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 穎
朱三娃是我的街坊,比我小兩歲,但因為有個在肉聯(lián)廠開車的老爸,體型比我大了一號。那時節(jié),屠夫與司機,是油水最足的行當。而朱三娃他爹,橫跨油水最足的兩個行當,自是占足了各種便宜和榮光。他也蔭及父親的威勢,成為街道小霸王,連副食店營業(yè)員的兒子于大毛和建筑公司書記的兒子三德都不敢惹他。
失了畏懼的朱三娃宛如脫了韁繩的馬,自是將外西街當成一片任意奔馳的草原,凡擋他前路、礙他撒野的,無論是個籮筐還是個孩子,都會被撞倒、打翻,搞得一片混亂。
對于他的種種惡行,人們敢怒不敢言,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罵不敢,打不贏,告他父母更不可能,除非你想討一堆更長更遠的不痛快。于是,大家只好采用中國人慣常對付惡人的辦法,口念“好腳不踩臭屎”的咒語,看住自家小孩,對他敬而遠之,同時在心中暗暗祈求老天爺:“讓那死鬼豆子早點被公安抓去吧!”
一向對外西街人吝嗇的老天爺,居然突發(fā)善心,滿足了他們這個愿望。
有一天,朱三娃從建筑公司維修車間過,聽見前面一架攪拌機里叮叮當當有人在修理,看身影是王結巴。他突發(fā)奇想,想聽聽一個結巴在緊急情況下怎樣呼救,于是伸手去把攪拌機的電閘合上了。
他心想,一合一拉,兩秒時間,無非是嚇一嚇罐里的人。
但那攪拌機可不這么想,閘一合上,便熱情洋溢地翻滾起來,等朱三娃以最快的速度拉開閘時,3個360度的圈已轉完。罐里的王結巴,被這突如其來的1080度旋轉一攪拌,早已頭破血流、七處骨折,還被一把銼刀捅了屁股,當場就發(fā)不出聲音來。
朱三娃想聽結巴怎樣叫救命的“科學試驗”最終沒有得到答案,公安局一雙“鐵手表”將他銬進了看守所,要治他個破壞生產罪。
雖然被人詛咒過無數(shù)次坐班房,但朱三娃真正進監(jiān)獄,還是第一次。在那重重的鐵門中,有太多他從來都不知道的知識。比如,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么多比他莽、比他橫的人;比如,他知道了監(jiān)獄里的馬桶叫“金魚缸”,初入牢房的犯人一定要懷抱“沖鋒槍”(掃帚),誓死保衛(wèi)“金魚缸”;比如,他知道了筷子撒上幾粒洗衣粉用鞋底搓可以生出火來;再比如,看守所里的貨幣是香煙,4包在外面只值幾毛錢的糙煙可以換件皮夾克……
這些新知識,在向他展示了那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的新奇與可怕的同時,也向他展示了他從未珍視過的外面那個的世界,有多么可愛。那些連他家的狗都不吃的肥坨坨肉,加上洗得并不怎么干凈的蘿卜和土豆紅燒起來,居然就成了最美味的牙祭,一周一次,一次一小碗,讓他恨不得把碗都舔了。
這些可以言說的痛苦還不算最難熬的,最難熬的,是時間。牢舍里的時間,過得特別慢,仿佛一頭生命垂危的大象,拖著每走一步都可能斷氣的步伐,從犯人們的頭上緩慢而沉重地踩過去。牢房里的空氣像水一樣令人感到窒息,犯人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消磨時間。平素極懶的人,會無休止地洗衣服;極不喜歡學習的,居然拿著傳閱來的7天前的報紙讀得津津有味;有人恢復了童心,像小時候一樣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有的則無師自通,成為生物學家,在目光所及的三尺窗檐下,觀察小草和苔蘚的生長……
朱三娃記憶最深刻的,是他進看守所一個月之后的那個下午,他蹲在墻腳看陽光下窗格影子里自己剛才吐出的口水像長頸鹿還是小白兔。這時候,他百無聊賴的手指,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顆瓜子來。
這是一顆并不太飽滿的葵瓜子,如果飽滿的話,斷不會鉆得進衣兜縫,躲藏得那么深而不被無聊得快發(fā)瘋的手給摳出來。
那顆不飽滿的瓜子,還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清洗與揉搓,被洗衣粉水和清水來回無數(shù)次地爭奪,早已失掉了干爽的身姿和五香的味道,只留下一個慘淡如棄兒般扭曲蒼白的臉。
朱三娃早已記不得那顆瓜子究竟是來自于哪次茶桌上的賭局,還是從哪家雜貨店門口路過時順手牽來的。但它的出現(xiàn),仿佛是先前那些自由生活派來的小小使者,來讓他回憶起往日輕松美好的生活—回鍋肉隨便吃,想去哪兒,去哪兒;閑來無事,泡上一杯三花茶,任那一顆顆香噴噴的葵瓜子,在牙齒的咬嗑下發(fā)出一聲脆響,然后紛飛成兩只小蝴蝶,在口中飛旋……
端詳著手里那顆有些褪色的干癟瓜子,如同端詳著正在遠去的歲月,外婆院子里每年都會長起的向日葵,茶館里人們就著茶水嗑瓜子擺龍門陣……
這些從來沒有留意過的片段,居然鮮活地砌在他面前,如一道厚實的墻,將他團團困住。
失去的東西越美好,心中越傷痛。
整個下午,長達3個小時,朱三娃捏著那顆瓜子,從端詳它外殼上的花紋和蝕痕,到用手指一絲絲地把它剝開,仿佛打開一口封存了千年且機關重重的棺材,他小心翼翼,大氣都不敢出。就那么凝神靜氣,舉輕若重,瓜子仁一點點地透露出來,雖不飽滿,倒也還算圓潤。他拿起來端詳了半日,外婆的笑臉、媽媽的淚眼和父親暴跳如雷的拳頭,都一個一個地從里面往外閃現(xiàn)。之后,他把瓜子放到口中,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咬碎,那粒早已不酥脆的瓜子,帶著殘留的五香味、洗衣粉味與衣服還有手上的汗?jié)裎叮稽c點化散在口齒間,和臉龐和喉嚨之間,然后如一滴甘泉滴入沙海,眨眼間消散于無形,卻讓整個沙漠為之一振。
這哪是一顆瓜子?分明就是失去了的自由的味道嘛!
事后多年,朱三娃在對我講起那天下午的故事時,不無惶惑地問:“我說一顆瓜子吃了3個小時,你相信嗎?”
此時,他已是一家效益不錯的五金廠的老板,受眾人喜愛并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說我有今天,是因為那顆瓜子,你信嗎?”他繼續(xù)惴惴不安地繼續(xù)發(fā)問。
我點點頭,無比肯定地回答:“我信!那顆瓜子不止吃了3小時,而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