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
絨花:一晌貪戀的清歡
村頭的絨樹再次開花時,我們的假期也隨之開始了。每年的這段日子,都是我們最愉快的時光。結束了被禁錮半年的校園生活,一出校門我們就變成長出了翅膀的鳥兒,得天得地,渾然不顧。
絨樹是我們這里的稱呼,書名叫合歡樹,我們常叫的絨花也就是合歡花。只是那時我們不知道它還有這么一個雅致的名字。小時候,我們往往遵循著鄉(xiāng)村的認識,覺得書本上的東西都是遙遠的,可望而不可即。所以,10多年后我第一次出現在他鄉(xiāng)時,還曾因為這個名字和別人起了爭執(zhí)。慢慢地,才發(fā)現自己對在故土上養(yǎng)成的認識幾乎到了偏執(zhí)的程度。也是在那段時間,我突然覺得遠離故鄉(xiāng)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因為遠離,我看到了故鄉(xiāng)的很多事物并不是原來認為的那樣,有的相對簡單,有的復雜得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就連平時最熟悉的草木,與我們的認知都有著千絲萬縷的差別。同樣,也是在那段時間里,我看到了自己的無知,如果不是遠離,可能我一輩子都無法了解,故鄉(xiāng)原來有那么多可供描寫和值得敘述的事物。因此,遠離故鄉(xiāng)對我來說又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人生本來就是矛盾的,只有在矛盾中發(fā)現美麗的人,才能讓自己在相同的生活中活得與眾不同吧。
我們偏執(zhí)地叫著絨樹以及絨花的名字,最初聽到歌曲《雪絨花》時,竟想當然地以為,它和我們故鄉(xiāng)的絨花應該是同一品種?,F在想來,我們孩童時的想象是多么可笑,我們習慣地按著自己的方式行走,一路上從不顧及他人的感受。而且,每個人都堅持著自己的認識,有時為了強加給別人,引經據典也要證明自己的正確,實在理論不過,偶爾也會展示下自己的武力,最終以強者的理解決定某個事物或者某件事情的對錯。絨花不需要這些,無論是我們村子,還是我們村子周邊的那幾個村子,所有的人都這么稱呼。我曾問過幾個年長者,為什么稱它為絨樹,回答的原因都很簡單,絨樹上的花開得和絨線一般美!
村頭的絨樹生長在橋洞的兩端,橋洞是一條河的出口處,幾棵絨樹的大半個身子都伸在河面上,無論開閘還是閉閘都不能阻擋我們從絨樹枝上跳入水中嬉戲的節(jié)奏。整個暑假,我們除了游水,就是聚在橋頭的絨樹下下棋或者聽老人講古。當然,我們那時候并不知道,故鄉(xiāng)的絨樹和南方的榕樹有著天壤之別。絨樹的花是一簇簇地長在一起,十分纖細,有種淡雅的清香。是的,我一直覺得它的香氣是輕的,像浮在空氣中,從繚繚繞繞的樹枝下穿過。粉紅色的花朵,讓它的香也有點淡粉的感覺,不逼人,也不誘人,一種自在,一種淡然的若有若無的香,不像那些撲鼻的高香,一副死膩著你的感覺,讓你老遠都要為它左右。絨花的香不艷不濃,有點不為所動的高傲,它視一切如無物,縱使是空氣使人窒息的炎熱盛夏,它依舊唯我獨尊,在枝頭上輕輕地飄著,抒發(fā)著自己與世無爭的淡雅情懷。
記得那年,我在外地和別人說起故鄉(xiāng)的絨樹開花時,他們竟都笑我,說榕樹也開花嗎,有誰見過榕樹的花開什么樣子?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向他們描述,故鄉(xiāng)的絨樹和其他的樹不一樣,樹身不是特別直地向上生長,而是約兩三米高便開始向四周伸出枝丫,甚至有的還不足一米就開始呈擴散狀;樹皮略顯粗糙,灰褐色有細小的斑點,樹齡越老則顏色越深;葉為復葉互生,羽狀,像鳥的翅膀,風吹時特別好看,還有著白天展開、夜晚閉合的特質,十分奇異;花淡紅色或粉色,很多花簇擁在一起開放,花萼管狀,有柔毛,花絲細長,花開的樣子有如一把微型的扇子??墒?,任我如何解說,愣是沒人相信。那時候,沒有網絡,沒有手機,所有的解說僅限語言。我們只顧及解釋和反對,卻不知道所說非同。而我也不知道,兩種樹只是音同卻不同字,這也讓我后來想起,當年所學的課本中就有榕樹一文,而我也曾把它和故鄉(xiāng)的絨樹對比,發(fā)現它們有著很多的不同之處。我還為此提出疑義,卻沒想過這兩種樹的寫法。等我發(fā)現是不同的字的問題時,已經是多年之后。而我當時還忽略了另一個問題,他們是北方人,他們那里根本沒有這種樹木。當然,即便是榕樹,也是會開花的,不過它的花開得比較隱秘,不易覺察,不像絨樹的花,開得那么歡暢、那么豁達,鋪天蓋地,以致連那誘人的羽狀葉子都黯然失色!
其實,我對絨樹的喜歡,更多的時候并不是因為它的花,而是它那龐大的樹冠,總能投下巨大的陰影,為我們遮住太陽的光射。我貪戀著它的陰影,在盛夏時節(jié),隨便扯張舊報紙或者拿個蛇皮袋子,往絨樹下一鋪,就可以躺下身體睡得不管不問,直到晚飯時被尋來的家人喚醒。如是聽老人講古,更是連晚飯都可以忽略了。年齡稍長,喜歡看書,攜一本書,拿著涼鞋坐了,或騎著橋欄,或倚著樹干,或躺在蛇皮袋上皆可。無風或極熱的日子,看不下去書,便攀上樹干,一縱身躍然水中,幾個深猛扎過,或幾個水漂打完,再次回到樹下,撿起書來,那種暢然自是現在的空調不能比擬。
有時,我們也會在絨樹下釣魚,一邊嗅著淡淡的花香,一邊欣賞著水中的倒影,以及在水中一起一伏的魚漂。那時候的水很清,以致連水下游動的魚兒都清晰可見。它們你來我往地爭奪著魚餌,偶爾還會在接近水面的地方翻起一個又一個的水花。通常,我們一邊釣魚,一邊撒著歡地大呼小叫?;蚴菢渖系慕q花跌落水中,會有很多浮魚來搶,那時我們就會把魚鉤拉起到離水面最近的部位,逆著水流泛動的魚鉤也會吸引浮游的魚,特別有一種叫餐鰷的魚,最容易咬鉤,也最容易釣到。但是這種魚很小,而且一旦離開水很快就會死掉。所以,我們大多時間仍是把鉤下到深水里,釣鯽魚、昂刺,運氣好時也能釣到鯰魚。
我知道,我如此喜歡絨樹,對它津津樂道,不過是對那段成長歲月中美好時光的貪戀。我對絨樹并沒有太深的了解,不知道關于娥皇、女英和虞舜的愛情故事,也不知道它有“言歸于好,合家歡樂”的寓意,及“合歡花象征永遠恩愛、兩兩相對、是夫妻好合的象征”。我一直沒有把它當作合歡,盡管它們現在作為行道樹,在城市的街道兩側生長,但是在我的內心深處,它一直是故鄉(xiāng)開著絨花的絨樹。當我們隨著年齡的增長,離開故鄉(xiāng),開始成為一些人嘴里的異鄉(xiāng)人時,我才漸漸明白,那些在歲月里跌落水中的絨花和我們原來是一樣的,大家最終都會隨著水流四散漂去……
很多年后,再次回到故鄉(xiāng),驀然發(fā)現村頭那幾棵標志性的絨樹已經不知了去向,像那些年曾給我們講古的老人,也都不知不覺地從生活的印跡里抹去了蹤跡,只留下一些模糊卻又可供回憶的往事。
現在,村頭的絨樹已經沒有了,但是我卻有了很多可以知道它們的途徑,從電腦到手機,無論影像還是文字,都可以很輕松地找出它們的影子?,F在,我可以很容易地告訴遠在北方的朋友了,當年的爭論原本毫無意義,這世界太多的東西我們根本無從知曉,我們知道的,也往往是表面的,那些隱藏在事物之下的內容,遠非我們憑一個人的直觀可以了解的。而我們常常陶醉在自己所知的那個層次,從而放棄了對更深刻事物的探索。我們通常掛在嘴上的是“人生最大敵人就是自己,只有戰(zhàn)勝自己才會有最終的自由與快樂”。事實上,我們又有多少人在想方設法地抵達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停留在短暫的自我滿足?
暑假的時光總是因為我們的貪戀而過得極快,當絨花開始落下,隨著水流遠去,我們自由的得天得地的日子也就結束了,無論愿意與否,都得收拾起心情,在接踵而來的日子里重新回到校園,回到禁錮自己的教室里。只是,我們都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似乎整個暑假只是一晌清歡,剛睜開惺忪的睡眼,就不得不開始另一天的生活??扇松褪沁@個樣子,它并不會因為誰年輕,就留下足夠你準備的空隙……
蘿藦:隱居鄉(xiāng)野的草藥之王
從芄蘭到蘿藦,要走多遠的路才能抵達我的故鄉(xiāng)?
我不知道,在故鄉(xiāng),我們既不知道它的名字是芄蘭,也不知道另一名字叫蘿藦,這兩個名字對于我們來說,太遙遠,太雅致,太不像鄉(xiāng)村的事物。通常我們直呼它荷瓢,也有的村子喊它為婆婆針線包。
荷瓢之稱,蓋因其果近乎荷包狀,成熟裂開后一分為二,仿如兩只小水瓢。小時候,我們常把它飛盡了種子的外殼當作小船,放在水上漂流。而且和紙船不同,它即使翻入水中,撈出來照樣可以漂,絲毫不受影響?,F在想來,它也可能是雀瓢的誤讀。不過,對于這種鄉(xiāng)野產物,不同之地本就有許多各不相同的稱謂,誰又會去在意和分得那么清楚呢!
至于婆婆針線包,這個說法我們也是認同的。不說其外形了,單看那果殼內的種子,你就不能不說它是一把把的針線深藏其中。小時候我們到處尋找這種果實吃,它們垂在葉下,翠綠的帶有斑點的果皮里包著白嫩白嫩的絮狀瓤,放在嘴里一嚼,會有乳白色的果漿流出,香脆甘甜,鮮嫩中帶著淡淡的草木香味。一度,這種果實成為我們秋天里最搶手的食物。那時候,我們經常尋覓這些可食的野生植物,如:白茅的嫩芽、茅根、龍葵果、燈籠果、苘陀等等,像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鄉(xiāng)野小子,對于野生植物的熟悉程度,最基本的認識就是可以吃或不可以吃。我們從未想過它們是否具有中草藥的身份,對身體都有哪些益處。凡能吃的野草對于我們,都是飯桌之外用來打牙祭的最好食物。
我們對于普通的草藥多少也知道一些,不過,這種理解也多是集中在身體發(fā)膚受到侵犯之后。比如夏天為防蚊蟲叮咬,最常見的方法就是用艾草薰,只是點燃的艾草不僅薰蚊蟲,也薰我們自己。被蚊蟲叮咬之后用切成片狀的蒜頭涂抹,效果也很明顯;如被螞蟻或蜜蜂蜇傷,掐以半枝蓮揉碎涂抹即可,當然仙人掌更好。此外還有一些鄉(xiāng)人皆知的常識:無花果可以治腹瀉,槐花茶可以清熱,野棉花可治腫毒,荷瓢汁可以去猴子,這里說的荷瓢就是蘿藦,猴子就是長在皮膚上的一種叫“疣”的東西。說到荷瓢汁,我就不得不說起自己當年的經歷,為此我沒少挨過母親的揍。在鄉(xiāng)村,孩子被父母揍算不上是件事,自古就有“不打不成材”、“棍棒底下出孝子”之類經典的教訓。所以,我們在正該調皮的年齡挨揍,就像吃飯一樣簡單??墒菫檎澈善氨蛔?,想想真是有些虧。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自己不偷不搶,正大光明地尋了點打牙祭的東西,既沒給家里添麻煩,又解了沒水果的饞,本來是件好事,卻平白無故地挨頓打,那委屈真的欲說還休。不過,當我們看到衣服上留下的那一塊塊無法洗掉的灰色斑紋時,才發(fā)現自己被打真的活該,也就慢慢釋然了。盡管如此,接下來依舊不長記性似的,每每在溝邊的蘆葦叢或者長滿荊棘的矮樹林里見了,仍忍不住地去摘,然后回家再次接受懲罰。如此循環(huán)往復,直到慢慢增長的年齡把我從所在的兒童群里薅出,才算徹底地告別了荷瓢。
盡管,我仍習慣于荷瓢這個名字,但還是要把它看成是蘿藦的乳名,或者置身鄉(xiāng)野的外號!
蘿藦是一種攀附性草本植物,一般生長在溝壑邊、蘆葦或灌木叢中。這些大家不常去的地方,恰恰顯示了蘿藦的隱秘性,它不像那些隨處生長的雜草,沒有選擇,逮哪兒就在哪兒瘋狂地生長。蘿藦不,它選擇出生地,并且不事聲張,它靜靜地隱居一隅,只為更好地保證自己的后代,讓生命得以延續(xù)。如果說這是它的無意之舉,然而,也正是它的這種生長方式,保存了一株草藥全草的完整性!
印象里,蘿藦不只在春天生長,幾乎每個季節(jié)都在生長,六七月份了還能看到剛長出不久的新苗在地面上匍匐。它的成長過程像所有的攀附性植物一樣,從嫩芽到抽葉,然后伸出攀爬的觸手,一點點向前探出,一路上凡有枝有莖的事物都是蘿藦借助向上的力量!這種不絕的攀緣,或許只是它的本能,是否有其他的原因,我并沒有感覺出來。它似乎對于自己生長的高矮、粗細與否并不特別關心,對向陽或者背陰也沒有太多要求,無論在哪兒,只要活著它就會在該開花的日子開花,該結果的時候結果,不像有些特征明顯的植物,如向日葵、含羞草、木芙蓉等,有著屬于自己的獨特性格。
蘿藦的生長環(huán)境對我們來說,有些不爽,在采摘它的果實時還會有所顧忌。它攀爬的樹叢中往往會有種叫毛辣子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會弄得渾身刺癢,凡被辣處,無不立刻紅腫,奇癢無比不說,還不能用手撓,越撓越癢,直至撓出血來,依舊不忍罷手。而在蘆葦叢中,通常也會有種叫拉拉秧的攀藤性草本植物,莖上長滿小刺,只要被其掛上,往往越纏越緊,所以,每次想到這些東西,我的手臂和腿上經常會有一種因恐懼而痙攣的感覺。家長們從不阻止我們采摘蘿藦的果實,但是對于我們在蘆葦叢中掏鷦鷯窩的事,卻是極其反感的。他們并不是從所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平衡考慮事情,只是覺得我們這么做有些傷天害理,因此,他們的反對也是極其嚴厲的,小則巴掌伺候,大則棍棒招呼。在蘆葦叢中,無論摘蘿藦還是掏鷦鷯窩,我們都會受到鷦鷯和其他鳥類的攻擊,盡管它們只是圍著,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聲音向我們哀鳴。盡管我們并不害怕它們,可是在濃密而顯得陰森的蘆葦叢中,那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感還是會令我們不寒而栗。為了躲避就拼命地向蘆葦叢外掙扎,這個時候,拉拉秧的重要性就顯露了出來,只要被其掛上,就會越掙越多,以致一大片的蘆葦紛紛倒向我們,甚是嚇人。可是越緊張越掙不脫,越掙不脫越著急,為了順利逃跑,大家都顧不得身體的疼痛,最終跑出來時,臉上、手臂上、腿上,往往是一道摞著一道的血痕。鷦鷯等鳥并不會因為我們逃出蘆葦叢而拉倒,總是要追上一陣子,直到我們逃進村子……
小時候,我們除了對蘿藦的果實感興趣,關于它的根、莖、葉片,或者藤蔓是否具有醫(yī)藥的價值,并沒有太多的了解。一般情況下,我們還是會躲避它們。因為無論折斷哪個部位,都會有一種奶白色的汁液流出來,黏黏的。而這也讓我明白了,它為什么會有奶漿草的稱呼。由此我也明白了,為什么長輩們常說我們也是草,甚至連草都不如,像我們的名字,不同的長輩總是用不同的方式稱呼,如祖母口中的乖孫孫、心肝肝,到了叔伯們口里則成臭蛋蛋、鼻涕蟲,而同伴的外號就更不用說了,今天起了二傻,明天又成了三瘋,總之什么難聽起什么。
不過,對于蘿藦的“草藥之王”這個稱號,說實話,如果不是今天寫作,我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像那些隱居在鄉(xiāng)村一隅的蘿藦,相信它之所以避開繁華的植物,也一定是為了不讓自己的行蹤外露。用現在的話來說,它們是有道行的隱者。真實地感受到蘿藦的藥用價值,是在不小心割傷了手,或者碰破了皮后,只要用蘿藦的汁液往傷口上滴了,傷口的血就會慢慢止住。當時,我們不懂這是為什么,現在讀了藥書才明白,蘿藦的汁液有消腫解毒的功能。另外,在《本草匯言》中,蘿藦就被稱為“草藥之王”:“蘿藦,補虛勞,益精氣之藥也。此藥溫平培補,統(tǒng)治一切勞損力役之人,筋骨血脈久為勞力疲痹(憊)者,服此立安。然補血、生血,功過歸、地;壯精培元,力堪枸杞;化毒解疔,與金銀花、半枝蓮、紫花地丁共效驗,亦相等也?!碧}藦以塊根、全草和果殼入藥,有補氣、壯精、補血、清熱、消腫等功效。如此詳盡,我們竟然往往忽略。不過,對于當時的農村人,又有多少讀過《本草綱目》或者其他書籍呢?其實,在鄉(xiāng)村,所有的草本植物幾乎都有不為人知的功能和藥理效應。只是,有的已經被我們發(fā)現,有的依舊默默地隱身在眾多的雜草叢中罷了。現在,城市正在以日新月異的節(jié)奏向鄉(xiāng)村侵入,它的推進讓鄉(xiāng)村原本的優(yōu)勢越來越不明顯,正是這種轉變的過程,一些草慢慢地失去了抵抗力,一步步退出了鄉(xiāng)村,直至消失。鄉(xiāng)村的孩子也因為城市生活的影響,不再像當年的我們,那么自由,那么調皮,可以在田野上玩得那么盡興。每個家庭對他們的期望越來越高,生活質量的不斷提升,不但沒有提高他們的體質,抵抗的能力反而有日益低下的趨勢。我一直覺得自己當年的身體之所以比現在的孩子好,應該和我們生活中的野草有一定的關系。人類和植物本就是相互依賴著生存,如果一方一定要侵占另一方的空間,最終的結果肯定是相互傷害。而人類往往不在乎傷害,直到發(fā)現危害出現在自己身邊,才會回過頭來尋找問題的根源!
如今又是八月了,可是我能看到蘿藦的機會少了很多。小時候,村子里到處是清澈的溝壑、流水、蘆葦、雜樹,以及長在溝壑邊上的各種野草。因此只要用心就能看到蘿藦,它們從春天生長,張開仿如心形的葉子,伸著觸手攀爬,在夏天開出丁香般細小、簇生的淡紫色花朵。8月中和9月初的時候,蘿藦的果實可以食用的,過了9月之后,果實慢慢老熟,漸漸有些從中間裂開,在殼完全干了后,種子就成了帶翅的天使,像蒲公英似地隨風飄散。而裂開的果殼仿佛守望在枝頭上的鳥雀,盯著安全著陸的孩子。這個時候,我們就會覺得,我們的命運和蘿藦是一樣的,年輕時聚在父母的身邊,被父母保護著,成年后,開始走向四面八方,然后開花、結果,離父母越來越遠,甚至天各一方。
苦瓜:慢慢習慣的人生滋味
如果,我把苦瓜當作一種美食,單身邊反對我的人就不下一個巴掌。但它確有很多愛者,這不僅是它和很多家常菜的做法相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光我知道的就不下8種,如:辣熗苦瓜、苦瓜炒蛋、涼拌苦瓜、素炒苦瓜、肥腸苦瓜、蜜汁苦瓜、蒸肉苦瓜、苦瓜排骨湯等等,或許還有更多,但我吃過,能做的也只有這幾樣了。
對于苦瓜,我得先聲明一下它的兩個品種,一種是水果,也稱錦荔枝,樣子稍小,橢圓形,家鄉(xiāng)人常稱其小名——癩葡萄,也有癩瓜之說,蓋其狀如葡萄,皮如癩蛤蟆吧,而那突起在表皮上的疙疙瘩瘩,的確非常惹眼。盡管如此,這東西卻非常好吃,成熟后,果瓤紅艷而爽目,味道甘甜怡人,食之難忘,這也讓我想起為什么江南的一些地方常常稱之為紅娘。此外,這種苦瓜還有兩個派頭十足的名字——黃金瓜和金鈴子,當它成熟的時候,色澤金黃,尾部懸墜著一根仿如綠色絲線的莖,看上去有如一個垂著的黃金鈴鐺,十分誘人,令人垂涎欲滴。而且這種苦瓜沒人用來做菜,也不是專門辟地種植,多是5月間種植,隨手埋在菜園邊上,或其他架下,任之出土、攀爬、開花、結果,在七八月份成熟之后摘了食之。
苦瓜的另一個品種就是市場上普遍存在的,同樣稱癩葡萄,不過它是蔬菜,個頭稍大,長橢圓形,綠色,表皮上同樣有疙疙瘩瘩突起。我一直覺得癩葡萄是另一個品種的小名,涼瓜就應該是它的小名,因其性寒,有清熱去火之效。而它被稱為癩葡萄就是它那同父異母的兄弟的因素,或者是對它的誤讀。我一直覺得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脾性相同,皮膚相同,只是因為種植時間的關系,身體和心理略有差異。
我所知道的有關苦瓜的8種做法,指的是第二個品種。以前,苦瓜屬于應季蔬菜,每年3月種植,5月份才開始上市?,F在的大棚種植幾乎推翻了所有的蔬菜種植概念,所以,我們對應季蔬菜的說法也開始不知不覺地忽略了。
想起應季蔬菜這個詞,我就會不由得想起苦瓜,對于它,我還有一個隱瞞了十多年的秘密。那時是5月,我剛寫副刊類散文不久,應一個外地副刊編輯之約,寫一篇時令散文,巧的是我正好讀了一個作家的關于苦瓜的文章,覺得這樣的東西自己也能寫,太簡單。于是就把母親給我送槐花的事改成了送苦瓜,雖然那時我還沒有開始食苦瓜,甚至也沒在市場上看過苦瓜長得什么樣子。文章一揮而就,也很快收到了樣報,之后一段時間,那樣的文章,我?guī)缀醪毁M什么力氣,到處開花,這讓我覺得天下文章也不過如此。只是我不知道,那樣的文章毫無生命力,純粹為報刊補白而已。不解的是,文章發(fā)出來后,那個編輯便不再向我約稿子了,我有些納悶,卻不好意思問她,更不好意思再給她稿件了。現在想來,應該是她讀到了我文字后面的空白,一個沒有真實經歷的人,是無法在生活的痕跡里找到生命意義的。因為這件事,我一直覺得欠她一個道歉,她滿含真誠地向我約稿,我卻用一個毫無意義的動作忽略了對她的尊重!
后來,我慢慢發(fā)現自己對待寫作的態(tài)度有些問題,隨后一段時間我停止了寫作千篇一律的文章,我不能以如此的方式敷衍自己,那不僅是對編輯的不尊重,也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我不怕揭開隱私,暴露自己的本性,一個能把自己藏得滴水不漏的人是可怕的,仿佛讓我們看一個無底的黑洞,在那里你什么都看不到,更不去想情感的共鳴以及可供信任的依托。盡管如此,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個不可被原諒的人。我有一顆可以認識到自己錯誤并及時進行糾正的心,但我不會由此改變性格,成為他人想要的那種人。有時,我覺得自己的性格和苦瓜相似,無論你把苦瓜做成什么樣的菜,它的苦都會留在那里不息不滅。
為了改變自己對苦瓜的無知,我決定去市場里對它進行重新認識。那時候,市場上的苦瓜售價還比較貴,也不像現在這么多,或許是當時從外地進來,也或者是沒有現在這么多蔬菜大棚的緣故吧。當賣蔬菜的小商販把苦瓜拿到我的面前時,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癩葡萄,它們太像了,除了個頭和身材有些大小的差異。一說起癩葡萄我就想起了姥姥和姥爺,兩位老人都是善良而熱心的好人,他們對待每一個孩子的疼愛都視如心頭之肉。小時候,我每年的暑假都是在他們家渡過的,如今一晃30多年過去,他們先后離開我也有10年了。我就是在姥姥家過暑假的時候,認識了癩葡萄。那時候鄉(xiāng)下很少見到這種東西,而他們家的癩葡萄,也是我三姥爺家的小姨從上海帶回來的。小姨在上海的大姥爺家待過一段時間,她不僅帶回了癩葡萄、帶回了甜高粱的種子,還帶回了大上海的做派,連說話方式都和當地人格格不入。我自然管不了那么多的事情,能在那時候嘗到如此稀罕的食物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苦瓜雖有兩種,但它們卻有很多共同之處,如:葫蘆科,苦瓜屬,一年生攀援草本,蔓生植物,多分枝;莖、枝被柔毛;卷須纖細,長達幾十厘米,具微柔毛,不分歧;葉互生,為掌狀深裂5或7片;葉柄細,初時被白色柔毛,后變近無毛,長4厘米!6厘米;花小,黃色,雌雄同株。如此,不用同父異母來區(qū)分他們的性格,又用什么來形容更好呢!
對于苦瓜的種植,我了解不多,憑印象應該沒有太高的要求,而且也不會特別挑剔土壤。否則,憑我姥爺家的那種又粘又粗的黑土地,以及30多年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境,絕沒有伺候過于高貴事物的能力。那時,農村的生活條件雖略有好轉,但距離供養(yǎng)奢侈品的水平遙不可想。
第一次炒苦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按之前文章中所寫到的樣子進行操作,將青翠的苦瓜剖開,挖去瓤和種子后切成條,配以紅辣椒片進行炒制,猛然一看,顏色的確誘惑,然味道截然不同,完全與我在文章中所描寫的感覺不同,滿口的清苦之味,此種苦和茶葉不同,茶葉有回味的甘,苦瓜不回甘,只有沁人肺腑的苦,苦得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和我在姥爺家吃的癩葡萄相比,簡直就是隔天隔地的區(qū)別!
那次以后,我很長一段時間再沒食苦瓜,它的苦牢牢地占據著我的內心,讓我無半點非分之想。想不到,一次簡單的聚會又徹底顛覆了我對苦瓜的認識。那是參加文友舉行活動之后的小聚,偶見一盤涼菜,仿如青瓜樣的薄片浸在水中,清亮鮮綠,十分誘人,隨即夾食,不但清脆爽口,還涼涼的,帶著甜味,只在咀嚼中稍有清苦之感。忍不住問了朋友,才知是苦瓜的另一種做法,稱為蜜汁苦瓜。事后知道,這道菜的做法是最簡單的,將生苦瓜去皮,削成薄片,然后置冰凍之,以減少苦瓜的苦味,盡量留住苦瓜中的營養(yǎng)。吃的時候,有的以苦瓜沾碗中的蜂蜜,有的直接將蜂蜜澆在苦瓜上食之。說是蜜汁苦瓜,可我總覺得那甜味應該不是蜜汁,商人重利,怎么可能舍得在如此的小本中使用蜂蜜,能用上好一點的冰糖就已經不錯了。當然,也不能一棒子將所有的飯店全部否定,畢竟不同的飯店用料不同,還是有講究的店家!
接下來的日子,吃到苦瓜做的菜品越來越多,也從而知道了苦瓜的許多做法,竟真的慢慢喜愛上了它做的菜??喙铣吹霸谖覀兗沂亲钇毡榈淖龇?,通常是將洗凈去瓤的苦瓜切成片,放入切碎的辣椒,然后將鍋加熱放少量油,把苦瓜和碎辣椒一起倒入鍋中,放入食鹽翻炒幾下即可,再加入打勻的雞蛋,翻炒至熟。偶爾也把苦瓜切成丁,放入雞蛋中連同鹽一起攪勻,再用此法炒制,這種最簡單的做法,不僅吃起來鮮辣清淡,脆香可口,還幾無苦味!
涼拌苦瓜、素炒苦瓜和辣熗苦瓜我們家一般不做,這三種做法,遭到了愛人和女兒的一致反對。她們嫌涼拌苦瓜和素炒苦瓜只有個好品相,很難下咽,辣熗苦瓜更是無法接受,直喊嗓子受傷。雖然我比較喜歡這種香辣而又清苦的味道,但是大局為重,除了她們母女不在時偶爾為之,其他時間還是以大家共同接受的方式制作。蒸肉苦瓜和苦瓜排骨湯也是只做了一次就戛然而止,淺嘗之后再也沒人愿意品評。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苦,用兩個字則是太苦。反正兒子不吃,做得再好也不吃,所以也就不用他再表態(tài)。唯有肥腸苦瓜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一道菜。制作肥腸苦瓜通常要加上少量的辣椒和蒜頭,這個時候愛人和女兒不再反對。苦瓜切成小段,肥腸切成圈狀,待肥腸煉出香味,加入辣椒、蒜頭、苦瓜以及適當的配料,至汁完全煉透,苦瓜也已熟軟,此時起鍋,肥腸的香味完全浸入苦瓜,而苦瓜的苦也相應滲入肥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顏色黃綠相間,食之肥軟嫩香,滿口流油,自是別有一番風味。此時,平日里連沾也不沾苦瓜的兒子也會伸出筷子,當然,他只挑肥腸,問之則說,管它呢,好吃就行!
我知道,我之所以覺得苦瓜不再像最初時那么苦,其實,不是苦瓜的味道變了,苦瓜還是苦瓜,而我的習慣已經開始改變,我習慣了把這種清苦的味道和人生的滋味融通在一起,像我當年初飲茶時一樣,苦過之后便習慣了,習慣了便不再覺得恐怖了。
其實,人生不就是一種慢慢地習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