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qiáng),1984年生于青島,作家,海洋文化研究者,著有《海盜奇譚》《漁具列傳》《海怪簡史》《島嶼之書》等
在島上,貓是不受歡迎的,不管多么聽話的貓,多少都是會偷魚的,一只成年的貓一頓飯甚至能吃掉整條梭魚,而且把魚刺原封不動地留在原處。因此打漁的人家多數(shù)不養(yǎng)貓,聽見貓叫也會不舒服。而我走進(jìn)村時還是見到了貓。正是初春時節(jié),陽光帶來了久違的暖意,貓倒在一片空地上曬太陽,弓起的背部有節(jié)奏地起伏,濃密的金黃皮毛被曬得松軟,在風(fēng)中彎折。當(dāng)我靠近時,它搖晃著站起來,全身還帶著惺忪的睡意,因呵欠而張開的巨口有著深不見底的黑暗,它甩動頭顱,發(fā)出撲棱棱的聲響,那是頸骨的咬合之聲,經(jīng)過這一番甩動,它精致的頭顱由松弛的睡眠狀態(tài)驟然變緊,精神也隨之一振,就像剛剛從某個逝去的久遠(yuǎn)年代中醒來。我看到它踩著幾塊梳子似的魚刺走開了,那是它入睡之前吃完的一頓美餐。它的尾巴翹在空中,左右擺動著,一直走進(jìn)胡同深處,拐個彎就不見了,正如一個老漢漫步著退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我望著它消失的背影,腳下加緊,一步步走進(jìn)了海島,越過幾堆高大的牡蠣殼和蛤蜊殼,筆直的南街在我眼前鋪展開來,南街的盡頭直通海岸,幾個人影在海天相交的地方晃動著,南街打通了海與天地的界限,人們自由往返于其間,沒有任何阻礙,這便是南街的神奇之處。
在南街,時間仿佛靜止不動,頭上的云朵向西移去,那是時光流轉(zhuǎn)的具體影像,而南街的房屋和樹木十幾年沒有變樣,街道兩邊的村莊依然站立著,隱藏在房屋之間的水泊閃閃發(fā)亮。午后的陽光照在街上,兩邊的房屋都沒有現(xiàn)出衰老的顏色。太陽在不遠(yuǎn)處斜照過來,照得身上微微發(fā)熱,街上有人走過,他們臉上涂滿了油亮的光,皺紋都被照開了,臉上變得像孩子一樣平滑,看到這些,你不得不相信,這里是神奇之地。海鷗從南街上空飛過,迎風(fēng)伸展著雙翅,借助風(fēng)力在空中滑行,它們正飄在我的頭頂,在空中懸浮著。海鷗甚至比我步行的速度還要慢一些,我走出幾步再抬頭,它已經(jīng)落到后面去了。站在原地仰頭等著,海鷗才緩緩滑過來,劍刃似的翅膀橫在半空,兩肋的黑翎閃著寒光,它投下的陰影在我臉上閃了一下,緊接著劃遍了南街密集的屋頂,一路朝海邊滑去了。海島沿著南街兩翼鋪開,隨著起伏的丘陵地勢,屋頂也是時有起落,我的目光也一路追隨著房頂。白亮的小徑直上直下,通向高處的屋頂,低洼處的屋頂往往連成一片,恰似斜方紋的坐墊。海島的外圍就是海,那時的??瓷先ビ泄排f的藍(lán)色,總要比天空的顏色還要深一些,南街的房子也都籠罩著低沉的藍(lán)光,幾個行人走過,臉上也是透明的藍(lán)色,漾著水的波紋,正如聳動的水面,他們走路的姿勢也如水一般輕柔,腳踩在地上悄無聲息,他們都是水的化身,這在別處是難以看到的。
南街街尾的房子里面有我的家,坐北朝南的五間正房,外圍是磚墻壘出的大院。木門的接縫處綻開了豎紋,透出絲絲光亮。門鼻上掛著黃銅鎖,我轉(zhuǎn)到東墻角,在槐樹根下看到了那個倒扣著的扇貝,鑰匙平躺在里面。家家戶戶門前的樹下都有這樣的貝殼,大家心照不宣,誰也不去動別人家的貝殼,這在海島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了。我拾起鑰匙,上面還帶著泥土的濕氣。鑰匙剛?cè)腈i孔,鎖鼻就自動彈開了,發(fā)出嗡嗡的金屬回音。推開房門來到院子里,檐下的干魚在風(fēng)中朝一個方向歪,院子里只剩下它們,每當(dāng)看到干魚飛在檐下時,我就知道秋天已經(jīng)很深了,干冷的風(fēng)給了干魚粗糲的外表,一冬的晚飯里,干魚都會擺放在我們的飯桌上,我們品嘗到的是秋天的凝重,這和冬季的寒冷氣息是相宜的。這時我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跳動的爐火,爐火上鼓著氣泡的干魚吱吱冒著油,氣泡一個個爆裂,魚香從中散出,焦黃的魚肉在燈下閃著油花。窗外是漆黑的宅院,方形的圍墻在海島中陷落著,宛如塌陷的深坑。這樣的夜晚是安靜的,我走出房門,來到院里仰望天空,深不見底的黑夜里群星暗淡,這時,巨蟹座在東墻升起來,四顆明亮而又碩大的星照在天井里,地面上光華奪目,房子圍著星星運(yùn)轉(zhuǎn),讓人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海島是走不出去的,長途跋涉仍然是徒勞無功,因?yàn)槟芸吹降目盏囟急环课萏顫M了,海被逼退到視線之外,遙不可及。不過這么多年了,我還是在走,即便在遙遠(yuǎn)的城市的夜晚,我也常常夢見望不到盡頭的海島,火紅的屋頂和一團(tuán)團(tuán)碧綠的漁網(wǎng),剛剛走出一個村莊,眼前就會出現(xiàn)新的村莊,身后的空地也會立刻被村莊填滿,那些房屋像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墻壁上帶著泥土的顏色與芬芳,貝殼的碎片摻雜在其中,這些貝殼來自不同的年代,來自各家各戶的飯桌,其中有一些自然也經(jīng)過我手指的撫摸,最后在我的指尖滑落,最終流落在岸上,變成了建筑材料。
就這樣,我在海島里迷失了方向。海島背后就是大海,我以海為參照,朝村外走去,每當(dāng)要靠近殘破的海岸時,總會有村莊拔地而起,橫在我和海之間,高大的門樓遮天蔽日,檐角的陰影落在我臉上,尖利的斜角冰涼,這一切和我之前見到的村莊竟是如此相像,也不知這是新建起來的村子,還是原先的村莊悄悄跑過來。平淡無奇的日子里,我在海島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