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凌
我?guī)У拿恳粚煤⒆永锩妫傆袔讉€讓人看著心疼的:
有多動到上課時好像屁股下面自帶轉子,一刻也不消停的;有內向到很少與人交流,打死都不會主動跟老師說半句話的;也有敏感到不管別人說什么,都會聯(lián)想到對方看不起自己的……
這還只是性格上表現(xiàn)出的種種差異,或許我只要努力引導,就能很快扭轉。更有讓我鼻子發(fā)酸、揪心得疼的:
那個努力睜眼卻永遠都瞇縫著像沒睡醒的女孩,自卑得總是深深地埋著頭,只因有人曾嘲笑她的眼睛是接生婆手指甲劃拉出來的;那個幾乎沒頭發(fā)一直戴假發(fā)的女孩,同學一走近她就緊張地向后退縮,只因有人曾故意扯下她的假發(fā);那個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孩,看你的目光復雜到不忍與之對視,只因他曾被頑劣的孩子傷害過……
這些外表看起來與別的孩子有明顯不同的學生,只是看著就讓人心疼、讓人擔憂。心疼他們的不同,擔憂不期然的傷害會在其成長的過程中滲透到他們的內心。所以,我更得努力走近他們,從而推開他們緊閉的心門,讓陽光照進去。
這些因外在有所不同而被自卑緊緊包裹的孩子,就像是曾經(jīng)的那個我。
面對孩子們,我一次次將曾經(jīng)的自己帶到他們面前。我不是想說自己有多勤奮或者多幸運,只是想讓孩子們明白:不管身處何種境況,都應該正視自己、接納自己,而后竭盡全力去奮斗,內心會無比豐盈、飽滿而陽光,終能擁有燦爛的人生。
我更想告訴孩子們的是:不必去看別人的長與短,做最好的自己就行。
曾經(jīng)的我,就是一個“不同的孩子”。
有時跟孩子們正交流著,冷不丁地會冒出一個念頭:曾經(jīng)的那個我會不會生氣,生氣我不顧及面子將不堪的她“請出來”?
曾經(jīng)的那個我,長得五大三粗,至今擁有的還是40年前小學四年級時的身高與體型。比我大兩歲的二哥那時跟我一樣高,卻還沒我壯實。當你有更多的不同時,“高大”就會讓它們都很難看地突顯出來,比如我笨拙的言語行動,黝黑的膚色,還有——無法遮掩的缺陷。
“聽我媽說,我還不到一歲時出天花,高燒不退,最終小命是撿回來了,但右眼從此歇了下來。好吧,‘天花,既然是天上的花,肯定不會輕易落在凡間尋常人身上。落到我身上,就表明我不是尋常人吧。”
我就是這么調侃著跟孩子們說起我的兒時的。我想告訴孩子們的是,“缺陷”這玩意兒是挺討厭的,可真的無法避免時,來了就先接住吧。
有時我也納悶,“回憶”這東西也挺奇怪的。按理說我提起的是一段段痛徹心扉的往事啊,應該一把鼻涕一把淚才是配套表情。可我從沒那樣過。是我間接過濾掉了傷心,還是我直接焊接了破碎的心?
有點缺陷的孩子似乎更應該追求完美,如果錯題多了,同伴們會撇著嘴嘲笑,似乎沒資格笨。老師也可能目光憂郁得能擰出水,已經(jīng)這樣了,還學習不好咋辦。但事實是,缺陷有強大的能力,它會滋生出內向、笨拙、自卑,還會悄然吐絲,作繭自縛。
幸好,我成功逃脫了。
我在能察言觀色后,開始解讀種種復雜的目光:親人是抱歉是疼惜,友好的人是同情是悲憫,陌生的人是鄙夷是嫌棄。學校是個特殊的環(huán)境,將形形色色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優(yōu)秀的愈加鮮亮,笨拙的無處可藏,有不足的更加突兀。
我可能算是最早接受自己現(xiàn)狀并開始艱難自救的孩子。
我屏蔽了所有的表情,只埋頭做好一個學生該做的。
不會的題問同學、問老師,不看別人的表情,也不理會別人是否有耐心,直到我完全明白為止。生字、生詞,老師要求寫五遍,我會寫八遍、十遍甚至更多,直到寫會為止。數(shù)學太難了,死活都不能理解,那就背,直到全部背會為止。輪到我做值日,我一定會把地掃得干干凈凈,黑板上也斷然不會留下粉筆的劃痕,直到覺得沒人比我擦得干凈為止……
是的,我一直緊緊地抱著“為止”二字,我得讓自己安心。
還記得班里有個腿腳不太方便的男孩子,在學校從不上廁所,哪怕再難受。他拒絕讓別人看見自己一瘸一拐的樣子,直到畢業(yè)。他恨不得將自己藏起來。他的確實現(xiàn)了這一點,像隱形人一般,很少有人記起,所以他也額外地收獲了靜默里幾近荒蕪的青春。班里還有個口齒不太清的女孩,上課被同學譏笑過兩次后,變得金口難開。在萬不得已必須開口時,她也是以最簡單的字詞作答。固然沒人再笑話她說話不清了,她不給任何人笑的機會,可同時她也封死了改變自己、突破自己的機會。班里還有個男孩,他的父親失手傷人坐了牢,他表現(xiàn)得好像是自己犯了法一般,很少說話,更沒有笑過。他的青春也被籠罩在壓抑的灰色中。
他們都沒有自救,任由一點缺憾籠罩了全部。每次看到因有缺憾而遠離陽光的孩子,我就會想起他們,就愈加擔憂,以至寧愿丟自己的丑也要把他們從灰暗中拉出來。
如今想來,“右眼失明”“腿瘸”“口吃”“父親犯了錯”,咋看都是呈遞減的。比起他們的小缺憾,我是否更有理由自卑與放棄,然后縮進自己的殼里?不是說“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嗎?他們如果看著比他們更悲慘卻一直執(zhí)著而努力的我,會不會覺得虧待了自己呢?
今天的我,在課堂上春風化雨般以自己的愛與智慧滋潤孩子們時,在考場外想著幾十萬考生在閱讀自己的文章時,或者是站在報告廳前看著下面一片期待的目光時,眼前都會浮現(xiàn)曾經(jīng)的那個我。若非她屏蔽清空一切,執(zhí)著于走向更美更好,怎會遇到今天的自己?
聽說,“天花”是種烈性傳染病,痊愈后可終生免疫。所有的缺陷何嘗不是呢?治愈后,再回首,才會粲然一笑。記住,有人遇到傷害變成了丑陋不堪的怪獸,有人則修煉成了奧特曼。
孩子,缺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逃避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