側(cè)著身子,就像一個提線木偶,手腳動作不協(xié)調(diào),并且搖晃。有人就給他取名癱拐鎖,實(shí)際他的名是叫小鎖。

        小鎖很懂事,能做什么盡量幫家里做,即使什么也不能做,他也會跟在桂珍和春旺身后,到地里望著。他目光柔和,笑容謙卑,對大人小孩都友好。所以,村里好多人都會說,這個小鎖可惜了。如果好好的,早就娶媳婦當(dāng)?shù)恕?/p>

        生活不是一場假設(shè),沒有如果,只有結(jié)果。小鎖就這樣成為了生活的苦難有時好像只集中在那么幾個人身上。小鎖,仿佛就是被苦難選中的人。在該被呵護(hù)的孩提時,被摔傷;在該成長的時候,走路不靈便;在該承擔(dān)生活的時候,失去了能力;在該享受生活的時候,母親病死,父親陷入沉默。小鎖的生活陷入無望的泥沼。村里第一批低保戶,首先考慮了小鎖。只希望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和一如既往的友善,生活的苦難不會讓他失去善良。只希望他,一直有親人陪伴,一直有陽光照亮。

        老 樹

        村里的老樹不棲鳥,村里的鳥喜歡在夜空里鳴叫。

        村里的大樹,叫老窊(wa)嘴樹。這是顧名思議的叫法。因為這樹常年綠葉,不落,到春季還開嫩綠嫩綠的花,整個樹冠上像張著許多張鳥的嘴,在嘰嘰喳喳叫嚷著?;ò瓯∪缦s翼,透光,有韌性,放在嘴里咂一下,還有酸酸甜甜甜的味道。其實(shí),那花更像嫩芽,可以采下來,煮了之后,漂洗干凈,用清涼的井水泡著,想吃的時候撈一把起來,擰干水,炒了吃。炒了之后,味道帶點(diǎn)澀,有樹的質(zhì)地和感覺。大概因為自然的饋贈,即使不如其他菜好吃,村里人也都喜歡吃它。因為一到季節(jié),它總是長得那么新鮮,那么誘人。

        最古老的一棵,長在村子南面。樹根盤踞了很大一塊地盤,甚至把周圍的土墻都拱塌了。樹葉能蓋住三間房子,包括進(jìn)村的路,路邊的小溪,都在它的綠蔭之下。在它的綠蔭之下的,還有村子里的老人、小孩以及村里的話題。春夏秋冬,它都不會寂寞,總有人坐在樹下,坐在它那粗壯寬廣堅實(shí)的樹根上,談天說地,議論村里的大事小事,說張家長,說李家短,說哪個小孩有出息,說那個小孩孝順,說那個小孩勤勞,說那個小孩可憐。好的,樹聽了,記下了,散發(fā)出去了。不好的,會引起矛盾或糾紛的,樹聽了,掉幾片葉子,就了了。消息最集中,又沒有是非曲直的地方,就是這棵樹的地盤。

        最大的一棵,長在村子的東頭,掩護(hù)著村里唯一一口水井,陌生人肯定是難找到村里的水井的。老樹肆意伸展它的枝葉,延伸它的地盤,直到附近的田里都落滿它的葉子,幾十米的地方都在它的綠蔭之下。它還是長得那么揚(yáng)揚(yáng)灑灑。村里人一直認(rèn)為樹是神靈的化身,保佑村子平安吉祥,源源不斷,生生不息。老人說,誰想動這樹的念頭,誰就會遭懲罰。說村里那個蠻橫的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有天突起念頭,要砍了這棵樹。結(jié)果是,斧頭落下去,砍了自己的腿,最后拖著受傷的腿回去,之后變得安分守己,老老實(shí)實(shí),不再口出狂言了。

        “井爺爺”,是村里人給這個神靈的稱呼。“井爺爺”不但懲惡揚(yáng)善,還保佑著井里的水永遠(yuǎn)滿滿當(dāng)當(dāng),清澈透明,清涼潤口。它保佑村莊和諧安康,保佑村里人和睦自然。為體現(xiàn)對“井爺爺”的敬重與膜拜,村里有個不成文的習(xí)俗,每年都要進(jìn)行淘井,并且只有家有喜事或添了男丁的家庭,才有資格進(jìn)行這項儀式。淘井工作由男人完成,女人不得參與。淘井是項嚴(yán)肅的事情,要先拜“井爺爺”,念些好的祝福語,說明是哪一家來淘井,保佑全家興旺。然后一瓢一瓢往外舀水,直到舀干井里的水。再穿著干凈的鞋子下到井里,將井底的魚撈起放養(yǎng)一邊,然后清理井底的枯枝樹葉,清洗井壁。這些工作完成后,就在井邊,等待井水慢慢漲起,漲滿,放進(jìn)魚兒。等井水完全澄清,就算順利完成了淘井儀式。

        近些年,村里安裝了自來水管,引進(jìn)了自來水。挑水的人少了,只有極少數(shù)人家還延續(xù)著挑水做飯的傳統(tǒng)?!熬疇敔敗币膊恢裁磿r候被什么人抱走了,村里人都不知道下落。但村里的井水,依然滿滿當(dāng)當(dāng),依然清澈透底,依然清涼到心。井水滿了之后,就會流出青石板鋪就的井口,從井口流到外面的溝里田里,井水流經(jīng)的地方,都是綠油油的莊稼和草木。

        老樹依然罩著水井,屬于它的這一片安祥,是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人,最為惦念和懷念的。我每次回到村里,都要去井邊喝一口清涼的井水,在井里照一照自己的影子。大樹,把這一切保護(hù)得很好,把這一切維持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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