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關鍵詞:國家-市場關系三層市場中國經濟模式
當下的中美貿易戰(zhàn),盡管表面上看是貿易沖突,但實際上是中西方兩種政治經濟學模式之間的沖突。由于這兩種政治經濟學模式是中西方文明長期演化的產物,它們都具有各自文明的內在合理性和可持續(xù)性。不管兩者間怎樣競爭、沖突,也無法改變對方,各自都會按照自己的邏輯發(fā)展下去。本文旨在探討中西方兩種政治經濟學模式的起源、發(fā)展和現(xiàn)狀。中美之間是和平還是沖突,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這兩種政治經濟學模式之間的互動。
從更深層次來說,與西方政治經濟體系進行比較也有助于加深我們對中國自身的政治經濟學體系的理解。自近代以來,盡管中國一直在或被動或主動地學習西方,但并沒有在本質意義上和西方趨同。中國更為本質的一些層面,包括哲學、文化、體制、個體和集體的行為模式等,不僅沒有被西化,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加中國化了。因此,在話語層面乃至整個社會科學領域,我們就不應該繼續(xù)拿西方的概念和理論來評價中國、解釋中國了。中國學者需要反思西方中心的話語,找到中國自己的真命題,并努力實現(xiàn)中國現(xiàn)象的概念化和理論化。
西方政治經濟學:政治和經濟的分離
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政治經濟學的核心問題都是是否把經濟活動視為是政治事務和國家的責任。正如經濟史學家波蘭尼(Karl Polanyi)所指出的,在近代之前,人類不同的文明曾擁有過相似的政治-經濟關系,那就是,經濟從來就不是獨立的一個領域,而是人類社會諸多領域中的一個領域,并且經濟領域和其他社會領域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共生共存。[1]然而西方自近代以來,由于資本主義的迅猛發(fā)展,市場經濟逐漸從社會中獨立出來,與社會其他諸領域相隔離,最后發(fā)展成為今天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形態(tài)。西方政治經濟學的發(fā)展過程也是政治和經濟的分離過程,這個過程至今仍影響著西方社會的方方面面。政治和經濟的分離既是西方經濟發(fā)展的根源,也是其社會問題的根源。而在東方尤其是中國,經濟活動從來就被定義為政府責任的內在部分,政府把推動經濟發(fā)展作為己任,同時也從中獲得政權統(tǒng)治的合法性。盡管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在不同歷史階段表現(xiàn)形式不同,但經濟活動是政府的責任這一政治經濟哲學從古至今沒有發(fā)生根本的變化。直至今天,老百姓的文化心理中仍然對政府的經濟責任抱有高度的認同。事實上,如果把西方政治經濟學的源頭追溯到古希臘,我們會發(fā)現(xiàn)古希臘人對經濟的看法和中國十分相似:家庭被視為國家的基本單元和基礎,而經濟則是對家庭的管理。這點和中國古代哲學家尤其是儒家的看法非常相似。這一政治經濟概念到羅馬帝國也沒有發(fā)生很大的變化。[2]
直到邁入近代,西方社會的政治和經濟才分離開來。有兩件經驗事實促成了這種政治和經濟的分離:第一,羅馬帝國的解體和商人的崛起;第二,政治秩序的重建。羅馬帝國時期,帝國境內不同區(qū)域之間存在著廣泛的貿易。帝國解體之后,歐洲不再存在統(tǒng)一的政體和政治力量,原來帝國的土地被分割成數(shù)量龐大的地方性政體(或者小王國)。宗教成為最重要的力量。經濟活動分散化,寺院經濟就是表現(xiàn)之一。到了中世紀后期,歐洲城市興起。由于不存在統(tǒng)一的“中央政體”,城市表現(xiàn)為實質性的自治形式,而城市的政治主體便是商人。商人不僅在歐洲經濟發(fā)展過程中,而且在歐洲近代國家的崛起過程中扮演了極其關鍵的角色。雖然商人(后來被稱為“資本家”)履行的主要是經濟功能,但經濟功能導致了商人的政治功能。由于市場越大,利潤越大,城市商人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就必然產生巨大的動力去沖破城市的邊界,創(chuàng)造更大的市場。而政治人物(國王)出于統(tǒng)治更多土地和人民的目的,和商人一樣也有擴張的沖動。因此,在擴張這一點上,國王和商人共享了同樣的利益:商人需要一個統(tǒng)一的“民族市場”,而國王需要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這兩種力量的聯(lián)合,在歐洲形成了巨大的中央集權的動力。歐洲近代的發(fā)展首先是這一中央化的過程。[3]
這種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的交易造就了歐洲的民主制度。國王要統(tǒng)一國家,商人要統(tǒng)一市場,兩者走到了一起。國王要統(tǒng)一國家需要商人的財政支持,而商人可以出錢,但又不相信國王。于是,商人要和國王簽訂“合同”,保護自己的私有產權,“私有產權的保護”就是國王和商人之間的“契約”。但光有這個“契約”對商人來說還遠遠不夠。如何保證國王在國家統(tǒng)一之后繼續(xù)履行這份“契約”呢?商人的第二步就是讓自己成為國王政治權力的根源。這便是西方最早“人民主權”概念的來源。這里的“人民”顯然并非指所有人,而是僅指有錢的商人。這種“人民主權”的結果就是商人占據(jù)議會,議會產生政府,也就是商人產生政府。近代歐洲的議會在很長時間里就是商人的議會。商人馴服了政治權力,商人成為和國王分享政治權力的第一個“人民”群體。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把當時西方的民主稱為資產階級的民主,而政府只是資本的代理人。
資本依靠國家的力量成長,但當資本成長之后,其固有的擴張沖動便試圖逃離政治的制約而去尋求自身的獨立發(fā)展。資本尋求獨立的過程造成了經濟、政治和社會之間關系的急劇變化。至少在西方,社會的命運和經濟的這一“獨立”過程息息相關。當商人(資本)依靠國家力量得到了統(tǒng)一的民族市場,商人自身也成為政治的合法性基礎、控制了政府過程,就形成了實際上的政治和資本的合一。在這個原始資本主義階段,資本唯利是圖,而社會整體成為資本的犧牲品。雨果、狄更斯、馬克思等人都深刻描述過原始資本主義崛起對社會所造成的沖擊性影響。而當社會忍無可忍的時候,反資本的社會運動就不可避免,這也是社會主義運動興起的原因。而當社會主義運動最終以資本和社會之間達成新的均衡而終結時,就誕生了“福利國家”。
從原始資本主義到福利資本主義的轉型過程,是政治力量、經濟力量和社會力量三者互動的過程。三者都有促成這種轉型的動力。就社會來說,就是追求至少是體面的生活,例如更高的工資、更好的工作和居住環(huán)境、更多的教育等,也就是實現(xiàn)后來所說的各種“人權”。社會主義運動開始的時候人們所追求的就是這些利益。不過,馬克思當時認為只有推翻了資本主義制度、改變所有制結構才能實現(xiàn)這些方面的利益,因此他提倡革命。盡管這種新意識在當時也為很多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所接受,但至少在歐洲并沒有實現(xiàn)馬克思所預見的革命,只是到了俄國和其他一些落后社會才發(fā)生革命。這是因為馬克思過于強調社會力量的作用,對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的自身變化估計不足。實際上,當社會主義運動開始時,資本和政治都面臨一個新的環(huán)境,也開始了自我變化過程。
資本的自我變化是有動力的。首先,資本需要社會穩(wěn)定。穩(wěn)定的社會意味著可以預期的投資環(huán)境。為了穩(wěn)定,資本是可以拿出一些利益來做交易的。在社會高度分化的情況下,單一的法治并不能保障社會的穩(wěn)定,因此資本也并不反對“保護社會”。世界上第一份社會保障計劃產生在德國俾斯麥時期,這份計劃的目標就是為了保障社會穩(wěn)定。第二個變化來自資本本身的矛盾,資本一方面需要剝削工人,但同時又需要培養(yǎng)工人成為消費者,因為資本所生產的產品需要通過消費才能轉化成為利潤。消費市場包括內部和外部的。當內部市場飽和時,西方資本主義就走上了對外擴張的道路,對非西方國家一方面獲取生產所需的原材料,另一方面傾銷商品。培養(yǎng)工人消費者不是資本的善心,而是資本獲利機制的一部分。但在客觀層面,這個培養(yǎng)的過程也滿足了工人階層的利益。
政治變革的動力在于政治合法性基礎的變化。近代以來,早期君主專制的基礎是貴族。如上所述,商人崛起之后開始和貴族分享權力,所以商人是第一個參與到政治過程的“人民”群體,也是近代西方民主化的主力。盡管早期的選民極其有限,主要是有財產者、向國家納稅者,并不包括工人、婦女和少數(shù)民族等,但選舉邏輯本身具有某種擴張性,即從少數(shù)人擴張到多數(shù)人。隨著選舉權的擴張,政治權力的基礎也發(fā)生變化。早期,政治權力的基礎是貴族和商人,后來逐漸擴張到工人。這個擴張過程剛好也是工人階級“中產化”的過程。當政治權力的基礎不再局限于資本的時候,政府開始偏向社會。這使得西方福利社會的發(fā)展獲得了巨大的動力。二戰(zhàn)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基本上是政治力量和社會力量的結合促成了福利社會的大發(fā)展。
福利社會的大發(fā)展強化了社會的力量,但同時也壓縮了資本的空間,導致資本、政治和社會三者之間新的失衡。因此,到1980年代,資本開始尋求新的方式來改變平衡,這就是美國里根和英國撒切爾以“私有化”為核心的新自由主義運動的大背景。這場運動是對二戰(zhàn)以來福利主義的反動。如果說國內的私有化在“一人一票”的選舉政治環(huán)境中還遇到了社會的強烈抵制,那么在國際環(huán)境中它則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造就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運動。資本的全球化使資本得以繞開本國政府的控制與國內社會的抵制,在全球范圍內暢行無阻,結果造成了不同國家之間資本、政治與社會的失衡,即收入分配的巨大差異和社會的高度分化。
歷史地看,這一現(xiàn)象的關鍵就是西方國家政治和經濟的全面“脫鉤”。如前面所討論的,西方民主已經經歷了從傳統(tǒng)的“共和民主”向當代的“大眾民主”的轉型。早期的民主是精英民主,即少數(shù)人的民主,或者少數(shù)人之間的“共和”。但自1970年代以來,隨著“一人一票”制度的實現(xiàn),政治的合法性完全基于選票之上。這一變化導致了幾個結果。第一,政府和發(fā)展的分離。盡管經濟議題總是西方選舉的主題,但政府和發(fā)展之間的關聯(lián)充其量也只是間接的,選票和政治權力之間則具有最直接的關聯(lián)。也就是說,經濟表現(xiàn)好有助于候選人得票,但僅僅是有助于而已,并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對候選人來說,有太多其他的方法來獲取選票了。第二,政治人物即使想承擔“發(fā)展”的目標,但是缺乏有效的方法來實現(xiàn)發(fā)展目標。在西方,政府可以和經濟發(fā)生關系的方法無非就是財政和貨幣兩種。但當利率趨于零的時候,貨幣政策就會失效;當政府債務過大的時候,財政政策也會失效。西方政府現(xiàn)在傾向于使用量化寬松政策,但量化寬松本身并不解決問題,只是緩解或者推遲問題。第三,因為巨大收入差異造成的社會高度分化使得傳統(tǒng)政黨政治失效,政治失去了主體,越來越難以出現(xiàn)一個有效政府,更不用說一個有能力致力于經濟發(fā)展的政府了。在精英共和時代,西方多黨能夠達到共識,因為不管誰當政都來自這個小圈子;在中產階級為主體的社會,多黨也能達到共識,因為不管左右,政黨都要照顧到擁有最多選票的中產階級的利益。但在大眾民主時代,尤其是在面臨社會高度分化的時候,政黨之間只能互相否決,造成的只是更多的社會分化。
在上述這個背景里,我們不難理解,今天西方盛行的反全球化、貿易保護主義和民粹主義都是西方社會內部政治、經濟和社會失衡的產物。西方如何通過改革使這三者重新回歸均衡?這尚待觀察。但可以預計,在政府不承擔經濟發(fā)展責任的情況下,即使政府可以積極履行中間角色(主要是稅收),而把發(fā)展責任簡單地留給資本,要走出目前的不均衡狀態(tài)還是困難重重。
中國政治經濟學:發(fā)展作為國家的責任
在東方,中國文明演化出了另一類政治和經濟的關系。無論是在知識層面還是實踐層面,中國文明從來沒有把經濟視為一個獨立的領域。確切地說,經濟從來就是國家治理的一個有效手段。在中國最重要的經濟文獻《管子》中,首篇《牧民》就論述了經濟對國家治理的重要性。春秋戰(zhàn)國時代雖然百家爭鳴,但對政府的經濟角色并無異議,各家只是在政府和經濟之間關系的程度上有不同的主張。自漢代《鹽鐵論》以后,中國基本上對政府的經濟責任以及政府如何承擔這個責任有了共識。西方近代以來,很多學者把中國視為是“水利社會”,并進而把“水利社會”視為中國傳統(tǒng)專制主義(東方專制主義)的經濟社會根源,這是單純從近代西方經驗出發(fā)的,因為如前所述,西方近代以來走了一條政治和經濟分離的道路。事實上,“水利社會”僅僅是中國政府經濟責任的表現(xiàn)之一。
今天,西方把中國看成是“國家資本主義”。但如果我們梳理一下從漢朝到當代中國的經濟形態(tài),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幾千年來一以貫之地存在著一個比較有效的政治經濟體制。叫它“資本主義”也好,“市場經濟”也好,中國一直以來都有一個三層市場或者三層資本共存的大結構。頂層永遠是國家資本;底層的都是自由民間資本,像今天的中小企業(yè);還有一個中間層面,就是國家跟民間互動合作的部分。在這個結構中,一些關系到國民經濟支柱的領域,國家一定要占主導地位,但是大量的經濟空間會放給民間自由資本;而在中間層,政府和民間資本積極互動,有合作也有競爭。[4]通過這樣三層的資本結構,政府維持與市場之間的平衡,并履行經濟管理的責任。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只有四個比較短的時期走了經濟國家主義化的極端,即國家完全占據(jù)主導地位、市場幾乎被消滅:第一個是兩漢之間的王莽改革時期,第二個是宋朝王安石變法時期,第三個是明朝朱元璋的改革,第四個就是改革開放前的計劃經濟時期。除了這四個時期外,中國的國家-市場關系基本上都是相對平衡的。應當指出的是,即使是在這四個時期,政府壟斷經濟的出發(fā)點仍然是更有效地進行經濟管理、促進經濟發(fā)展。政府承擔發(fā)展的責任這一點是一以貫之的。
上述三層資本共存的結構也決定了:在中國,市場一定要服從國家治理的規(guī)制。市場存在著,但不是西方早期資本主義那樣的完全自由市場,而是被規(guī)制的市場。[5]近代以來,西方的市場盡管也是被規(guī)制的,但基本上還是資本占據(jù)主導,即使政府也要服從市場原則。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最好的經濟學著作就是《管子》。如果要解釋中國幾千年的經濟歷史,《管子》比西方任何經濟理論都有效。例如,西方經濟學講供需關系,但供需主要是靠市場調節(jié)。后來凱恩斯強調政府在這一過程中也要扮演角色,但市場仍然是主體。《管子》不講“供需”,而講“輕重”,調節(jié)“輕重”的角色便是政府,而非市場。
近代以來,中國一直面臨的是“國家與革命”的問題。而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革命問題轉變成了“國家和發(fā)展”的問題。這個順序不難理解,因為只有確立了政治秩序之后,經濟發(fā)展才能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在解決“國家與革命”的問題上,近代的各派政治力量都有自己的主張,但日后的經驗證明中國共產黨是最成功的。這個關鍵便是中共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列寧的《國家與革命》要解決的便是在落后國家如何通過革命確立一個新的政治秩序的問題,毛澤東一代革命家則通過把列寧的學說成功應用到中國革命,在與各種政治力量的斗爭中勝出,確立了一個新的政治秩序。
建國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毛澤東也曾經想繼續(xù)用“革命”的手段來解決“發(fā)展”問題,但并未成功。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是當代世界少數(shù)幾個成功解決了“國家與發(fā)展”問題的國家。實際上,改革在潛意識上可以說是對中國傳統(tǒng)政府與市場關系的回歸。從中國歷史的傳統(tǒng)來看,80年代的改革不是無源之水,而具有必然性。正是這一深遠的政治經濟傳統(tǒng),使中國與其他國家區(qū)分開來。中國與西方區(qū)別開來,是因為中國盡管向西方學習市場經濟,但不會放棄國有企業(yè)作為有效推動經濟發(fā)展的手段,也不會放棄政府對經濟活動的有效干預。中國與蘇聯(lián)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區(qū)分開來,是因為中國不會像這些國家那樣通過簡單的政治手段(政治開放和民主化)和“大爆炸式”的經濟手段(政府退出經濟活動和激進私有化)來幻想謀求經濟發(fā)展。同時,中國也與許多發(fā)展中國家區(qū)分開來,不會幻想依賴西方經濟來謀求發(fā)展。
今天,西方不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是從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的。但中國怎么變也不會變成西方那樣的市場經濟。中國還會繼續(xù)是上述三層資本、三層市場結構,互相協(xié)調著往前發(fā)展。較之西方體制,這一結構有它自身的優(yōu)劣。中國一些經濟部門(主要是國有部門)的效率會比西方市場經濟差一點。但必須指出的是,西方的公共部門(相當于中國的國有企業(yè))效率也是成問題的。中國經濟的效率和創(chuàng)新能力主要在底層的自由企業(yè)和中間層。中國的三層結構經濟體的優(yōu)勢在于能夠預防大的經濟危機、能夠建設大規(guī)模的基礎設施、能夠大規(guī)模有效扶貧等。西方資本主義,正如馬克思分析的那樣,不可避免地會爆發(fā)周期性的經濟危機,比如1930年代的大蕭條,1997~1998年的亞洲經濟危機,2007、2008年的全球性經濟危機等。中國過去40年基本上沒有經濟危機,這跟這個政治經濟體制的調控能力有關系。改革開放40年以來,中國已經取得了巨大的經濟成就,從鄧小平所說的“貧窮社會主義”躍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使7億多人脫離貧窮。要理解這一奇跡,首先要理解中華文明的政治經濟觀念及其所演化出來的政治經濟體制。
廣義上說,東亞經濟模式也是中華文明的衍生。日本、韓國、中國臺灣、中國香港和新加坡等東亞經濟體被世界銀行視為“東亞奇跡”。人們發(fā)現(xiàn),二戰(zhàn)之后,在僅有的十幾個成功逃避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中,東亞就占五個。而這五個經濟體就處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儒家文化圈”之內。在儒家文化圈內,一個普遍的意識就是:推動經濟發(fā)展是政府的責任。雖然這五個經濟體對政府如何推動經濟發(fā)展有不同的看法,但沒有人會懷疑政府的經濟責任。它們的一個共識便是:發(fā)展是硬道理。進而,這五個國家或地區(qū)的政府不僅推動了經濟發(fā)展,而且努力通過社會建設,培養(yǎng)中產階級,實現(xiàn)社會轉型。今天,其中一些經濟體(尤其是臺灣)因為效法西方民主,政府和經濟開始分離,政府無能繼續(xù)推進經濟發(fā)展,結果造成了類似西方的問題。這個趨勢也是值得觀察的。
兩種政治經濟學模式的未來
今天,東西方兩種政治經濟模式都面臨問題和挑戰(zhàn)。但無論從理論上還是經驗上來說,西方面臨的問題需要通過結構性再造來解決,而中國面臨的問題屬于在現(xiàn)存結構之上調整和改進的問題。
在西方,主要的問題是如何實現(xiàn)政治經濟之間的再關聯(lián),也就是說,政治如何再次對經濟行使權力,使得經濟在一定程度上配合政治的需要,并且在經濟和社會之間實現(xiàn)再平衡。西方目前內部的民粹主義和對外的經濟民族主義,主要是內部經濟問題的結果。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是西方經濟結構失衡的產物,但這么多年過去了,經濟結構并沒有變好。其主要問題是,在政治很難作為的情況下,結構性調整光靠經濟力量本身很難實現(xiàn)。這些年來美國政府在經濟上比較有所作為,包括再工業(yè)化、技術創(chuàng)新、保護本國產業(yè)等,但并不能從根本上改善經濟結構,從長遠來說也必然產生更多的新問題。北歐少數(shù)國家開始試行的“一人一份工資”模式也不是什么新思路,只是福利模式的擴大版。西方如何能夠像當年建設福利國家那樣再次進行重大的改革和調整來實現(xiàn)政治、經濟和社會的再平衡,還有待觀察。
而對中國模式來說,經濟發(fā)展一直是政府的責任,這一點不僅不會放棄,而且會更加鞏固。中國可以改進的地方有很多,但圍繞的依然是三層市場之間的平衡這一目標。實現(xiàn)這一平衡需要產權、法治和政策各個層面的共同努力。對產權來說,光強調私有產權的明確和保護遠遠不夠,國有企業(yè)的產權、國有和民營合作的產權和私有產權同樣需要明確化。對法治來說,法律必須平等地適用于三層資本。在這方面,急需將現(xiàn)有的政治和政策的保護轉化成為法治的保護。對政策來說,政府需要根據(jù)三層資本的發(fā)展情況,尤其是失衡的情況,在必要時對不同資本進行扶持和發(fā)展。需要進一步研究和厘清哪些領域需要以國有企業(yè)為主體,哪些領域可以大量讓渡給民營企業(yè),哪些領域適合政府和民營企業(yè)進行合作。政府需要促成國有企業(yè)追求自身的發(fā)展能力,而不是通過現(xiàn)有的方法(例如壟斷、政策尋租等)。政府需要更加賦權于社會本身,培養(yǎng)社會自身的發(fā)展能力,使得社會有能力來平衡資本的力量,而不是僅僅依靠政府來平衡。
作為政府責任的發(fā)展是中國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內核。在這一點上,中國仍大有可為。執(zhí)政黨可以圍繞發(fā)展繼續(xù)轉型,發(fā)掘新的合法性基礎,同時也可以通過經濟發(fā)展來重塑中國的社會結構,促進社會穩(wěn)定。從長遠來看,至少在經濟層面上,這個多層資本復合體制是中國對世界文明的貢獻,也是中國可以為其他國家提供的一個制度選擇。
(作者單位: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
注釋:
[1] Karl Polany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Our Time, Boston, MA: Beacon Press, 1944.
[2] 參見Yongnian Zheng and Yanjie Huang, Market In State: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omination in China,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第一章。
[3] 在這方面,可以參見梯利主編的一本重要著作,Charles Tilly, ed.,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5.
[4] 這方面參見我們最新的研究,Yongnian Zheng and Yanjie Huang, Market In State: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omination in China,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5] 在前引書中,我們稱之為“制內市場”,即市場存在于一整套政治規(guī)制之中。
關鍵字:
商人需要一個統(tǒng)一的“民族市場”,而國王需要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這兩種力量的聯(lián)合,在歐洲形成了巨大的中央集權的動力。
當商人依靠國家力量得到了統(tǒng)一的民族市場,商人自身也成為政治的合法性基礎、控制了政府過程,就形成了實際上的政治和資本的合一。在這個原始資本主義階段,資本唯利是圖,而社會整體成為資本的犧牲品。
資本的全球化使資本得以繞開本國政府的控制與國內社會的抵制,在全球范圍內暢行無阻,結果造成了不同國家之間資本、政治與社會的失衡,即收入分配的巨大差異和社會的高度分化。
今天西方盛行的反全球化、貿易保護主義和民粹主義都是西方社會內部政治、經濟和社會失衡的產物。
中國一直以來都有一個三層市場的結構。頂層永遠是國家資本;底層的都是自由民間資本,像今天的中小企業(yè);還有一個中間層面,就是國家跟民間互動合作的部分。
中國的三層結構經濟體的優(yōu)勢在于能夠預防大的經濟危機、能夠建設大規(guī)模的基礎設施、能夠大規(guī)模有效扶貧等。
對中國模式來說,經濟發(fā)展一直是政府的責任,這一點不僅不會放棄,而且會更加鞏固。中國可以改進的地方有很多,但圍繞的依然是三層市場之間的平衡這一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