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常和祖父旅行,坐轟鳴的綠皮火車。他帶我去很多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名字的北方小城,看很多低矮的山丘,聽很多小販用不同方言的叫賣聲喚醒一個個清晨。
祖父拄著腮看窗外,長方形的黃綠色車窗把他的臉框起來,很像一部老式的文藝電影。
路上他給我講很多不同類型的故事,怎么辦廠,怎么經(jīng)歷文革,怎么養(yǎng)好一棵葡萄樹,小八義里的唐鐵牛和阮英誰更厲害,以及他的父親母親。有一天在火車上,我不知怎么了,死死盯著他的臉看。
看他的眼睛、鼻子、嘴、輪廓、蓬松的卷卷的銀發(fā)、皮膚的紋路,后來盯著盯著祖父的臉變得極其陌生,我覺得這張臉我從沒見過,嚇得我“哇”一聲哭出來。
他也手忙腳亂開始哄我,我說:“我怎么不認(rèn)識你了呀?我會不會有一天不認(rèn)識你了?我怎么不記得你長什么樣子了呀?”
他一邊笑呵呵地?fù)崦业念^發(fā),一邊說:“別怕別怕,我認(rèn)識你呀!”
其實,祖父長得很耐看。
他的眼神永遠(yuǎn)有光彩,襯衫永遠(yuǎn)有皂香,頭發(fā)永遠(yuǎn)蓬松整齊,永遠(yuǎn)穿著淡藍(lán)或者白色的襯衫,冬天一定在襯衫外套一件羊毛坎肩,衣服筆挺,像剛剛買回來。
他每天都幫我削很多鉛筆,一層一層很規(guī)整,筆尖不粗不細(xì),從來不會因為剛學(xué)寫字太用力而折斷。
他說,字的一筆一劃就像蓋房子一樣,要足夠慢地把一橫一豎搭上,才穩(wěn),才能理解造字的初衷。
他寫字也很好看。
小時候每個月他都會收到來自不同地方的信,桃山、鄭州、鐵力、廣州、佛山……
那些折成三折的信紙,總讓我無比興奮。
他讀信的時候,會一只肘拄著柜子,一只手扶著眼鏡,看完折好放回信封,塞到一個紅木的小小的抽拉匣子里。
我常常把那些信拿出來讀,因為識字有限,最后只記住了“見字如面”和“安”。
忘了是哪一個作家寫過一個細(xì)節(jié),一位老人堅持和另一位老人通信,可是信往往輾轉(zhuǎn)數(shù)月才能到彼此手中。家人問他通訊如此發(fā)達(dá)為什么還要如此周折,他說:“我看他寫字的時候運筆是否有力就能知道他身體是否康健,從字跡是否潦草就能判斷他最近過得是不是順心?!?/p>
語言能撒謊,字跡不能。
我后來也喜歡寫信,總覺得那句“見字如面”熱乎乎、活生生。
他每次都會帶禮物給我。
小學(xué)時候第一個復(fù)古的少女郵差包就是他從哈爾濱回來帶給我的。
還有一種火車上的專屬食物——辣味明太魚也是我的最愛。
祖父好像特別知道我喜歡什么,鋼筆、窄窄的口袋書、花裙子、數(shù)不清的好看的本子……
有時候我也搞不清楚很多喜好和習(xí)慣是我最初就喜歡而祖父滿足了我,還是因為他我才喜歡那些事情。
家族傳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小時候我們覺得和父輩祖輩并不像,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在他們身上被忘卻的事情,會像影像一樣用不同的方式在我們身上上演。雖不至相同,但細(xì)枝末節(jié)都是他們的痕跡。
可能冥冥之中總有一些事在生命之初就埋下伏筆,祖父在去世前得了阿爾茲海默癥,忘記了所有人。
讀大學(xué)的我,一整年沒有回家。
我推開他的門,他眼淚一下流下來:“我的小晶晶回來啦!”
后來每次想起他的時候,眼睛都酸脹著像無數(shù)小針刺過一樣疼。
人生一世,要失去多少人,才能走完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