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
這些年,故鄉(xiāng)的許多物與事在我記憶中逐漸模糊了,唯那株黃桷樹的擎天翠綠卻時??M繞于我的夢里,讓我懷想,讓我牽念。
故鄉(xiāng)系文山州一個偏僻又古老的美麗小村莊。改革開放前,鄉(xiāng)親們雖非陶翁筆下那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源人,但絕大多數(shù)人沒見過汽車卻是真真切切的。故鄉(xiāng)的古老,村邊那棵刻滿密密麻麻年輪的黃桷樹足以佐證。據(jù)說,那棵黃桷樹就是祖先遷來定居后才種下的。因了那黃桷樹,故鄉(xiāng)便因此而美麗了。每到春夏,那換上新裝的黃桷樹宛若一把碩大的綠傘為故鄉(xiāng)撐起一方濃蔭,方圓幾里便能目睹它蔥綠的豐姿:近看,像一座郁郁蔥蔥的小山兀自矗立在故鄉(xiāng)的身旁;遠觀,則若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綠云終年籠罩在故鄉(xiāng)的上空。
故鄉(xiāng)沒有青蔥的山,沒有柔媚的河,但僅這棵高大翁郁的黃桷樹便足以裝飾故鄉(xiāng)的風景了。尤其在那赤日炎炎的夏日,這棵巨大的綠色植物賜予的清涼與舒爽更是成了故鄉(xiāng)人的樂園。
是的,那年代,故鄉(xiāng)人最快樂的日子就是夏天了。每年一開春,故鄉(xiāng)人就熱切期盼著夏天的降臨。一到夏天,黃桷樹下那一大片綠蔭便成了男人們吹牛打牌,女人們做針線活話家長里短的最佳場所。那時,村里人口多、田地少,鄉(xiāng)親們一年四季沒有多少活可干。于是夏日的黃桷樹下,男人們粗獷的笑鬧、女人們軟綿的細語,還有樹上悠揚的蟬鳴組合成故鄉(xiāng)特有的“田園交響曲”,常常從早“奏”到晚。在我的記憶中,故鄉(xiāng)人還時常因為玩得興起,談得投機而有意無意地忘了回家去喝那清澈見底的稀粥和面糊糊。每每過后,他們還往往會寬慰地說上一句:“今天少吃一頓,又省了一筒糧食?!敝皇悄切┯行『⒆拥娜思矣刹坏么笕藗兪€,小孩們一旦跑跳得肚皮咕咕叫了就會吵著鬧著要大人去弄吃的,那些糾纏不過的母親也常常會一邊咒著“小討債鬼”一邊戀戀不舍地起身回家去……后來我才知道,那時,故鄉(xiāng)人的口糧常常是一季接不到一季,可不懂事的小屁孩哪管得了那些??!
噢,對了,那時的我也是一個小屁娃。我們那幫小屁娃最喜歡的人就是村里的山爺爺了。夏季里,在濃濃的綠蔭下,我與小伙伴們一個個猴兒似的團團圍在山爺爺身邊,聽他講豬二八,講諸葛亮,講比干挖心,講伍子胥頭懸城門;還講鬼怪,講神仙;也講我們祖輩的故事,講黃桷樹的傳說……山爺爺知道的故事真多。據(jù)說,他以前是一位私塾先生,在村里年紀最大,威望最高,連村支書都憷他三分。我們小屁娃娃也怕他,不為別的,就怕他不給我們講故事。山爺爺給我們講的那些故事雖然年年差不多,但我們卻總是聽不厭,年年都想聽。山爺爺每每講到高興處,他的白胡子白眉毛就會悠悠地顫動;每及這時,我們這幫調(diào)皮的家伙全都會嘻嘻哈哈,逗著打著,滾滿一地……
山爺爺?shù)墓适?,不僅陪伴了我的童年時光,還激發(fā)了我求知的欲望和讀書的興趣。在小學和初中階段,“好學”二字是老師和同學們對我的一致評價。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看到我一屋子的獎狀則是喜憂參半:喜的是養(yǎng)了我這個爭臉又爭氣的兒子,似有“鯉魚躍龍門”的希望;憂的是我們家是中農(nóng),外婆家還是地主,將來要讀高中、大學,我能通過政審那道關(guān)嗎?
非常幸運的是我生逢其時,我初中畢業(yè)是1979年,國家不僅恢復了高考,而且進入改革開放,各項事業(yè)正百廢待舉,通過全縣統(tǒng)一考試,我很順利地拿到了縣城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我小學就在本村讀的,讀初中的公社中學也不過四五里外,每天上學、回家,黃桷樹和山爺爺都是我最親密的伙伴;可自打我到縣城上高中后,故鄉(xiāng)就離我漸行漸遠了,童年的許多物事也漸漸淡出了我的記憶,只是那黃桷樹的影子卻依舊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頭。三十多年了,我始終沒能從故鄉(xiāng)黃桷樹那蒼翠的濃蔭中走出來。
啊,故鄉(xiāng)的黃桷樹,多少次當我從夢中醒來,淚水涮涮滴落枕邊時,我還以為自己是睡在樹下的涼席上,枕著那涼涼的青石板兒;多少個不眠的夏夜,我都暗暗發(fā)誓:明天一定要回去看看你翠綠的身影,去重溫那偎在山爺爺身邊的童年時光。
今天,我總算能夠圓這個多年的夢了。
正是盛夏時節(jié)的下午時分,當我沿著三十多年前從故鄉(xiāng)出來時的那條小路一步步向故鄉(xiāng)靠近時,走著走著,記憶中的小路突然斷了線。“近鄉(xiāng)情更怯。”真應了古人那句話嗎?正當我不知所措四處張望時,忽然看到左前方的稻田里有一位鋤草的老農(nóng)。打聽后才知,是我走錯了路。
“如今哪還有人走那小路喲,看到了嗎?現(xiàn)在人們都走那邊那條寬大的水泥路了——”順著老農(nóng)手指的方向,溝那邊果然有一條在陽光下泛著白光的水泥路橫在半坡上。
哦,難怪腳下的小路雜草叢生……
踩著逼仄的田埂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過去,我終于踏上了平坦的水泥路,心情一下舒暢了許多,腳下也輕快了許多。很快就翻過一道灣,抬頭一望:一團巨大的綠色赫然映入我眼簾。啊,黃桷樹,那多年未見卻又無時無刻不見的黃桷樹!是夢幻,還是現(xiàn)實?頃刻間,我突然有了一種恍兮惚兮的感覺……
“馬娃,是你嗎?”一個陌生的聲音驚醒了我。尋聲望去,從路邊鉆出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
“你——你——你是泉子?”
“還真是你,馬娃,我還以為認錯人了呢!”泉子驚喜地叫道。
泉子是我童年的伙伴之一。他是山爺爺?shù)膶O子,當年因沒考上大學,據(jù)說在家里整整悶了兩個月沒出門,整天鬧著要復讀,可家里實在沒錢供他再上學了。聽到久違的乳名,我倍感親切,卻又百感交集。本想問問泉子如今過得咋樣,又怕……想了想,只好對著故鄉(xiāng)天空那團濃得化不開的綠色發(fā)了聲感慨:“那棵黃桷樹讓我們的家鄉(xiāng)多美??!”
“當然了,”見我提到黃桷樹,泉子一下子興致勃勃起來,“豈止是美,如今還成了我們的搖錢樹哩!”
“搖錢樹?”我不解。
接下來,泉子邊走邊告訴我說,家鄉(xiāng)的這棵黃桷樹早已被列為文物保護了。如今城里人不是都喜歡到鄉(xiāng)下玩嗎,鄉(xiāng)親們便打起了這棵黃桷樹的主意。因為我們村的黃桷樹遠近聞名,好些外地人都想來看看,加上這兩年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政府出資修通了公路,鄉(xiāng)親們便借這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家家戶戶都搞起了農(nóng)家樂,有的還辦起了農(nóng)家賓館,每到周末和節(jié)假日,城里的游客便紛紛來到這里玩,有的還要在這里住上一晚上。于是,城里人的錢也源源不斷地輸送到鄉(xiāng)親們的包里了……
“馬娃,你看,那黃桷樹下還停著那么多的小車呢?”
猛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我與魂牽夢縈中的黃桷樹不足五百米了。夕陽照射在黃桷樹上,那一片片綠葉泛著閃閃發(fā)亮的金光,我的眼有點花了,而更讓我眼花繚亂的是,黃桷樹下那一幢幢白色的小洋樓,小洋樓之間散落著翹檐飛角的亭臺、池塘,池塘邊圍了一些釣魚的城里人。
童年那一排排熟悉的茅屋呢?
正自感嘆,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一步步靠近這熟悉又陌生的院落了,再一抬眼,才發(fā)現(xiàn)那一座座亭臺之間布滿了一張張彩旗,彩旗在晚風中輕輕飛揚,是在歡迎著我這個久未歸鄉(xiāng)的游子嗎?
這時,幾輛小車正魚貫而出迎面向我們駛來,泉子說,這是游人們要回家了。
我問泉子:“不是說,許多游人要在這里住嗎?”
“是啊,可今天是星期天,他們得趕回去明天上班哩,昨天晚上還住了十幾個哩。”
“那他們咋個這么晚才走呢?”
“他們大都要在這里吃了晚飯才回去啊!”
“哦——?”
“我們這里都是最新鮮的綠色食品,城里人都喜歡吃。你看,我剛從地里摘來的菜,”泉子猛然拍了拍腦袋,“哦,糟了,我得快點拿回去,客人還等著吃呢,你看我跟你說話,說著說著差點就忘了……”話還沒說完,泉子的手機嘟嘟嘟急促地響了起來。
“馬娃,對不起,我得快點走,老婆在催了。”說完泉子大踏步走了,邊走邊撂下話來,“馬娃,你這會兒就先好好看看家鄉(xiāng)的變化吧,記住,今晚我給你接風,咱哥倆好好聊聊!”
看著泉子歡快的背影,再凝望著那夜幕下漸漸褪去金色的黃桷樹,一幅嶄新的畫面從我腦海里漸漸顯影了:那是一幅鄉(xiāng)親們與黃桷樹共同繪就的更加美麗生動,更加絢爛多彩的故鄉(xiāng)風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