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本畫冊,日子便是每個畫頁,一日一日地去,又一日一日地來。
某一個日子,我突然停住了,我發(fā)現(xiàn),過去的路,母親一直陪著,以后的路,母親還能陪嗎?她可是八十三歲的高齡,且多病纏身。
一時,我不知所措,一種恐懼襲上心頭。我怕了,怕沒有母親的日子該是如何。
我今年剛滿五十歲,母親大我三十三歲。往前推三十三年,那時我十七歲,剛剛上了中專。巧的是,母親十七歲出嫁,到現(xiàn)在走完了兩個三十三年。處在這樣一個人生的驛站,我的心突然沉重而又急迫,一有時間,就陪母親,聽她講過去的事情,看她眼角溢出的笑紋,并極力地把這些牢牢記住。
一
還是我五六歲的時候。
那個夜晚,人山人海。我們隊上正在播放電影《賣花姑娘》。依稀記得,我站在木凳上,母親在旁扶著我。銀幕上一個姑娘,提著花籃,走下山。突然,我的左大腿根,酸痛。一陣嘶啞慘叫,嚇壞了母親。母親急急抱回我,和父親連夜找大夫。查來查去,什么也沒查出,但酸痛不減。一家人慌了。父親是生產(chǎn)隊支書,天天操著隊里的心。母親在家管著八個孩子(九個孩子,大姐出嫁了)和爺爺?shù)某院壤?。那幾天,母親把這些全扔給了爺爺和哥哥姐姐,帶著我四處找大夫。模糊記得,母親騎著毛驢,抱著我,去了十幾公里遠的公社衛(wèi)生所,去了翻好幾個山梁的水磨溝衛(wèi)生所,乘我們隊的拖拉機(駕駛室只駕駛員一個座位,母親抱著我只能擠在邊上的扶手上),顛簸了三天,去了奇臺縣醫(yī)院,但還是沒個結果。后來確診是風濕。到現(xiàn)在,幾十年了,還時有微疼。母親常常掛念,遇到天陰或我外出或我頭疼腦熱,總要提醒我多注意,穿厚一點。好像有了依賴性,每每聽到母親的聲音,便不疼了。
二
在我的心中,母親就是天,把我們緊緊“包住”,啥時都在,又啥都能。親戚朋友家人包括我都認為,母親若上個學,識個字,不得了。母親有幾樣“絕活”:茶飯、針線、做花盤(人死后的祭品)、“發(fā)言”,在我的成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從小到大,我就覺得母親做的飯香,尤其炒洋芋菜、炒咸菜切刀子、雞肉摻大肉燜餅子、蒸油塔子。那是誰吃了誰夸。洋芋菜的特點是油少、肉少或無肉,越吃越香。我一直想母親為什么能炒出這樣的菜,后來琢磨出,那是窮逼的,因油、肉少,只能在“烹調(diào)”上下功夫。我兒子最喜歡奶奶的這個菜了,大學放假,準備回家,還遠在千里就打電話,要奶奶炒好洋芋菜等他。他也怕某一天再吃不到奶奶的洋芋菜了,怎么辦?回來后,他跟奶奶一步一步地學,并試著做了幾次,“形”有了,“神”卻無,無奈地望著奶奶直嘆氣。炒咸菜切刀子,用燣(lán)的肉炒咸菜,把面和得稍硬一些,直接切片下鍋,非常簡單的“快餐”,經(jīng)母親做出來,竟讓人一輩子忘不掉。雞肉摻大肉燜餅子,那是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才能吃的。父親大小是個領導,時不時帶個朋友來,母親精心做得燜餅子,會長足了父親的面子。
小時候,我們在外受一些尊重,是仰仗著父親的為人??筛赣H的這些,又是誰給的呢?這些事,隨我們長大,心里慢慢明白。
1980年夏天,我們家蓋了新房,立木那天,母親專做了拿手的油塔子,全隊人都來了。那天我們?nèi)胰嗣牧耍仫L光。母親的油塔子,一籠又一籠,那場面,那情景,是母親親自“導演”的精彩一幕。
母親的影響力從我家走出,成了我們隊,乃至鄰近幾個隊學習的榜樣,他們模仿母親的做法,竟也形成大差不差的統(tǒng)一風格。外人??滟潱瑡D女們就愛說:跟“王支書家”學的。直到二十年后,我回家鄉(xiāng)當領導,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阿姨,還愛說“跟王支書家學的”。有了母親的“經(jīng)營”,我們姊妹們感到生活特有勁,雖然我們家境也好不到哪兒,但信心十足,我們自豪有這樣一個母親。
說到針線,那是母親最拿手的。她好像很有天賦,無師自通,且充滿想象力、創(chuàng)新性。從小孩穿的、圍的、戴的、裹的,到男人的鞋、衣服、褲子、帽子,女人的裙子、袍子,到棉的、單的、厚的、蓋的、鋪的,你只要說啥樣,她就能給你做出。剛上學時,我穿了件新衣服,一路上遇見了四五個阿姨,她們的夸贊幾乎一致:呀!王支書家,真巧!其實那是母親用幾件舊衣服拼湊的,那些樣式,誰知道她怎么想出的。三姐的一件裙子,也是母親這樣湊的,竟成了大家追逐的“風尚”。
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常常來人找母親裁剪。她們和母親閑聊半天后,愉快地拿著東西走了。母親接著忙自己的活。不大會兒,又來一個,又是半天。幾個姐姐常抱怨:“盡給人家撈毛(無償干活)?!蹦赣H回答經(jīng)常就那句:“人家來了嘛!”
這還不夠。母親愛回娘家(二十公里遠),且一去好幾天。二姐最愛嘮叨:“就不回來了,家里的事那么多?!蹦赣H說:“外爺外奶的衣服還沒縫好,那些鄰居好友都找上來,你能說不做嗎?”二姐無奈,發(fā)個牢騷:“誰讓你那么能呢!”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接近六十的母親和她心愛的蜜蜂牌縫紉機,漸漸閑下來。原因一是母親上了歲數(shù),二是穿穿戴戴漸漸不縫了,買現(xiàn)成的。忙慣了的母親哪能閑著。她開始做鞋墊、拖鞋、坐墊等,給兒女及孫子們侄孫子們甚至鄰居們的一百多號人,挨個兒做。鞋墊上,鞋幫上,有她自畫自繡的各種花鳥。每人一雙、兩雙、三雙。做完了家人,做親友。凡拿到的人都夸贊幾句。母親聽到這些,上卷的下巴隨雙頰一同展開,咯咯地笑成了花。
母親到近八十歲的時候,還能穿針引線。你看她精心做的東西:小孩衣褲、小孩鞋、睡袋子、大小繡球、蝴蝶結、香袋子等,好多種。材料也不知是從哪兒弄得。做工精細,搭配合理,一看鄉(xiāng)土氣味就很濃。尤其小孩“五毒”夾夾子,背面蛇、蝎、蟲、蜘、蟑,被母親繡成五種顏色,圍成一個圈,中間是個大紅花,模樣奇特,形態(tài)逼真。按母親的說法,穿上“五毒”夾夾子,可以辟邪趨正,保證小孩健康成長。母親用了好多精力,悄悄地做,等到春節(jié)聚會,她一個一個地給,還送上她想好了的寄語。大概的分法:每個孫子(孫女),不管有無重孫,都給一套;繡球是每個家庭一個,寓意和和美美,圓圓滿滿;每個開車的一副,寓意安安全全,健健康康。母親說:“一輩子沒給你們什么,就留個念想吧!”這話聽了讓人酸酸的。
花盤,有些人不知,它是人死了的祭品。去祭奠的時候,把花盤獻上。據(jù)說,這是實親(近親)才做的。我們那兒有個風俗,出殯前,要把所有的花盤拿出,集體祭奠。其實就是個花盤“展示會”。哎呀,那真叫個精彩,白白的饅頭上,有面捏的蛇、猴子、雄雞、奔馬、牡丹、菊花、喇叭花等等,各種顏色表現(xiàn)出不同的神態(tài),生機勃勃,栩栩如生。每個花盤就是一件藝術品。大家圍在一起,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總會對一些精彩的花盤,贊賞不已。母親最愛這個場面的出現(xiàn),因為她做的花盤,“點贊率”最高。
我非常清楚母親做花盤的過程。誰家親人不在了,就來找母親“幫個忙”。母親如果有時間會欣然接受的。一下午就要把饃饃蒸好(饃饃要求皮緊、細、白、柔,決不能裂口),同時備好面泥、顏料和一些工具。夜幕降臨,油燈初亮,母親和她的幫手(誰家的誰來幫),圍坐在炕桌邊,開始她們的精心“創(chuàng)作”。我們這些小孩,會饒有興趣地“幫”她們,捏個雞呀狗呀的,但常常被母親毀了重來,或者罵一句:去吧睡覺去,別搗亂!這樣幾次三番,我們也累了,呼呼地睡去了。第二天醒來,就會看到色彩清麗的四副(一般四副一套)花盤,在盆子里端正地放著。母親她們什么時候睡的,已不知。這個工藝,其實就是泥人藝術,母親憑自己的悟性,堪稱“民間花盤藝人”。我對書法、繪畫等藝術感興趣,骨子里還是母親帶的。
發(fā)言和母親有關系嗎?有。母親一般在三種時候發(fā)言,一是慶祝的時候,二是安慰的時候,三是不平的時候。尤其不平的時候,她敢于站出來實話實說。那年父親被拉出批斗,理由是思想上有資產(chǎn)階級傾向,要父親坦白“認錯”。父親堅決不從,但也有口莫辯。在一次社員大會上,母親站出來說話了:“我覺得我老漢和隊上的領導,都是對的。隊上搞個副業(yè)都是允許的。他們天天不回家,不顧家,就為隊上著想,難道大家沒看到嗎?”她的話里,不僅為父親,還為其他幾個領導。當時全隊的社員都呆住了。還有一種時候,不便于為人道,就是專給父親“發(fā)言”。母親其實是父親的智囊。父親當領導,為人正派,心地善良,做事公道,可遇到復雜問題,母親就是他的“軍師”。外面悄悄說父親“妻管嚴”,父親不以為然,母親“我行我素”。好像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潛能,母親特別愛發(fā)言,而且越老越愛說,說的話中還含有讓人深思的“哲理”。那年王家大聚會,母親就有一段:“這次聚會,為了我們,更為了你們,你們不要忘了根,要干好自己的事,也要干好大家的事……”親戚們都夸贊,說母親有見識,底氣足。其實我們清楚,母親的底氣來自哪里。
三
母親的底氣其實來自她的兒女。
母親的娘家,家境要好些,母親算是“大家閨女”。十七歲嫁過來時,家里又窮又要當家。幸虧母親是個靈光人,針線茶飯,謀劃過日,像是天生的。當時爺爺帶著二十歲的父親,和十二歲的姑姑十四歲的二姑媽(大姑媽已出嫁)。一家人不容易等到母親來。一進門,全家的里里外外全給了她。母親說,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哪能承受得了這些。
結婚不出三個月,結婚時給的金戒指、金耳環(huán)、金項鏈,大姑爹來要了。母親才知這些都是借的。要來了,能不還嗎?母親統(tǒng)統(tǒng)給了:都已經(jīng)這樣,賴著有啥意思,以后會有的。母親氣得直瞪父親,父親嘿嘿笑兩聲,無話了。這事母親說了一輩子,父親也嘿嘿了一輩子。后來,我和四姐圓了母親的夢,父親也借機說了句:補上了吧!母親頂了句:能一樣嗎?母親也確實喜歡,自戴上再沒取下過。
自小就沒母親的姑姑和二姑媽,母親來了,她倆就像有了“娘”,事事處處聽“娘”的。母親帶上她倆做針線、學做飯,直到把她們出嫁了。姑姑和二姑媽以后經(jīng)常說,是嫂子教會她們干這干那,嫂子就是她們的“親娘”。2018年5月16日,姑姑因病去世了。母親一晚上沒睡著。她說,比我小,還先走了,你姑姑前面享了點福,后面吃了不少苦??!母親悲傷中有深深的自責,好像姑姑的命運是因她造成的。
母親連續(xù)生了兩個孩子都夭折了。外爺心疼女兒,就把大舅一歲半的二女兒,抱了過來(大姐)。一年后,母親又生了(二姐)。這次“成功”了。外爺給起的名字,叫“扣定子”。近兩年后,生了大哥(家蛋子,意思是家里的寶貝蛋兒),之后每隔兩到三年,生了三姐(引弟子,意思是再生個弟弟)、四姐(改過子,意思是怎么還不是弟弟,要改過來)、五姐(箱子,意思是好了就這樣了)。生完五姐后,開始提倡計劃生育,父親是領導,得做表率。母親也不迫切要“弟弟”了,隨天意,讓生了就生,不讓生了就“做”了。誰知,那時計劃生育,光提倡,不執(zhí)行,就誕生了我,竟然是男孩,一家人高興的,就取名“八求子”(意思是農(nóng)歷臘八出生的求蛋子)。母親一高興就再生,是弟弟(取名柱子,意思是又一個頂梁的)。再生,是個女兒(取名見花,意思是又見到女兒了)。生完見花,母親三十八歲,已步入中年。
到我懂事時,大姐已出嫁。我們家一直十一口人。吃飯時,圍著一個大方桌,大的讓著小的,小的吃過了還不離桌,大的不與小的爭,常常端著碗在一邊吃。但我們?nèi)康米屩鵂敔敽透赣H,這是母親的要求。爺爺吃完回屋去,父親吃完,就到了隊上上班。一頓飯,從做到吃過,吵吵嚷嚷,叮鈴哐啷,好不熱鬧。母親說,為吃飯吵架的事,“頗煩”了幾十年,等到安靜了,你們都長大了,自己倒有點不適應。
想想這情景,母親也就夠難腸的。結過婚后,做飯、針線、生孩子三件大事,纏得母親連門都沒能出過幾次。母親心臟不好,加上各種小病不斷,再加上家里條件差,那日子每翻過一頁,都覺得異常艱難。母親經(jīng)常上醫(yī)院看病,經(jīng)常聽到她“活不成了”的呻吟,經(jīng)常聽到“看到這些孩子,就硬撐著活吧”的痛楚。稍后些,大姐二姐大哥都長大了,他們?yōu)槟赣H分擔了好多事,再后來,三姐四姐五姐也都可以干點事了。母親總算輕松了些。
大姐十九歲就嫁人了,她婆家條件不錯。二姐十八歲當了民辦教師,大哥十七歲當了大隊通信員,三姐四姐五姐,在學校都是學習尖子。母親喜歡別人夸,這下子子女們爭氣,母親心里喜,自然精神好,找母親裁剪的、做花盤的、繡花的等等,更多了。
1984年7月的一天,弟弟騎自行車,頂著烈日,氣喘吁吁到我家地頭,車子沒放穩(wěn),就高高舉起一封信,“二哥,來了……”正在割麥子的我,聽見是弟弟在喊,但不知是什么。等弟弟走近,打開是昌吉農(nóng)校中專班的錄取通知書時,我全身凝固了,一時不相信這是真的。母親甭提多高興了。入學時,她為我炒了高高的一罐子咸菜,親手一針一線縫制了棉被褥子,并讓大哥去送我。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獨自一人生活,在學校的日子,當蓋上有母親味道的棉被,那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詩句就縈繞耳際,兩行熱淚順耳根,流到脖頸。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在入校兩個月后,我們家一個親戚見了我,問我給家里帶什么話不,我說沒錢了,再沒什么。到后來我才知,母親讓父親把咱家過年宰的豬賣了,給我寄去二百塊錢。我的心就像刀剜一樣難受。那以后,我再苦再累再緊張,沒再要家里一分錢。但母親不,她因為我考了學,身體一下子沒了病,干活更起勁了,十天半月讓人給我?guī)コ缘拇┑?。每看到這些母親親手包裹的東西,淚水就沾濕了眼眶。
2006年11月,我調(diào)家鄉(xiāng)去當領導。當踏上家鄉(xiāng)的小路,撫著陌生又熟悉的土地,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母親的懷抱,母親的輕撫,母親的叮嚀,母親的微笑,母親的身影……在所有的記憶中,最清晰,最繁密,最難抹去。好像母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很久了。
其實,這時的母親,正在縣城我的家中管孫子呢!
四
那天,我回到家,緊緊地抱著母親不放。母親奇怪,問我怎么了,我竟哽咽說不出來。母親用老皺的手指揩去了我眼角的淚,自己的眼里竟?jié)窳?,后破涕為笑說,我還沒老呢,你著什么急!我望著母親,眼里深深印進母親的笑容。
母親五十七歲(父親六十歲)那年,我把他倆接到縣城我的家,算是讓他們過起了“退休”生活。作為一個農(nóng)民,辛苦了大半輩子,讓他們賴以生存的,僅僅就家里十幾畝地承包費。他們怕拖累我們,堅決不來。我是沒打招呼,就去接的。到了縣城果然如母親說的,開銷大。好在姊妹們多,大家都給點,生活也就一天一天過去了。
以往,母親心中有愁,一忍而過。到了縣城,母親常常念叨著大姐的事,四姐的事,弟弟的事,小妹的事,直到都不是事了。她說,都是念叨好的。
大姐小學沒畢業(yè)就輟學了。原因是家里事太多,母親忙不過來,還有就是掙工分的人太少,家里太窮。其實大姐是個很愛學習的人,看到家里情況,她堅決要參加勞動。好多人為大姐托媒說親,母親選了又選。大姐夫是個農(nóng)機能手,人又勤快,在村里大姐的日子過得數(shù)一數(shù)二。兒子長大了,大姐和大姐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大兒子娶了媳婦。大兒子一直心中不悅。他們村是有名的“賭博村”,大兒子一直受其“熏染”。那年,因為欠賭債太多,離家出走,好幾年杳無音信。大姐強忍著心中痛苦,把小孫子帶大??伤纳眢w也累垮了,腰和雙腿已患重疾。母親經(jīng)常打電話,安慰大姐,要她好好照顧自己。可放了電話,她就自責,為什么沒讓大姐上完學,要是上了學,大姐就不會這樣了。
四姐性格要強,通過自己的努力,找上了工作??伤幕橐霾恍摇D悄?,離婚后,四姐變得沉默寡言。母親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常常嘆氣、流淚。我們勸慰,可我們也清楚,娘的心,誰又能怎么呢?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有一個。后來四姐再次成家,母親果然好了。
弟弟中專畢業(yè)后,做起了生意。每次都是生意剛好些,就會遇上些事。幾次三番,弟弟被折騰得精疲力盡。那年,他得了可怕的肝炎,不但花很多錢,而且還要保證時間休息好。弟弟強撐著,生意沒有停,四處找花錢少的中醫(yī)看,還抽出時間自學法律。有一次,我陪母親去了弟弟那兒,弟弟住在一個被油漬熏染的黑黑的屋里,窗臺上,碼著一溜子書,被弟弟翻得黑黢污拉。弟弟蠟黃的臉上,只有眼珠子在動。哪是個屋子,簡直就是個倉庫。母親當時沒什么,回來后大哭了一場。也是弟弟的命好,一年后,弟弟報考了公務員,竟然被錄取上了。漸漸,病也好了。母親也恢復了先前的笑容。
小妹剛結婚時,有點錢,可這些錢被賊惦記了。小妹開起了飯館。鄰居滋事,發(fā)生了斗毆。妹夫不小心失手,惹下麻煩,悄悄走了,在別處開了兩年飯館,還是沒能躲掉。后被罰了兩萬元,算是了結。妹夫和一個內(nèi)地朋友,談了個事,妹夫出資和他合伙買車拉煤(煤礦是他的朋友的)。車還沒買,那朋友就不見了。妹夫被騙了。之后,妹夫借錢買了個小車,開始跑出租,攢了點錢,又開起了飯館。這次可以,他們在租房轉讓時,前面的老板看他們心誠,人好,就無償傳授了他們做椒麻雞和餛飩的秘方。果然不錯,椒麻雞和餛飩迅速贏得了顧客。小妹的生意第一次這樣好過。漸漸好起的生意,讓小妹滋生了往大里干的想法。他們轉讓了一個小區(qū)的一家飯館,兩處同時干。可沒干上幾天,小區(qū)不知什么原因,人越來越少。小妹又遇到了可怕的難題。處理了那個飯館,小妹堅持著她的椒麻雞和餛飩小店,慢慢又恢復了元氣。小妹是我們家最小的,是母親的“心肝肉”,經(jīng)歷的這些磨難,像一把刀,在她年輕的臉上刻上了紋。這些紋,像亂蛇一樣,噬咬著母親的心。
母親的心,有著超大的感知力,緊緊地連在兒女的身上。
五
九個兒女也傳導著母親的心力,成為九個“母親”,帶動著我們家成為一棵茂盛的“大樹”。這棵“樹”,迎風傲立,仰望朝陽,揮灑天空。
2012年春節(jié),我們籌劃了一臺晚會——父親母親結婚六十周年家庭文藝晚會。以每個兒女為單位,每家三個節(jié)目。我們租了木壘縣最大的餐館加演出廳,請了木壘最好的樂隊,點了父母最愛吃的家鄉(xiāng)菜。微醺中,拉開了晚會的序曲。父母穿著酒紅色蛋黃方格細黑邊的唐裝情侶裝,父親戴著大禮帽,母親圍著淡黃綠的圍巾,倆人端坐中心,看上去容光煥發(fā),雍容氣派。弟弟是主持人,母親自然要致個辭,沒想到她那天有點顫,但還是聲音清亮,底氣十足。她說:我們從過去缺吃少穿,一天一天,到了現(xiàn)在想啥有啥,要啥有啥,社會太好了,可惜我們老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希望兒孫們,事業(yè)越來越好,家庭越來越幸?!?/p>
我和愛人合唱了《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當唱到“……母親描摹那大河浩蕩……”我心中積聚了太多的情感,齊齊噴出,頓時淚流滿面,唱不下去了。
一組組節(jié)目將氣氛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
大家將父母圍在中心,留下一組組永久的照片。母親將她長期精心做的繡球,每個成家的一副,沒成家的留著。每家拿著繡球,和父母合影。
這是又一個重要的日子。
母親八十三了,身體漸漸衰弱。母親和父親輪流著住院。我們九個兒女,排成班子,每人十天。任務即陪護好,主要陪著聊天。母親最愛聽以前的事,我們都認真地同母親一起回憶過往的那些平凡的忘不了的日子。
作者簡介
王旭忠,1968年12月生?,F(xiàn)在新疆昌吉州木壘縣史志辦工作。曾任木壘《黑走馬》雜志主編。在《昌吉日報》《回族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