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志揚
一
什么寶物不見了惹得汪鶴年這般氣沖斗牛、火冒三丈?說到底不過一頂帽子,一頂出自手工編結的帽子,僅此而已。
無疑,帽子是在老干部活動中心丟失的,那里人來人往,離退休干部居大多數(shù),還有一些與老干部活動有關的年輕人。至于活動項目,有書畫、棋牌、閱覽、麻將、戲劇。作為文化局退休干部的汪鶴年,這些年出入活動中心并不多,一來病臥在床的妻子林靜需要他的照料陪伴,二來活動中心離家不近,乘公交車要換車等車,即便騎電動車紅燈不多,也得20分鐘。盡管如此,活動中心于汪鶴年來說仍有很大吸引力。比如在這里常常見到一些舊友熟人,別時容易見時難,一旦重逢,總有道不盡的閑話。再比如,去名曰戲劇室實乃票房,皮黃聲腔中,經不起別人慫恿,他也會大步走上臺去,興之所至地清唱一段,無非是“我主爺起義在芒碭”,再不就是“忽聽家院報一聲”,引來一陣格外熱烈的掌聲。其實,最大的“比如”,也就是他去得最勤的,還是那個局促于樓下一角的理發(fā)室。
原本是倉儲間的理發(fā)室,才二十幾平方米,騰空后擺兩張理發(fā)椅,顯然有些逼仄了。理發(fā)室三個年輕姑娘,仗著嘴甜、腿勤、手巧,評選最佳服務年年都有她們的名字。再說,這里收費公道,絕無外面一些理發(fā)館巧立名目的騙人行徑。單憑以上兩點,就足以讓一向講究儀表的汪鶴年成為老客。有時忘記帶活動卡,那張風度猶存的熟臉便是憑證。坦然入座等候的座椅中,旁若無人地掏出隨身的讀物,直到那個叫阿芳的女孩碰她一下,他才撩衣坐上理發(fā)椅,由著她圍上白單子。每回理發(fā),汪鶴年都挑阿芳,阿芳手藝是三個姑娘當中最好的,經她一打理,下巴光溜溜,棉花球揩拭不起毛,那種感覺簡直就是一種享受。許是因為貪圖這份感覺,才引出那天丟失帽子的事情吧。當時是節(jié)日前,洗發(fā)、燙發(fā)的女客很多,嘰嘰喳喳,理發(fā)室比茶館還嘈雜。汪鶴年來得遲了點,脫掉衣帽在門口叨陪末座,他按老習慣掏出雜志,他總認為,生命乃時間的積累,一寸光陰一寸金,再耐心等待也不能讓生命空白??墒墙裉彀⒎急韧崭?,雙手如蛺蝶飛舞,一刻也不曾停歇。偏偏,不知怎的輪著個“刺兒頭”,那個懶懶地躺在理發(fā)椅上的瘦老頭,一會兒嫌擦臉毛巾不熱,一會兒又嚷嚷下巴頦弄痛了,那聲腔聽起來好熟呀!汪鶴年不禁抬頭一看,那白圍單下露出的面孔,分明就是原京劇團的武丑周云鶴?。浲?,此人曾經也是個角兒,以《盜杯》《盜甲》《盜鉤》三出戲名噪一時,巡回演出三天打泡戲準有他周云鶴的份兒。想想看,燈光明亮的舞臺,頓時成了夜色深沉的府邸,一黑衣人行蹤飄忽,悄然無聲地躍登三桌一椅“上高”,旋即手扶椅背凌空倒立,幾個高難度動作后,又一個驚險異常的“倒掛金鉤”,寶物得手后才由一椅三桌上翩然下落,輕盈如貍貓,矯捷似猿猴。幾分鐘演出,讓滿場觀眾屏息靜氣,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最后,終于使觀眾引爆出如雷般的掌聲和喝彩聲……
那周云鶴其實早就在鏡子里見到汪鶴年了,尤其是那頂不同尋常的帽子。這些年,歲月流逝,和許多人一樣,周云鶴經歷過聚散離合,已由角兒變作了退休老藝人。他與汪鶴年這個曾經的上級主管,只是在活動中心偶然相遇,彼此輕聲致意:“哦,你來了?!薄澳阋瞾砹耍俊彼悴簧侠细刹康闹茉弃Q,只是憑關系弄到張活動卡,況且他好賴是演藝圈的人,和戲劇室有些牽連。不過日子久了,他慢慢品出點味道來:人家都是干部,無論官大官小。自己僅是個演藝人,雖說梨園丑行為大,可戲劇室看重、講究的只是唱、念,做與打完全空門,更不必說旋子、跟斗、空翻了。像他這樣的武丑名角兒,在這里英雄無用武之地,什么“上高”,什么“倒掛金鉤”,全都“過期作廢”。一種疏離、一種冷漠,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像誤入了一間黑屋。驀地出現(xiàn)的汪鶴年,是一線可喜的光亮,兩人都來自文化部門,加以當年自己也曾為藝術科立過功勞,姓汪的還親手給他頒過獎、戴過大紅花,流逝歲月該不會淘盡一切美好的記憶吧。一開頭,閑話敘舊,可算得融洽,一起去戲劇室活動時,汪鶴年清唱總少不了他的捧場。后來一點點起了變化,話有些說不到一起,尤其是汪鶴年講的種種交游往來,躊躇滿志,卻很少過問周云鶴的喜怒哀樂。即便他有時偶爾的訴說,引來的也只是漫不經心的如風過耳。當年的美好記憶哪里去了?周云鶴心里很失落,他不明白為什么生活那般不公平,有的人一生都幸運,幾乎沒有不完美的時候,而有的人卻活得好累,不如意、不順心,自己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沒有想到,一頂帽子,一頂汪鶴年進門脫下掛墻上的帽子,今天突如其來引爆了周云鶴他內心積聚多時的怒怨妒恨。理完發(fā)揭掉白圍單,他還在盯著鏡子里的那頂帽子,阿芳伸手問他收錢,他才醒過來似的掏錢付賬,而后從容地去墻邊取自己的東西,重重疊疊的男女衣掛,他撥拉了幾處好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那件黑大衣,便背朝眾人從容地取下穿好。當他走出門去,和在門口的汪鶴年擦肩而過時,他仍像往常那樣輕聲致意:“哦,我今天來早了?!?/p>
二
發(fā)現(xiàn)帽子丟失,汪鶴年撫摸光溜溜下巴的好心情一下化為烏有。盡管兜里皮夾安然無恙,可他還是大聲咆哮著。理發(fā)室靜默片刻,待到明白丟失的僅是一頂帽子,馬上便重新熱鬧起來,并羼雜了幾聲冷嘲:“我當丟了什么珍珠瑪瑙,區(qū)區(qū)一頂老頭帽,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無聊!”“人家是文化局的,放個屁也能唱一臺戲哩。”汪鶴年又將怒火潑向阿芳,怪她胡子沒刮干凈。阿芳自然不服,嘴巴上好掛油瓶,可等汪鶴年出了門她又跟了上去,眼睛東瞄西瞄,見周邊無人才小聲說,先前有個人在一排衣掛前撥來撥去,說不定心思就在那頂帽子上。汪鶴年心里“咯噔”一下:“你說的是那個瘦老頭,他怎會看中我的帽子呢?”阿芳笑笑:“這我可不知道,算了,就當我什么都沒說,反正一頂帽子也值不了多少錢。”
看她說得多輕飄呀!盡管算不上什么寶物,可這頂帽子卻是出自老妻林靜之手,這就非同小可、另有一番身價了。骨折臥床兩年多,一天,林靜說天快冷了,我給你結一頂別樣點的帽子吧,保證比買的還暖和。其實,這事林靜早就在著手了,她托人買來進口的澳大利亞各色毛線,編結過程中一直保密著。盡管守口如瓶,可汪鶴年還是覺察出林靜這回存心要給自己一個驚喜了。實話實說,以林靜那一手編結手藝,無論針法、款式、配色,全都堪稱一絕。終于有一日,汪鶴年外出歸來,林靜在床頭柜端出個包裹來,一瞬間,他眼前忽然一亮,這哪是一頂手工編結的帽子啊,這分明是一件精心構造、光彩四射的藝術品!寬卷邊、大絨球、粉色與紅色相間的帽身,正中一只立鶴,縮著脖子,一爪抓地,白羽黑翅,長喙丹頂,亮麗好看得讓他只有朝林靜豎大拇指的份兒……
就是這頂千金難買的別樣帽子,就是這頂他汪鶴年這些天吸引過無數(shù)驚艷目光的帽子,竟然說丟失就丟失了,這口氣說什么也咽不下去。幸而有阿芳提供的線索,那瘦老頭周云鶴確實可疑,尤其是理發(fā)室門口那一瞥,好古怪的眼神??!只是,堂堂武丑名角兒,怎么沒來由地看中這頂老頭帽?出于何等樣的動機?難道是因為那只“立鶴”心生魔障?我的天,誰讓兩個人名字里都有個同樣的“鶴”字呀!電光石火,汪鶴年好像忽然明白了這頂既不是金杯又并非雙鉤和鎧甲的帽子,對于周云鶴來說,定有著某種含混不清、難以明說的意義吧。于是,他當即下決心去找周云鶴,去要回那頂本屬于自己的帽子。
給周云鶴打電話,鈴響了卻無人接,眼看已是黃昏,林靜正在家里等著自己回去,如果她問起帽子的事,又該怎樣對答呢?不出所料,汪鶴年回家放好電動車后,緩步上樓剛進房間,林靜就問他為什么不戴帽子。汪鶴年只好撒謊說理完發(fā)走得匆忙,忘記拿帽子了,他已去過電話讓阿芳將帽子收好,等明天去取回。以前林靜去過理發(fā)室,后來阿芳也上門來替她剪過發(fā),知道阿芳是個細心女孩,也就不再追究。倒是汪鶴年,一夜輾轉無眠,天亮前才有淺睡,卻做夢見到一只凌空飛翔的鶴,長喙叼著那頂帽子,由著他在下面赤腳光頭地追逐……夢醒時分,天才蒙蒙亮,林靜還在熟睡中,他便早早起床梳洗,將家事托付給老阿姨后,推著電動車出門了。
黎明薄暗,霧氣氤氳未散,一街銀杏葉燦燦金黃,由著清潔工一帚一帚地掃去。綠化帶花樹凋落,矮籬上仍殘留著幾朵牽牛,小小的、紫藍的、瑟縮抖顫在寒冷里。畢竟秋盡冬初,光著頭有些涼了,昨夜汪鶴年將周云鶴在心里過了兩三遍,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此人知之不多,除了住家、電話和武丑名角兒外,其他幾乎一片空白。在活動中心兩人也曾聊過家常,多數(shù)時間是自己在說,至于周云鶴說些什么,卻很少往自己心里去。如今依稀記得的,是周云鶴妻子不幸亡故,一個兒子不在身邊很多年了。實話實說,周云鶴的形象遠不如舞臺上粉墨登場的“時遷”“楊香武”“朱光祖”那般清晰哩。只是,周云鶴早早感覺到了命運的寒意,這情況由別人那里傳來后,卻不知怎的一直刻在自己心里,這回他可一定要問個仔細。幸而,周云鶴在城里仍有不少舊友,城中公園便是他們晨昏聚會的地方,自然也是尋找周云鶴的首站。天一點點亮了,電動車駛過清冷空寂的街道,還不到公園就傳來一聲聲悠長呼叫,“——啊咦咦咦呀!——啊咦咦……”喊嗓的人比他來得還要早,里面會有周云鶴和那頂帽子嗎?
公園并不大,照樣池沼湖石樹木參天,小小茶室里賓朋滿座、茶香四溢,曲折長廊同樣不空。提籠遛鳥的,把盞品茗的,慢言細敘的,熱氣、人氣交織升騰著。汪鶴年一路探巡,獨獨不見周云鶴,倒在長廊盡頭遇到了幾個老熟人,都是文藝界的,將汪鶴年拽住坐下,遞過一盞香茶、兩色點心,問長問短。汪鶴年邊吃邊答,抽空便問起周云鶴今天怎么還沒來。一熟人剛回說:“汪科長你不知道嗎?”汪鶴年馬上打斷:“別總叫汪科長,我已經不在那位置上了?!蹦鞘烊苏f:“那好吧,老汪你不知道嗎?今天星期二,按慣例周云鶴是不會來的,他去古城墻上教人武打。”汪鶴年感到意外:“我可不曾聽說過哩?!蹦鞘烊司痛俗髁它c補充:“是體育學校十幾個孩子學刀劍開打,邀周云鶴去當指導,每星期二、五。周云鶴不僅樂意,還分文不取,自貼車馬費,有人說他不是‘二五,是‘二百五!”這可是個令人難堪的封號,汪鶴年還未開口,另一老熟人便抱打不平道:“人家周云鶴出于熱心,出于民族文化傳承。再說,他這個孤老頭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盞燈,那日子也不好過,多一個活動散心去處也是好的。”汪鶴年趁機將自己的心事端出來:“他不是還有個兒子嗎?現(xiàn)如今也該是個大小伙了?!钡谌齻€老熟人插進來:“是有個兒子,長相也不賴,只是不愿練功唱戲,不想再走老子的那條路,為這父子倆曾經鬧過架,鬧得最兇的一次周云鶴動手打了兒子一個耳光,兒子一氣之下跟著朋友去了香港,至今都沒回過家。”汪鶴年不由驚訝道:“骨肉情深,什么矛盾至于這樣?”這一問卻將大家問住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都不開口,氣氛變得異常沉悶。
太陽一點點升起,喊嗓的早散了,汪鶴年覺得有些不便再坐下去,謝過大家的款待后,大步走出公園去推自己的電動車。不料后面忽有人叫一聲:“汪科長”,回頭看卻是剛才最先開口的老熟人跟著出來了,徑直走到他面前,眼珠子東瞄西瞄,像有了什么“秘密情報”。那熟人卻比阿芳更謹慎,將汪鶴年一把拽到墻角里:“這是周云鶴再三關照不讓說的,今天是你汪科長親自來了,那就另當別論了。記得那一年,也是初冬光景,周云鶴隨團在外地演出,他女人在醫(yī)院病危,家里發(fā)了電報仍不見他人影。其實那兩夜正是他的打泡戲,海報都貼出去了,看戲人都入座了,一時間卻無人救場,他只得咬咬牙、一跺腳沖上場去。當夜的《盜甲》里‘時遷又唱又演,過三道門的矮子步、蝎子功都很吃力,到最后盜甲時‘倒掛金鉤差點失手,將前后臺嚇了個靈魂出竅。他連夜覓到一輛私家車,就在車上胡亂卸的妝,拼死拼活后半夜才趕到醫(yī)院,見到的只是一張空床……”汪鶴年心跳得厲害:“后來怎么樣?”那熟人道:“后來就是那場父子鬧架,兒子怪老子不該接了電報不回家,貪圖自己是個名角兒,連妻子最后一面都不曾見著,說他冷血,那一耳光就是這么來的。這一耳光后果不小,把一個好端端的兒子打跑了,這一去就是好幾年,你說他周云鶴心里會怎么想?”汪鶴年不禁感慨道:“他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年周云鶴因公忘私被評上了文藝界先進,表彰大會散后臺上卻剩下了一朵大紅花,有人說是周云鶴的,我不相信,周云鶴的大紅花是我親手給他戴上的?,F(xiàn)在仔細想想,那大紅花確實是周云鶴留下來的,綢帶上還有他的名字哩,倒是我自己一直不知道他內心有這么多隱情,唉!”那熟人苦笑道:“那時候你們心里只有會演評獎、送往迎來、風光熱鬧,哪會懂得下面這些人的淚和痛呢?”
三
汪鶴年的電動車駛過大街,正趕上喧囂的早市、公交車、紅綠燈、他不得不稍慢一點。這時,一輛乳白色電動車經過,騎車人就戴著他那頂帽子,紅、黑、粉三色,一團火焰似的絨球,閉著眼也能認出來。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跟上去,他拼命追趕著,可前面的車卻突然停了下來,騎車人走進了一家超市?,F(xiàn)在他終于看清楚了,那是個栗色卷發(fā)的漂亮女孩,帽子上根本沒有“立鶴”!追帽追昏了頭,汪鶴年暗罵自己一句,忙不迭調轉車頭,向既定目標的古城墻駛去。
古城墻算得上是城市的一處遺址,盡管并無公園里的池沼樹木,卻有600多年歷史的風雨滄桑。城墻下面有一片空地、幾間不算高大宏偉的平屋,供偶爾來此憑吊、懷古者小憩。汪鶴年趕到那里時,一群憨憨的孩子正在收拾刀槍棍棒,紅彤彤的臉孔,光著頭穿著短衣,個個精神抖擻,卻不曾見到周云鶴。一個同樣光頭短衣的中年人自平屋里走出來,孩子們齊聲叫:“伍老師,有人找周師父!”體育學校的伍老師告訴汪鶴年,周云鶴今天已經來過了。汪鶴年感到很失望,又問周云鶴今天戴什么帽子。伍老師面有難色:“這我倒不曾留心,對不起,其實周老師每次進場前脫衣、除帽,和孩子們一個樣,今天想必也不例外吧?!蓖酊Q年一時無語,倒是伍老師反而話多了:“我不知道你找他有什么要事,不過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我一直是周老師的戲迷,他的為人我很敬重,他目前的境遇我更同情……”汪鶴年鑼鼓聽音地問:“你說說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伍老師說:“今天他其實來得很早,接到個電話才急匆匆地走的,我知道那電話是有人報告他獨生兒子的下落?!蓖酊Q年急問:“誰來的電話?”伍老師說了個陌生名字后道:“此人曾經在體校待過,后來下海經商,他也是周云鶴的戲迷,說實在的,我們年輕時候都是先看武戲,尤其周云鶴那火爆精彩的武戲,這樣才慢慢愛上京劇的,這回他按周云鶴給的地址在香港找到了周云鶴的兒子,居然大有收獲!”這樣一說,汪鶴年情緒大為高漲,恨不得馬上飛進那陌生人的家里,可伍老師卻說陌生人家住城東,離古城墻好遠,只知道在某某街道,門牌號不詳。
辭別伍老師和孩子們,汪鶴年不由再次仰望古城墻,斑駁殘缺的城垣,像個親身經歷過干戈紛爭、血火兵燹的劫后老人,幾百年來漫長歲月的淘洗,當使后來者眼睛分外明亮,辨清楚腳下道路的泥濘與干爽,可周云鶴的兒子又會是怎樣呢?太陽一點點高了,電動車昨夜未充電,只得暫放在附近的存車處。他招手叫來一輛出租車,說了個籠統(tǒng)去處,走上更為渺茫的追帽之旅,盡管他心里明白,此刻已不再是為了那頂帽子……
出租車穿城而過,那條街道一色的高樓圍墻,問了好幾幢樓的保安,都回說沒有叫是非的住戶,甚至有人覺得這個名字是虛構的。也難怪,不同于鄉(xiāng)村雞犬相聞、走門串戶,城市的樓居人家早出晚歸,關起門來過日子,陌生人上門隔著門孔看半晌才讓進。倒是出租車司機,提醒汪鶴年何不去一趟街道辦,果然十分靈驗,街道辦的人馬上告訴他,是非家就在街梢一幢高樓旁邊,門前有棵銀杏,樹上有只自制郵箱,很好認。
按指點到了那里,汪鶴年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幢白色樓房,兩層,紅瓦頂,門前銀杏樹高大挺拔,滿地落葉無人歸,像是金子鋪地,顯得環(huán)境好清幽呀。汪鶴年下了車,身邊的現(xiàn)金幾乎都付了車錢后,才急步走向那個不大的院落。褪色春聯(lián)的木門半掩著,里面有人說話走動,終于,他看到了自己那頂帽子,那頂紅、黑、粉三色帶“立鶴”的帽子。
四
該怎樣敘寫這兩個名字里都帶“鶴”字的老男人之間的曲折幽微呢?且聽這次驀地晤面、尷尬異常中的口水仗——
“哦,你來了!”
“你也來了?”
依然是往常慣有的見面禮,可兩人四目相對時,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況味。這一點連院落主人是非都感覺到了。可是非只顧著和汪鶴年周旋,對這位聞名已久的前藝術家科長招待殷勤。于是,小方桌上多出了普洱茶、水果盤和“軟中華”,并一再留住汪鶴年用餐,天光已近中午,是非說著便折身進屋。院落里沒什么花樹,窗臺上有兩盆鵲梅,屋檐前掛一只芙蓉鳥籠,時不時有清亮亮的啁啾,這讓汪鶴年不由想起陶淵明的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贝藭r,周云鶴已給他斟了一杯茶,首先故作淡定地開口道:
“你今天是為這頂帽子才來的吧?”
“是的,”汪鶴年爽朗地說,“沒想到你這個武丑名角兒,居然唱一出現(xiàn)代版的《盜甲》。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偷那么一頂帽子如探囊取物,你周云鶴覺得這很有意思嗎?”
“讓你說對了,不過不是偷而是盜,這點很重要?!?/p>
“可我不明白,為什么你那么在意那頂帽子,是不是看中帽子上的‘立鶴,吉祥鳥,也想圖個祥瑞吉利?”
“記得戲里的明清官員,朝服前后方塊圖案都繡一只仙鶴,你汪科長偏將仙鶴搬到帽子上,別致新穎,我周云鶴生平頭一回見到哩?!?/p>
“你沒聽說過我家林靜是個編結高手嗎?她進過編結培訓班,這頂帽子是她心血結晶的藝術品!”
“現(xiàn)在你把它丟失了,回去她肯定不會放過你,說不定會讓你跪搓衣板,”完完全全的幸災樂禍,“這樣一來,你這個順風順水、事事如意的幸運兒,居然也會有不完美的一天!”
“我不相信這是你偷帽盜帽的目的,更不相信你周云鶴會有這樣的齷齪心思!”
“不,我有,我有些恨你,恨你汪鶴年飽漢不知餓漢饑,恨你汪鶴年根本不懂像我們這種人的苦楚……”
話剛出口,胸膛里的氣消一半,人變得軟弱起來,便扭過臉去不看汪鶴年。
可汪鶴年卻那么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的淚光,看到他活在世上每一天的孤獨和伶仃。他對汪鶴年想說的其實很多,幸而汪鶴年終于明白,完完全全地明白,并在目睹他內心悲愴一面的同時,真想象個骨肉兄弟似的,伸展兩臂去擁抱他……
一聲微咳,走出屋來的是非讓周云鶴有些難堪,隔窗有耳,剛才這場不尋常的談話肯定被是非聽了去,于是他又一次首先開口道:
“汪科長首次登門,你準備什么好酒菜款待客人呀!”
一個商人兼戲迷,一個曾經的名角,平日里往來頻繁,是非也就同樣脫略形跡地說道:
“什么樣的酒菜由我來管,可你周云鶴難道連自己的手都管不?。壳嗵彀兹丈斐鋈ネ等思业拿弊?,這算是唱的哪出呀!說老實話,今天你一進門,我看這頂帽子就不像是你周云鶴的,可你咬緊牙關偏說是的 還說那只立鶴就是最好的標記!我一直都在想這天底下名字里帶鶴的何止你周云鶴一個,想著想著汪科長推門進來了,原來人家才是帽子的真正主人!”
周云鶴倍感難堪,他一把抓起帽子扔進汪鶴年懷里,“好吧,還給你就是了?!闭f著不禁苦笑起來,那笑比哭還讓人難受。卻不曾想到,汪鶴年這時走上前去,將帽子扔給周云鶴戴上,又使勁按住他坐下來,轉動一下帽子,讓那“立鶴”正對著他眉心,一邊向是非高聲大氣道:
“我說是非先生,你怎么能不辨是非就說周云鶴私下拿了我的帽子呢?依我看,你是剛才隔著窗戶沒聽周全,這帽子是我汪鶴年送給他的,吉祥鳥,我從心里祝福他萬事如意、幸福安康!閑話少說,此時此刻我最希望聽的是你是非先生香港之行和周老師公子晤見的收獲哩!”
峰回路轉,氣氛頓時為之一變,連芙蓉鳥的啁啾都越發(fā)悅耳了。接下來,冷盤、牙箸、酒杯,一一登上方桌,是非為周云鶴父子搭橋的人生故事就此開場:兒子自小不愿練功唱戲,去香港卻愛上了舞臺美工裝置,幾年打拼總算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同時對人生百味也有所體驗。畢竟血濃于水,正想和內地的父親重敘天倫,是非及時帶去了周云鶴的信息,這讓已不再年輕的兒子格外感傷不已,特地請是非去劇院看了一場京劇,《清風亭》,可算得是兒子內心的一點表白……觥籌交錯中,親情的細流汩汩,一向酒量不小的周云鶴卻微醺了,他臉色酡然,眼睛炯亮,忽然離席而去,不知從哪找來一根晾衣竿,權當棍棒,立定,吸氣,然后舞動起來,先來了個“大刀花”,接著“背花轉身”“轉身再轉身”,換手后才“甩手亮相”,依然當年那個英姿勃勃的名角兒。是非不由得叫了聲“好”,汪鶴年“噼啪”鼓掌,可周云鶴卻一個勁搖手道:
“老了,老了,人老珠黃不中看了!”
持棍抱拳,他又鄭重其事地向汪鶴年深深一躬:
“汪科長,老汪同志,汪大哥,我周云鶴這廂有禮了!”
汪鶴年忙不迭斟酒奉上:“祝你今后的日子好完美!”
五
“追帽”尾聲在翌年的春節(jié)前夕。
歷來如此,活動中心理發(fā)室當是最為忙碌的,理發(fā)、洗發(fā)、燙發(fā),排隊依次等待,把三個女孩累得不輕,可阿芳到底還是抽空去了一趟汪鶴年家,給常年臥床的林靜洗頭、剪發(fā),順便也帶來個驚人消息:瘦老頭周云鶴去了香港,走前還找過阿芳理發(fā)、刮胡子。林靜問起怎么回事,汪鶴年這才將周云鶴盜帽的事和盤托出。不過,林靜并未因此惱火動怒,反倒讓他出去問個究竟。很顯然,一個孤身老人不尋常的身世和境遇,觸碰了她的悲憫之心……
如今,汪鶴年“奉旨出征”,隔夜電動車充了電,清早出門直奔城中公園,長廊上幾個熟人早來了,見面七嘴八舌告訴他周云鶴去了香港,仍要求他們保密,卻無人肯聽了。那“情報泄密”的熟人更為興奮:“好事理當傳天下,他周云鶴這回展翅高飛了?!敝劣诟嗲闆r誰也不清楚,這就難以留住汪鶴年,他別過大家又驅車去古城墻。天,陰沉沉的,寒風“嗖嗖”地,原有的舊大衣被林靜為救援災區(qū)捐獻了,現(xiàn)在身上的棉衣便覺得有些單薄,好在古城墻不甚遠,一會兒就到了??盏厣侠淝迩宓?,只有伍老師脫了上衣在練拳,汪鶴年問起孩子們,伍老師邊穿衣邊說:“快過年了,孩子們放假了,回家,外出,誰還有心思練武打。今天想必你又是為周云鶴來的吧,他這個人是閑云野鶴,幾天前人沒來卻來了個電話,說馬上去香港過年,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讓我不要等他。”汪鶴年問是不是他兒子要他去的,伍老師說:“電話里他沒說清楚,詳細情況你還得找是非去,是非他一直是周云鶴的鐵桿戲迷兼貼身護衛(wèi),現(xiàn)如今又多出個身份來:派遣特使……”
看來汪鶴年非得再去一趟城東不可了。一路上,車水馬龍,一陣緊似一陣的寒風中,白色碎片旋轉紛揚著,落雪了。身上越發(fā)寒冷,心里卻像揣了團火,就這樣沖破風絞雪、雪絞風的纏綿糾結,他好不容易才趕到是非的家,見到了光禿禿的銀杏樹,見到了那只自制郵箱。院落里空空的,仿佛是深山幽谷,那聞聲出迎的是非儼然是一藏身鬧市的隱士。屋里開著暖空調,芙蓉鳥在籠衣后面吟唱。汪鶴年一再打斷主人的沏茶、拿煙,急不可待地追問周云鶴去香港緣何不告而別。
那是非慢條斯理地吃完自己的早餐,又慢條斯理地入室更衣后,這才證實周云鶴確實去了香港,5天前接到兒子的電話,言辭異常懇切,要求父親去香港過年,周云鶴卻躊躇再三,最后才決定動身的日子,由是非為他訂購機票、辦理手續(xù),并由是非親自駕車送他去機場看著他登機。關于為何封鎖消息,甚至汪鶴年那里都不給電話,照周云鶴自己說,這次香港之行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吉兇禍福難料,還是不張揚為好,連城里的空關房屋鑰匙,也只交給了是非。一句話,世事滄桑,不可測的命運將老人播弄得這般膽戰(zhàn)心寒……
一聲嘆息,汪鶴年一時說不出話來。
喜氣盈門的新年正月,汪鶴年終于收到來自香港的郵件,偌大個包裹,寄件人便是周云鶴,打開看時,出乎意料,竟然是一件料子和做工都極其考究的呢大衣,銀灰色,雙排扣,幾乎是為汪鶴年量身定制的。別無其他長物,只在口袋里找到兩件東西:一件是彩色照片,周云鶴和他的兒子、兒媳婦,膝前還有個小男孩。合家歡里的周云鶴身著紅色唐裝,頭戴那頂“立鶴”帽子,笑口大開,完完全全是個老太爺?shù)呐深^。另一件則是周云鶴的手書,不過一頁紙,卻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字,說他應邀介入一家劇團,有志于振興京劇武戲,他將幫他們排戲、練功,頭一出便是《盜甲》,也許正是這出《盜甲》引發(fā)他送汪鶴年這件英國紳士式大衣的靈感。最后,他還懷念阿芳刮胡子時剃刀如一縷風過似的感覺,云云。
汪鶴年滿心滾熱,又將它們傳給林靜,林靜反反復復看著,一邊拿手絹去揩眼睛:“吉人天相!”她說了4個字后,隔半晌又接著說道:“過些天我重新給你結一頂吧,只不過,這回帽子上的鶴不再立了,是飛的,我看你們的翅膀都還不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