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代的揚州,有一個“怪人”中的怪人不喜歡春天。他自號“冬心”“恥春翁”,家中有梅樹環(huán)繞的“恥春亭”。他就是“揚州八怪”之首——金農。
《賞梅圖》 清.金農
康熙二十六年(1686年),金農出生于錢塘(今杭州)一個有房有地的小康之家。他自述:“家有田幾棱,屋數區(qū),在錢塘江上。中為書堂,面江背山,江之外又山無窮?!毙r候的金農天資聰穎,博覽群書,工詩詞,有很高的悟性和靈氣,出眾的才華得到許多前輩的贊許。著名經學家、文學家毛奇齡,在讀了金農的詩作后夸道:“吾年逾耄耋,景迫崦嵫,忽睹此郎君,紫毫一管能癲狂耶!”并欣然收其為徒。后來,金農又拜于著名學者、書法家、收藏家何焯門下,研讀經史及金石碑帖兩三年之久,在詩文書畫、金石考據方面大有收獲。
金農一生交游廣泛,朋友眾多,名門公卿、富豪巨賈、三教九流全有?!拔縻霭思摇敝椎亩【础⒃娙藚桖?、文學家杭世駿,以及“揚州八怪”中的鄭板橋、高翔、汪士慎等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們之間往來頻繁,詩酒唱和,或載花載酒湖上泛舟,或曲水流觴亭臺雅集,或共賞前人字畫述懷追古,或書畫相互題跋暢敘友誼。
金農為人仗義,朋友無不喜愛。金農還是個超級“驢友”。他從30多歲開始,數度出游,飽覽華夏風光,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其中時間最長、路途最艱辛的,當數山西澤州之行。這樣“行萬里路”的廣博閱歷與豐富體驗,賦予金農深厚的藝術情感,造就了其書畫創(chuàng)作超凡脫俗的個性。為了解決旅游經費問題,金農精心組織了一支隊伍。他把各有所長的朋友們集合起來,一起出游,每到一地就遍謁當地商賈巨富,亮出各自的本事,彈的彈、寫的寫、畫的畫、刻的刻,靠手藝籌得游資,以便進行下一個目的地的游玩。也正是由于這種特殊的出游方式,讓金農聲名鵲起,譽滿江湖。
金農也渴望能求得一份功名來光耀門楣,但豐滿的理想卻碰壁于骨感的現實。1736年,50歲的金農受人舉薦赴京參加詞科考試。他去的時候名動京城,相當風光。然而,接下來的應試失敗,讓他心情極為郁悶。他作詩道:“八月飛雪游帝京,棲棲苦面誰相傾。獻書懶上公與卿,中朝已漸忘姓名。十月堅冰返堠程,得行便行無阻行。小車一輛喧四更,北風恥作旦鳴。人不送迎山送迎,綿之亙之殊多情?!币源嗣枋鲎约郝淦?、痛苦的心境。
滿腹詩文才學卻難遇伯樂,科考的失利讓金農心灰意冷。同時,多年的出游也耗盡了他的家產。為了赴京趕考積攢費用,他不得不把心愛之物《華山碑》割舍于他人,卻落了個不第的結果。從此,為生活所迫的金農以“布衣雄世”的生活態(tài)度移居揚州,開始了鬻文賣畫的生活。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金農前半生主要以書法為主,基本上不畫畫,直到五十多歲后才著意于作畫。雖然起步很晚,可他成功地將書法的經驗和風格移植到繪畫上,形成了獨特的趣味和品位,在揚州畫壇占據一席之地,成為“揚州八怪”的中心人物。清代秦祖永評價他:“涉筆即古,脫盡畫家習氣?!?/p>
金農一生中的多半時間都在坎坷中度過,而且他本人也不擅長理財,有時“歲得千金,亦隨手散去”。他在窮困潦倒中依靠販賣古董、抄寫佛經,甚至刻硯、畫彩燈來增補家用。有一次,他給生活在南京的袁枚寫信,求其幫忙代銷作品。結果,作品卻賣不出去。袁枚回信說,南京人只知道吃板鴨、臘肉,還不知道畫是什么東西。
金農的晚年十分孤獨,一妻一女也都先他而逝。他又續(xù)娶一啞妾,也不得陪伴終老。金農后來患眼疾,還有軟腳病,一個人長期寄居在揚州三祝庵、西方寺賣畫度日。1763年秋天,金農在寂寥中悄然離世,享年77歲,其弟子兼好友羅聘扶柩歸葬于杭州臨平黃鶴山下。
如果說四季有心,那么冬天的心應該是最沉靜的,伴隨著草木凋謝枯萎的寂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金農30歲的時候,有次旅途臥病,于舟中讀詩,讀到唐朝崔國輔的《子夜冬歌》:“寂寥抱冬心,裁羅又。夜久頻挑燈,霜寒剪刀冷。”他對“寂寥抱冬心”一句頗有感慨,從此自號“冬心先生”?!岸摹?,是孤清寒夜里的自我取暖,也是困厄命運之中的一片澄澈。與金農畫筆下反復描繪的梅花一樣,他的藝術是冷的,那蒼如虬龍的枝、瘦如饑鶴的干、落英繽紛的殘花,都是冷逸的。
金農書畫藝術的冷,是熱流中的冷靜、浮躁中的平靜、污濁中的清凈,世俗里的一切躁動、沖突、欲望、掙扎都冷卻了。他喜歡畫梅,也喜歡畫竹,嘗言“片箋寸楮,有長春之竹;臨池染翰,多不謝之花”。梅、竹都是歲寒之友,清艷雙絕就是他的長春之竹、不謝之花。金農害怕春天,回避春天的主題,以春來比喻轉瞬即逝的人生。他愛梅成癡,不愿看到春來梅花落的景象。畫梅寓高潔情懷,畫竹顯偉岸氣度。寒冬臘月里綻放的梅花、風霜雪雨中挺立的竹子,實是金農傲岸心靈的寄托、孤寂人生中精神的自慰。他超越了現實的種種束縛,與天地宇宙對話。他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如梅花一樣冰清玉潔、冷中有艷,是衰朽中的活潑、是幾近絕滅中的風華?!把┍染衤允菪?,二三冷朵尚矜夸。近來老丑無人賞,恥向春風開好花”。那個時代的春風早已遠逝,金農留給我們的是一紙春殘花未殘、永不凋謝的藝術之花。
《空香沾手》 清.金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