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春元

畫了個圈

那年合作化，子午鎮(zhèn)的農(nóng)民都入社，只有白勝不入社。村里的領(lǐng)導(dǎo)去動員，他不入；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去動員，他也不入。

因為白勝一個人不入社，子午鎮(zhèn)就沒有完成合作化任務(wù)，就不好向縣上交待，就必須想辦法讓他入社。

如果白勝出身多少有點問題還好說，強制就成。偏偏白勝三代貧農(nóng)，出身不錯。白勝不光出身不錯，戰(zhàn)爭年代還救過一個“八路”的命！這個“八路”叫劉大勇，現(xiàn)今在本地區(qū)任專員！

你看看，這事軟的不行，硬的又不敢，領(lǐng)導(dǎo)們犯了難。

說來也巧，領(lǐng)導(dǎo)們正在為難的時候，專員劉大勇視察工作來到了子午鎮(zhèn)。趁這空，子午鎮(zhèn)領(lǐng)導(dǎo)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說了白勝不入社的事。

劉大勇笑了笑說，我正想去看看他呢，順便囑咐一聲就是了。

提起劉專員劉大勇，子午鎮(zhèn)的人們沒有不知道的；提起白勝救過劉大勇劉專員的命，子午鎮(zhèn)的人們更是沒有不知道的。

劉大勇當(dāng)年在子午鎮(zhèn)一帶打鬼子時不叫劉專員，叫劉司令。

其實劉大勇劉司令的隊伍比胡傳魁胡司令的隊伍大不到哪里去。胡傳魁胡司令的隊伍號稱十來個人七八條槍；劉大勇劉司令的隊伍往大處說也不過是正規(guī)編制的一兩個排的人。

說穿了，劉大勇的隊伍其實是八路軍的一支地方游擊隊！劉大勇應(yīng)該稱隊長的。叫司令是鄉(xiāng)親們尊稱他。他也樂意這稱呼，這稱呼聽起來受用、威風(fēng)。

“管他隊長還是司令，能打鬼子叫啥都行；不能打鬼子，狗屁不是！”劉大勇給戰(zhàn)士講話經(jīng)常這么說。

劉大勇的隊伍打起仗來確實不含糊——炸碉堡、端炮樓、打伏擊、殺漢奸……個頂個往死里拼。

劉大勇的隊伍在這一帶打出了威風(fēng)。這便成了鬼子的肉中刺眼中釘。

說起白勝救劉大勇的故事，傳得很神，版本很多。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的時候，筆者采訪了離休閑居的劉大勇，才糾正了謬誤，還原了故事的真實面目。

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陣陣槍聲響過后，負了傷的劉大勇再也跑不動了的時候，倒在了白勝的家門口。也該劉大勇命大，白勝出來解手，聽到門前有呻吟聲，劉大勇因此而得救。

也幸虧白勝認識劉大勇。劉大勇來子午鎮(zhèn)宣傳抗日、組織隊伍時，白勝見過他。

白勝當(dāng)時沒有跟著劉大勇去打鬼子，一是覺悟不高，二是白勝是白家獨苗一根，長年臥病的父親需要照料，所以沒有跟著劉大勇去打鬼子。

白勝認出倒在門前的軍人是劉大勇的時候，鬼子和漢奸已經(jīng)追到了子午鎮(zhèn)的大街上。

大半個時辰的工夫，鬼子和漢奸們先后沖進了白勝家里。

當(dāng)時白勝家只有三間草屋和一間廚房，搜查一個人并不困難。

一只盛糧食的大甕一槍托子搗碎了，一個盛衣物的破柜子，一刺刀穿透了……旮旮旯旯里里外外砸了個遍搜了個遍就剩下那三間草房的最后一間的時候，白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們當(dāng)然不會放過。

一條破門簾擋不住什么。端著上了刺刀的槍猛地一挑，那門簾就落在了地上。

此時天已大亮。見到的是一盤土炕。土炕上一床露著爛棉絮的破被子，破被子底下蓋著一個人！

一個鬼子端著刺刀“嗨”一聲，刺刀一閃，那床破被子呼地就挑開了。

被子底下卷縮著白勝的老父親！

白勝的老父親臥床已經(jīng)三年了。老父親氣喘咻咻，奄奄一息，命懸一線的形骸令人異常驚懼。

鬼子很失望。隨著鬼子很失望的一瞬間，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這股惡臭立時彌漫了整個房間。原來老父親渾身沾滿了污穢不堪令人作嘔的屎和尿！

鬼子們不知道老人生的什么病，非常惶恐地掩起鼻子退出房間，然后返身蜂擁而去……

其實，劉大勇就藏在老父親身子底下的炕洞里！

第二天子午鎮(zhèn)大街小巷貼滿了捉拿劉大勇的懸賞布告。捉活的一萬大洋，逮死的五千大洋——劉大勇當(dāng)時很值錢的。

劉大勇在白勝家調(diào)養(yǎng)了半個月。這半個月只要白勝家還有一碗飯，就先讓劉大勇吃飽。

也是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已經(jīng)康復(fù)的劉大勇離開了白勝家。

臨行，劉大勇在老爺子炕前磕了一個頭，回身跟白勝只說了一句話：“只要我活著，我會報答你的！”

劉大勇還真是活到了這一天。

這一天劉大勇來到了白勝家。白勝的父親早已亡故。劉大勇先到老父親墳上燒了紙錢磕了頭，然后告訴白勝說，解放了，我劉大勇不當(dāng)司令了，當(dāng)縣長了，說吧，有什么困難，需要解決的，吭一聲。

白勝撓了撓頭皮，想了半天，還真說了一件需要解決的事情，他說，“今年倒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就是地里缺肥；地里缺肥，雨水再趕趟，也不多打糧食！”

想不到這話說過沒兩天，就有拉著大糞的八輛馬車，來到了白勝那三畝地的地頭上。

白勝一見就驚喜地跳了起來——這是城糞呀，是城里人拉的屎曬的大糞干呀，特壯地了。很貴的呀，一斗高粱米，換不了幾十斤呢——白勝跟鄉(xiāng)親們這么說。

這一年白勝那三畝地還真豐收了。豐收了，就去還劉大勇買大糞的錢。

劉大勇一拍胸脯說：我是誰？一縣之長呀！我一句話，什么事辦不到？沒花錢！不用說幾車大糞，再金貴的東西，一句話……

這話說過不久。便露餡了。是劉大勇的通信員小王說破的。小王說劉縣長給你買了八車大糞，一家人吃飯，啃了半年疙瘩咸菜呢……

這以后白勝再也不在劉大勇面前提要求了。

后來劉大勇劉縣長到地區(qū)當(dāng)專員了，這回因了入社的事，劉大勇劉專員來到了白勝家里。

劉專員本來就沒有官架子 （那時的領(lǐng)導(dǎo)都沒有官架子），見到白勝后更沒有官架子了。兩人像親兄熱弟一樣盤腿坐在炕頭上張家長李家短地說了好長時間話，才把話題扯到入社的事兒上。

劉專員說：“鎮(zhèn)上那些農(nóng)戶都入了呢，光剩下你了，入吧！”

白勝說：“別的事你說啥俺聽啥；這件事，俺是誰的話都不聽?！?/p>

劉專員說：“說這么堅決干啥？原來俺還尋思你一定起帶頭作用著呢，想不到……還是入了吧，我不誤你。”

白勝光抽煙，不吱聲。

劉專員又說：“合作化是奔社會主義的金光大道呢，早晚的事，為啥不早入？再說，你不入，我臉上也無光呢。”

白勝依然默頭抽煙，就是不吱聲。

劉專員本來以為叫他入，他就答應(yīng)的，想不到竟是這么頑固。要知道他的話，縣長聽了都得當(dāng)命令執(zhí)行呀。但是劉專員還是耐下心來給他講前途講政策，講入社的好處和必要性……白勝聽著聽著，把頭低下去，一袋煙接一袋煙地狠著抽，就是不說一句話。

劉大勇不是當(dāng)年被白勝藏在炕洞里養(yǎng)傷的那個劉大勇了，現(xiàn)在是大干部了，能來白勝家里坐一會兒，就很難得了，這就耽誤了他許多寶貴時間了。他確實很忙的。劉大勇劉專員見白勝不說一句話，有些沉不住氣了，就板起面孔站起來，沒好氣地大聲說：“你說話呀，入還是不入！不入，講出個道理來，咱也長長見識！”

白勝從來沒有見他這樣對自己說過話，抬眼看了看他，沒好氣地說：“大道理俺不懂，俺這人認死理——一些人好吃懶做，自己的地都種不好，還能為大伙出力？不都成了懶漢才怪呢！我怕把地種瞎了……”白勝說完這話也站起來，已經(jīng)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了。

“那就等著瞧吧，事實會說服你的！”劉專員撂下這話，回頭就走。

白勝就沖他后背喊一聲——這事長不了！

為入社的事，兩人竟然不歡而散。

這次不歡而散，成就了白勝在子午鎮(zhèn)獨一無二的單干戶。

沒有人再去做工作了。地區(qū)劉專員親自動員，都不成，誰還能做得通。

子午鎮(zhèn)有個叫白勝的單干戶，從此出了名。

單干戶白勝勤勤懇懇種自己那地，得空做點小生意，日子過得很滋潤。

滋潤的日子過了四五年，中國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這件事情是鬧饑荒，子午鎮(zhèn)的人們都挨餓，只有單干戶白勝不挨餓。白勝不但不挨餓，還把囤積的余糧救濟了挨餓的鄉(xiāng)親們……

這話說著又過了四五年，中國又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這件事情是鬧“文革”。“文革”一鬧白勝災(zāi)難臨頭了。那地被沒收了不說，還游街批斗吊打非刑……白勝再也忍受不了的時候，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攜家眷逃跑了。

都知道白勝的岳父家在東北，就議論這人肯定逃?xùn)|北去了。開始時，有人還說要徹底消滅資本主義，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就得把他捉回來，捉回來跟那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劉專員一塊批斗。說歸說，大家窮得買斤鹽都得拿雞蛋去換，誰拿錢出這個差？逃就逃了吧，早晚你可得回來?；貋碓俑阈∽铀阗~！

白勝這一逃，竟是十多年。

十多年后的某一天，子午鎮(zhèn)的村民們家家戶戶在分地！名頭叫包產(chǎn)到戶或叫責(zé)任承包。反正不再集體了，不再合作了，又回到原來了。

這個時候白勝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

回來聽說劉大勇離休后在子午鎮(zhèn)安了家，便來到了劉大勇家里。

生死之交呀，兩個人有說不夠的話。

那個親呀，一日三餐，吃大肉喝茅臺，一住就是半個月。

說了半個月的話，誰也沒有觸及那個敏感的話題。白勝要走了，劉大勇才說：“怎么被你言中了呢！”

白勝說：“后來我也后悔過，怎么就沒給你留個臉面呢?！?/p>

劉大勇說：“你知道不？當(dāng)時我生了好大的氣呀！氣的是你沒文化見識短！”

白勝說：“我只覺得那地成了集體的，就誰也不上急不出力了，我才覺著長不了……”

劉大勇再無語。只是用食指沾著茶水在桌面上畫了個圓圈，便起身送客了。

一個啞語。白勝一直沒有想明白。

從劉大勇家里出來，便來到原來自己那地里。抓起一把土，在掌心里搓了搓，放鼻子底下嗅了嗅，自語道，得養(yǎng)好幾年，才有好收成！不過，他沒有要自己那地，也沒能承包隊里的地，像是為了證明什么，只是到處走一走，看一看，還要回去的。他跟鄉(xiāng)親們說，東北那地方比這里承包得早，他在長白山老林里種人參呢，兩大畝，值老鼻子錢了……

有個小學(xué)生就向老人們打聽他是誰。

老人們說是白勝。

小學(xué)生問白勝是誰。

老人們說白勝是單干戶。

小學(xué)生仍不解，就回去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想不到詞典上還真有“單干戶”這詞條。是這么解釋的：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期不參加互助組和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農(nóng)戶……

小學(xué)生就尋思，看來這個叫單干戶的白勝真了不起，不然，能上詞典？

靈 芝

靈芝是在二十歲那年，嫁給十三歲的王平的。

王平是獨子，家有五十畝良田，這在子午鎮(zhèn)算是不小的財主了。因為王平的父親去世了，母親又得了不治之癥，大夫告訴她最多不過兩年陽壽時，這才急忙為兒子辦了這樁婚事。顯然為了把靈芝娶進來，撐持王家這份家業(yè)的。

大夫診斷得不錯，靈芝嫁過來的第二年，婆婆便去世了。

靈芝是貧苦人家出身——給人家當(dāng)大媳婦的多是貧苦人家出身——能吃苦耐勞，品行端正，雖然模樣不算俊俏，卻聰明伶俐……這些都是婆婆非常看中的。婆婆去世前便把兒子王平和這個家托付給了她。婆婆說：你公爹是兄弟三個，平均分了祖上留下的家業(yè)的，到后來只有你公爹把家業(yè)維持住了。其他弟兄有的懶有的饞有的賭有的嫖，都把日子過瞎了。本來就嫉妒，你公爹一去世，就想把我們孤兒寡母逼走，好貝青受這份家業(yè)的。婆婆心強，定要爭口氣給他們看看。好歹熬過了你公爹走了之后的這幾年，誰承想心強命不強，得了這病……我再走了，剩下個小兒郎，他們有熱鬧瞧了……為給平兒找媳婦，四周八鄉(xiāng)的閨女都訪遍了；婆婆一見你，就看中了你……這個家，今后就指望你了……

靈芝來到的第一年，人們便佩服婆婆好眼力，給王家娶了個能媳婦。

靈芝來到的這一年是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家家戶戶的小麥都豐收在望。靈芝家小麥種了二十畝，長勢尤為喜人。遍野小麥眼見黃梢了，幾個毒日頭之后，家家戶戶開鐮收割了。常言道“爭秋奪麥”，靈芝早命長工雙喜雇下了十幾個短工，但等開鐮。割倒的小麥拉到場院里，便馬上打場、脫粒、曬麥，一刻都不能耽擱?！疤煊胁粶y風(fēng)云”、“收到囤里才是糧”——這是農(nóng)民們掛在心尖上的話。這一天赤日炎炎，正是曬麥的好天氣。子午鎮(zhèn)農(nóng)人們都喜氣洋洋。因為再曬這一個日頭，麥子就收囤里了……

許多年以后的子午鎮(zhèn)的人們，都沒有忘記這一天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和那場暴風(fēng)雨給靈芝帶來的傳奇似的聲譽。

誰都沒有準備。瓢潑大雨說來就來。場院里，男女老幼一個個落湯雞似的只有在水里撈麥。還能撈多少？眼見一場金燦燦的麥粒被水沖走，許多人已經(jīng)在哭天搶地了……

暴雨來了，開始靈芝也慌張。二十畝地的麥子全在這場院里，怎能不慌張？眼見一年的收成馬上就要泡湯了，靈芝站在場院中央四周望了望，望著望著，猛地一機靈，撂下手中的簸箕向領(lǐng)著短工們忙亂著的三喜喊道：“這麥子不要了，開個口子，讓它淌灣里吧！”

雙喜瞪著眼看著靈芝大聲說：“啥？淌灣里？收一點是一點，淌灣里不就全瞎了！”

靈芝生氣了：“叫你開口子你就開口子！都淌灣里，一點不剩地淌灣里！”

靈芝家的場院左邊是條路，右邊是個灣。那場院朝路的這邊地勢高，朝灣的那邊地勢低；朝灣的那邊一旦掘開，一場院麥子轉(zhuǎn)眼間便一粒不剩地全被沖灣里了……

這雨就像為淋這麥子到來的。一會兒便雨過天晴。人們只有望著一片狼藉的場院嚎啕了。只有靈芝若無其事。正是割了麥子種豆子的好時節(jié)——這雨來得及時呢！

眼見地里的豆子出苗了，抽葉了，開花了……秋天到了。這里的秋天是旱季，灣里的水滲下去了，露出了一灣長了綠毛的霉麥子。靈芝便去請了一位師傅來。師傅抓起一把霉了的麥子放鼻子底下聞了聞，說了聲：“正是做大曲的好胚料！”

二十畝麥子不但沒瞎了，還發(fā)了財！婆婆便恍然。她知道靈芝娘家老輩里是開曲坊的，山東地界上的釀酒作坊，都用她家的曲！后來她家遭了兵禍，才敗落了……靈芝如此機靈，婆婆自然很喜歡。這一年，婆婆是在滿心歡喜中，離開人世的。

婆婆走了，空落落的一個大宅子里，就剩下還不懂事的小丈夫王平，再就是王平的奶娘劉媽媽和長工三喜子。因為王平是劉媽媽帶大的，結(jié)婚后他還是離不開劉媽媽。劉媽媽說，明年他就要到城里上學(xué)了，當(dāng)年跟太太說定的，平兒進城上學(xué)后，她就回老家。劉媽媽既是王平的奶娘又是家里的傭人，燒火做飯，漿漿洗洗，喂養(yǎng)牲畜，哪一樣也舍不得她。舍不得歸舍不得，轉(zhuǎn)過年王平考上了城里的中學(xué)堂了，劉媽媽也要回老家養(yǎng)老了。因為是婆婆在世時答應(yīng)的，靈芝不便挽留她。

劉媽媽臨走告訴靈芝說，我走了，家里還有三喜呢。只要三喜在，什么營生也誤不了的。三喜是孤兒，十六歲來王家干活至今已有十年了。還沒見過像他那樣厚道的人，少言寡語的，成天只知道干活。太太在世時都拿他當(dāng)兒子呢……靈芝這才想起嫁過來快兩年了，這三喜都沒主動跟自己說過話和正眼看過自己。成天只知道一住不住地干活。家里共有五十畝地，出租了三十畝，剩下二十畝，全靠三喜一個人打理著。二十畝地的耕種和收割一個人自然干不過來，多數(shù)時候是雇短工，雇短工他更忙。不光自己領(lǐng)著干，還要指揮別人干……

有三喜這么個長工，靈芝自然省了不少心。省心歸省心，靈芝畢竟是窮人家出來的，吃苦受累的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三喜反而覺著幫了他的忙……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

時間久了，靈芝便尋思，三喜雖然既忠厚又老實，畢竟是個強健壯碩的大男人，偌大的一個大宅子里就住著他們倆，萬一生出什么枝節(jié)來，就不好收拾了。恰巧就在靈芝犯心思的節(jié)骨眼上，眼前出現(xiàn)的一幕，讓她措手不及。

燥熱的秋天，莊戶人家再忙也要午睡的。這天早晨，三喜起得早，活不累，午覺睡得沉，下午兩三點了，還沒起床。短工們都在場院里等他領(lǐng)著下地干活呢，靈芝覺得應(yīng)該叫醒他。就在靈芝推開三喜睡覺的房門時，看到的是三喜仰躺著的赤條條的光身子，胯間那具陽物，正雄姿勃發(fā)地挺立著……

驀然間，靈芝驚呆了。嫁到王家來，還沒過回真正夫妻生活的靈芝，頓覺心性亂了。她竟然想跨過腳下那道門檻去。狠狠心不顧一切地跨過去！跨過去，僅僅一步之遙；一步之遙，天翻地覆。她又猶豫了。她終于沒有跨過那道門檻。她雙手捂著狂跳的心，悄悄退了出去。其實，只是一瞬間。一瞬間她感覺過了許多年。

靈芝回到自己屋里，倒頭便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陽出來，便把三喜叫到面前，她說你坐下，挨我近著點，有話和你說。三喜說聽著了。靈芝說十里外的蘭家崖那五畝地送你種了，不收租子。再給你三百塊洋錢，蓋間屋，娶個媳婦，過自己的日子去吧……

打發(fā)走了三喜，靈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馬上雇了一個傭人。傭人也姓劉，五十多歲，也叫他劉媽媽。又雇了一個長工。長工是婆婆娘家的一個遠親，也是五十多歲，姓于，一臉黑麻子，都叫他于麻子。靈芝管他叫于叔。在這之前，街面上已經(jīng)有些無聊的人，對王家想當(dāng)然地生出些閑話，靈芝這一舉措，又讓人們刮目相看了。

這話說著，已是到王家第五個年頭了，靈芝二十五歲了，王平也十八歲了。日子雖然過得平平穩(wěn)穩(wěn)，遺憾的是靈芝至今沒懷孩子。靈芝知道沒懷孩子的原因。靈芝嫁過來，小丈夫就不愿搭理她，夜晚一直跟著劉媽睡，尋思著歲數(shù)大點就好了，想不到長大了，上中學(xué)堂了，竟然對靈芝更冷淡。這年清明節(jié)，王平領(lǐng)著一幫同學(xué)下鄉(xiāng)來踏青。同學(xué)中有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學(xué)生，上身白褂子，下身藍裙子，留著齊耳短頭發(fā)，嘰嘰喳喳總是圍著王平轉(zhuǎn)?？吹贸觯跗綄λ彩呛苡H熱。后來王平經(jīng)常單獨領(lǐng)著這位女同學(xué)來家里，一住兩三天。靈芝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來得勤了，靈芝往往拿臉色給他倆看，他倆根本不在乎。有一次倆人竟然睡到一塊去，靈芝自然惱怒了，指著那個女學(xué)生說話了：“睡覺在外頭睡，別在我家里！”王平馬上回話道：“你不過是我媽給我找了個辦飯的，怎么成了你家？不愿在我家待了，你可以走嘛！”

聽了這話靈芝心頭一愣怔——自己年復(fù)一年地在這個家里日夜操勞，已經(jīng)是一個面黑皮糙的村婦了，人家卻已長成一個豆芽菜似的白面書生。想想當(dāng)年父母不該貪圖他家富有答應(yīng)嫁給他，這會兒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王平說的對，這個家是他的，他若攆你走，你還真得走！沒有給你做主的。靈芝看了一眼那位如花似玉的女學(xué)生，已是無話可說了。

靈芝想了一天又一夜，斷然決定離開這個家，成全他們倆。

靈芝離開這個家的時間是民國三十二年初夏時節(jié)。五年以后子午鎮(zhèn)進行土改。鎮(zhèn)上的地主分子游街來到了蘭家崖。鑼鼓聲、口號聲、聲聲傳到了靈芝的耳朵里。靈芝便抱著孩子走出柴門看熱鬧。見到王平頭戴紙糊的高帽子從靈芝面前走過時，靈芝流下了兩行淚，回頭告訴丈夫三喜說：幾年不見，王平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