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一
柴火燃得正旺,火星四濺,噼啪作響。熙熙攘攘擠滿大鐵鍋的白板油,像厚厚的雪線慢慢退去,一大鍋清油漾了出來,方方正正骨牌大小的板油粒子,吱吱叫著,蜷縮得越來越小。
我和妹妹并排坐于木樓梯第八級,我們每次都坐那一級,那個居高臨下觀察鍋里動靜的最佳位置。南方的隆冬,木屋外落著雪,豬殺了有些時日了,板油在陰涼處晾了許久,母親去外祖父家,幫他們熬豬油。若是平日,第一粒雪子落下,我們準(zhǔn)已站在木屋門前的茶山上,翹首等雪來了。
熬豬油卻非平常,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節(jié)日。我們愛的并非豬油,而是熬豬油時那份莊重的感覺。家里備下粗壯的柴火,板油切成塊,母親特別交代:“灶點(diǎn)上火后,不能再亂說話?!笔裁唇衼y說話呢?自然不能說跟豬油相關(guān)的話,問豬油相關(guān)的問題也不行,例如豬油怎么還沒出來,火那么旺豬油會濺起來嗎?這清油,待會兒會變成雪白雪白的豬油?
母親不許我們說這些,仿佛我們的話板油粒能聽懂,它待會兒不肯變白變無瑕了,這樣看來板油是狡黠的。母親還叮囑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靜靜地看著,切不可靠近那個大鍋,這樣最先獎勵你們吃豬油渣。剛熬出豬油的渣最是好吃,松脆噴香,熱乎乎的。一經(jīng)冷卻,不是干硬難嚼,就帶著一股子油膩氣,全然不是這樣的味道了。
為了第一口豬油渣,我們老老實實坐在臺階第八級。豬油的香像淘氣的孩子滿屋子亂撞,已經(jīng)跑到門外去了。遠(yuǎn)遠(yuǎn)望出去,門外雪花正紛飛,前一分鐘我們還跑出去看過雪花,又急急跑回來坐好,無論怎么看,棕褐色的豬油渣已越蜷越多,聚集到鍋的角落。清油也已被一勺一勺舀入備好的陶罐,鍋里只剩豬油渣了?!柏i油渣好了嗎?”我們?nèi)滩蛔〗衅饋?,母親說:“還沒呢,這些油渣里還有很多油沒跑出來?!蹦赣H一邊說話,一邊用手中鍋鏟用力按壓。
豬油渣值得這樣翹首等待。
閉塞貧乏的小山村,孩子只能在土里或山里尋找零食。我們的味蕾熱烈伸張,探測美味的天賦藤蔓一般生長,我們未曾放過潛藏著食物的任何角落。
父親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常會根據(jù)身體狀況給我們補(bǔ)充一些“元素”。孩提時,我吃得最多的兩款藥是寶塔糖和食母生。
吃寶塔糖時我兩三歲,經(jīng)常犯蛔蟲病,父親從臥室柜子上取下一個方形鐵皮盒,那會兒,我們家小,臥室也充當(dāng)父親藥房。他從鐵皮盒子里掏出一顆黃色的塔狀的糖放我嘴里,有時候粉紅色,有時候淺綠色。寶塔糖甜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藥味,這股古怪的味道證明它不是糖,是藥。可孩提時,我將它當(dāng)糖吃,因了它精美的鐵皮盒子,因了它的甜,因了它好看的螺旋般上升的造型,因了鮮亮的色彩,就忽略了那股子古怪味道,認(rèn)定它不是藥。
午睡醒來,孩子們都會向母親討要零食,偶爾的,母親翻開抽屜,從角落摸出一個五分硬幣。我沿著石路走上百來米,便是錢宏爹的小店,那是村里唯一的小店,一間黑乎乎的十平方大小的石屋,燈光昏暗。時常坐著三五個閑人,打牌或閑聊,五分錢能派的用場一般是買一把瓜子。在我們村,瓜子只有買到幾角錢,小店老板才拿小盤秤來稱,五分瓜子不上秤,錢宏爹的手就是秤,他按自己手掌大小,從黑陶罐里抓出一把瓜子,再放進(jìn)一個舊報紙折出的尖角紙包,遞給孩子。這便是午睡醒來后最奢侈的零食。不是每天都有五分錢,更多時候,一分錢也翻不出來。我們便吵吵著吃寶塔糖,一顆顏色鮮亮的寶塔糖含到嘴里,會頃刻讓寡淡悠長的夏日午后沁出些許甜來。
食母生也被我認(rèn)定為零食。孩提時食欲不振,父親給我吃一種淺棕色藥片,通常三五片一起放嘴里嚼,起先并不認(rèn)為好吃,反復(fù)幾回竟嚼出奇特滋味,那是一種類似于核桃酥的味兒。常常地,我也拿食母生當(dāng)零食,是藥三分毒,可父親覺得沒有什么,食母生補(bǔ)充維生素B族,也助消化。
放它在嘴里咀嚼,發(fā)出唰啦唰啦響,干干的,一股沉悶滋味。
“豬油渣好了嗎?”過了好—會兒,我們再次坐在樓梯上喊叫,“要吃豬油渣,要吃豬油渣了……”母親說:“再等一會會兒。”
幾乎每一次,要伸長脖子等啊等,要不斷喊:“豬油渣,豬油渣陜點(diǎn)來!”要圍繞灶臺來回跑無數(shù)趟,母親才命令歇火。外祖父手里端著一個藍(lán)花邊的小碗走過來,給我和妹妹每人一雙筷子。我們夾起一顆往嘴里送,豬油渣燙得很,我們嘟起嘴來,絲絲吐著氣,咀Ⅱ爵第一下,牙齒在一股轟轟烈烈的香味中打了個激靈。
二
一種叫汽水的東西在我五歲那年翻山越嶺,到達(dá)鄉(xiāng)里。
起先并未能見到汽水,它只在村里小年輕的嘴上出現(xiàn)。我的想象由此展開,我相信那是一種新的神秘物質(zhì),由省城出發(fā),到地區(qū),到縣里,再到我們這個地方??纱謇锏男』锇檩p描淡寫:“城里人人在喝。”這也不稀奇,那時候我們生活在世界邊緣,任何新事物生成,待長出腳走到我們面前,早就在外面世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很多圈了。我在心里默默記下“汽水”這個名字。很長一段時間,我一次次跑去“偵察”,錢宏爹的小店都未見汽水身影,但我開始無端地掛念起汽水來。
汽水于我十分抽象,“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它還只停留在話語和想象層面。我根本不知道它長啥樣,只是我的味蕾無來由惦記它,惦記這名字古怪的“水”,惦記這新鮮事物的滋味。
過些時日,我又聽人說汽水裝在小玻璃瓶里,喝進(jìn)去滿嘴泡沫,又甜又辣,肚子還會咕嚕嚕翻滾起無數(shù)氣泡。因了心里特別關(guān)注,汽水的訊息總會隔三岔五鉆到我耳朵里來。這聽著多么神奇,我可從來沒嘗過有氣泡的東西,從來沒有。汽水竟如此不一般!它在我想象里扎下根來。
有一天,我總算在鄉(xiāng)里落滿塵灰的百貨店櫥窗內(nèi)見到汽水。小玻璃瓶,上端覆著金色瓶蓋,內(nèi)裝乳白色液體,他們說這是荔枝汽水。
我邁不開步子,心怦怦跳,原來汽水長這樣?竟是乳白色的,類似乳白色的東西,我喝過的有米湯,有麥乳精,可它是荔枝汽水,它不是“湯”,也不是“精”,它是“飲料”,我并不知道“飲料”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是城里人才吃得到的東西,飲料是有身份的玩意兒。
“我只吃過干荔枝,荔枝汽水是不是就是干荔枝味道?但何曾見過干荔枝放到嘴里生出滿嘴氣泡來?荔枝汽水想必又是另一種味道?!?/p>
見過汽水后,絲毫未能消除心里的念想,反而讓抽象的渴念顯得有形有色。人的很多渴望皆發(fā)端細(xì)枝末節(jié),有些來自眼睛,有些來自手指,有些就出自舌頭……最終都會落進(jìn)心里長大。汽水反復(fù)出現(xiàn),在午后,在綴滿星星的夏夜,我們坐在小院里等待涼風(fēng),我的面前都會晃過一瓶遙遠(yuǎn)的汽水,我的舌頭被一種強(qiáng)烈的幻想控制住,泡沫在舌尖跳動,泡沫在肚子里翻滾,那是荔枝味的泡沫,乳白色的,它會噬一下辣到舌頭。
一瓶汽水始終未能到我手上,盡管后來,它也出現(xiàn)在錢宏爹光線暗淡的小店里,像一排小兵列隊在簡易的木板貨架上,它也出現(xiàn)在小山村年輕人手中,他們拿著汽水仰起脖子在陽光下往喉嚨里猛灌。五角一瓶的汽水還是被排除在大部分孩子購買愿望的范圍外,大人們理由簡單,汽水并不能飽腹,也不能解渴,就花五角錢買它喝著玩?
汽水始終切近又遙遠(yuǎn),它的味道因了無窮的念想而不可捉摸,又因了無法觸及令人焦灼。如此歷歷在目又遙不可及的事物不但激發(fā)內(nèi)心的不安,同樣激發(fā)味蕾的想象,讓味蕾一次次長開觸角,又一次次空手而歸。我無數(shù)次企圖于夢中擰開一瓶汽水,可汽水會跑,手一觸及透明小玻璃瓶,就不見了。
只有一次,我在夢里鼓足勇氣,于鄉(xiāng)里電影院外,買下一瓶汽水,那瓶汽水沒有跑開,一啟開瓶蓋,乳白色的汽水吱吱叫著沖進(jìn)嘴里,它辣到了我的舌頭,氣泡隨之而來,一個一個甜津津的氣泡從嘴里飛出,折射出陽光的斑斕肌膚。
三
有一年春節(jié),親戚間相互走動,父親的堂姐送來一盒餅干、一包紅糖。紅糖是常見的那種,以黃而粗糙的草紙包裹,中間襯一方紅紙,上面寫著一個“糖”字。餅干可就稀奇了,我從未見過裝在如此精美塑料盒中的餅干。我們吃過的餅干幾乎都裸著,置于小店油彩剝落的餅干箱里。賣時,小店老板伸手掏出幾片,放在灰黃的油紙上包好。
照品相判斷,這種餅干的味道定然與眾不同。我和妹妹暗自期待,盡管這個姑媽并不惹人喜歡,她的餅干確乎合了我們心意??蛇€沒等高興夠呢,母親就對餅干提出看法。母親說:“你們那姑媽頂難處,最近和外公家還因幾只雞的事大吵一架,說外公家的雞吃了他們家小白菜,要不是你爸出面調(diào)停,不知會鬧多僵呢。她拿來一盒新式餅干,我們不知道換什么回禮好?;剡^去的禮太好不合適,太差必然落下口舌。餅干照舊還回去,把另一件紅糖換成黑棗就好了?!边@是從前山村里送禮的慣常模式,一位親戚將兩件禮物拎來,主人家轉(zhuǎn)身拎到另一位親戚家去,那戶人家又轉(zhuǎn)到別的一戶人家?;蛘咭患嘶?,另一件做個替換,也不算失禮。五次三番,自家東西也就循路返回了。
這一回,竟要原封不動將這樣一盒餅干還回去!我們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但—個也未說出口,我們知道小孩子的愿望抵不過大人的規(guī)矩。
母親將那盒餅干置于臥室大櫥最上層,再將老舊的暗紅色櫥門合上,餅干就隱入了高處,可它又分明地顯現(xiàn)在那兒。無論何時,不管櫥門是否打開,大櫥最上面那一格都在逗引我們的視線,仿佛那里有一股獨(dú)特的氣味透出來,又仿佛那里有光,即便烏黑的夜里,即便躺在床上,我也似乎隨時能用目光觸碰到大櫥的頂格。餅干分明被藏起來了,可又那么真切地存在著,它就在兩米外的高處,和我們一道靜靜待著。
有時,母親不在,我們會打開櫥門,櫥門太老了,每開一次就發(fā)出咿呀一聲響。沒別的意思,僅為看看那盒餅干還在不在。餅干當(dāng)然在,就在櫥柜最上面一格,我們能看到餅干盒邊沿,瞥見它一個角。
過了兩天,我再次打開那扇老櫥門,和妹妹一道立在大櫥前仰望,并無二樣,餅干還在原處。但分明又不同,那會兒,恰好一抹晚霞的光,斜切向敞開的櫥門,置于大櫥頂格的餅干順勢落進(jìn)橘色霞光里,盒子顯出從未有過的挺括和漂亮來,我的心顫動了。我們應(yīng)該將那盒餅干拿到近處看看,它究竟是怎樣的餅干?我問妹妹:“想看看餅干嗎?”妹妹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支小辮子歪到了一邊。
我轉(zhuǎn)過身,站上一張方凳,踮起腳來,勉強(qiáng)夠到餅干盒。餅干到了手心,隔著薄的塑料包裝,都能捏到它,它離我們的眼睛、鼻子、舌頭都那么近,近得輕輕動一下手指就能撕開包裝。
我們沒有僭越母親的規(guī)矩,沒敢撕開餅干包裝紙,它像穿在人身上的一件衣服,不可侵犯。只是舉著盒子細(xì)細(xì)看了好一會兒,圓形的餅干一片一片緊致地排列著,這是我們從未見過的薄透,餅干上面撒著一粒粒晶瑩的白芝麻,邊沿有規(guī)則的花邊。我的鼻子似乎聞見了麥子的香味,舌尖出現(xiàn)了蔗糖的甜,可我依然被餅干的味道蠱惑得頭暈?zāi)垦?,它到底有著怎樣的味道?/p>
那天下午,餅干原原本本回到大櫥最上層。第二天,它又被取下來細(xì)細(xì)端詳了一回,當(dāng)我再次將餅干放回去,心里升起一種很模糊的預(yù)感,我想用不了多久,它該回姑媽家了。我們這個小房間,房間里的大櫥子就會徹底恢復(fù)平靜。
可餅干遲遲未見送走,我再一次取下它細(xì)看,這一回看到了破綻,包裝的接縫處極窄,如果以小刀挑開一個小縫隙……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我聽到心在胸膛里蹦跳,遂飛快地踮起腳,將餅干送了回去。
一下到地上,剛才的念頭捉迷藏般即刻跳出來,再不可收拾,幾乎推著我重新上方凳。心里同時響起一個聲音:“盒中餅干排列如此緊密,取出一片嘗嘗味道,僅僅一片,會有影響嗎?”于是,我像一個修表匠,以小剪刀的頭小心翼翼啟開了餅干盒。一片薄脆的餅干,一片恍若以陽光的切片做成的餅干,一片散發(fā)著麥子金色香味的餅干……我和妹妹分而食之,我們幾乎來不及品咂味道,它就進(jìn)入了肚子。我像做了賊一般,將餅干盒迅速放回原先位置,油漆剝落的櫥門發(fā)出一聲驚心的響。我告誡妹妹:“這個秘密,對誰都不能說?!边^了許久,心里才平靜下來,等到回想餅干滋味,竟一點(diǎn)記不得了。
又過去兩天,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開櫥門,心想餅干大概不在了??伤栽谀莾?,我問妹妹:“你記得餅干什么味道?”妹妹說不記得。這就有點(diǎn)不太好了,我為此冒了那么大的“險”,竟一點(diǎn)都沒有嘗到餅干的味道。至少還得再來一片,至少得弄清楚餅干到底什么味道。況且,排列如此緊致的餅干,取出兩片和一片有區(qū)別嗎?
便又吃了一片,按理說,這一次應(yīng)該牢牢記下它的味道,但味道是難以捉摸的,你越想記,它跑得越快,以至于第二片餅干下肚,過了幾天,我又遺憾地想到餅干的味道似乎又自舌頭上跑開了。
第三次站到方凳,我并沒有就餅干的味道再次和妹妹探討,而是就餅干的吃法提出一個問題:“想把餅干泡在開水里試試嗎?”當(dāng)我這么問的時候,妹妹的眼睛很亮,那是一種全新的吃法了,關(guān)于這個吃法的想象令人著迷,不但讓我壯了膽,還徹底地掩蓋了羞恥心。“為嘗試新吃法,是應(yīng)該允許再取下一片餅干的?!钡谌灨梢赃@樣一種方式進(jìn)了我們肚子。
之后,我們克制了四五天,主要是我克制了四五天,三歲的妹妹既攀不上凳子,也夠不到餅干,頂多也就憑借一點(diǎn)期待守株待兔,甚至都稱不上是合謀。并非不想起那盒餅干,大約是覺得母親該要拿它送人了,若就這樣送走,豈不是好事。
可餅干仍在,這讓我心里生出一種恍惚的錯覺:“或許母親那天的話只是隨口一說,她大概徹底忘卻了有一盒餅干這回事了,也或許姑媽和外公家又吵架了,這回吵得翻了個底兒,餅干……自然不送回去了?”有了這番想象,我再次打開木櫥門,內(nèi)心一派釋然?!安⑶?,餅干盒里的餅干買來時或許排列就不那么緊致呢?它不可以排列得松松散散嗎?倒也是,母親大概沒注意過。”這么一想,自然還可以繼續(xù)享用,至少現(xiàn)在它還排列得沒那么松散。那次,我取出了兩片……
那盒餅干不斷暗自生發(fā)著變化,它以各種不同的理由少下去,排列松散,再無先前的隊形。
母親再次打開櫥門,取下它,一盒餅干已徹底變了形,剩下小半盒。作為貪吃的主謀,我挨了母親一頓打,她用竹枝捆成的小笤帚,抽打得我號啕大哭。那是我整個童年挨的極少數(shù)一頓打。
四
外祖父是頂寂寞的人。
外祖母五十不到就撒手人寰,外祖父一人拉扯六個兒女,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他腌咸菜,漿洗床單,縫補(bǔ)衣褲,一日三餐給兒女們做飯,將簡陋的餐桌擦得一塵不染……外祖父是個不停歇的陀螺,一直旋轉(zhuǎn),還是頂寂寞的人。他從不多言,很少發(fā)火,見人來,臉上現(xiàn)出怯怯的淺而淡的笑,他患有沙眼,總是迎風(fēng)流淚,小時候,我誤以為外祖父動不動就會哭。
母親是外祖父的長女,她出嫁后,外祖父就更找不到人說話了。他四個兒子,幾乎沒一個爭氣的,除了兄弟間爭端,到外頭便總被人欺負(fù)。外祖父和兒子說不上話,而小女兒呢?本也聰明伶俐,可憐從小生了耳疾,沒錢治療,以至于耳朵近乎失聰,外祖父便和小女兒也說不上話了。
他只有一個大女兒可指望。
外祖父隔幾個月來趟我家,并不為處理確切的事。他來,或許僅是想看看大女兒,看看我和妹妹。
當(dāng)時我們并不太理解外祖父,覺得他的來或不來,似乎都沒有激發(fā)我們一些額外的情緒。有時我們會見到他,局促地坐在小桌子前吃米面,米面是我們那兒招待客人的唯一而隆重的方式。外祖父慢慢吃,面前置一小碗,里面是從大盤里勻出的面,上頭堆著豬肉和雞蛋絲。母親常又要將那些佐料重新往外祖父盆里扒拉,外祖父時常是推脫的,他說留給孩子吃,給孩子們吃,他說著會臉紅起來。
有時,我們未能遇見外祖父,他每次回來,待的時間都不長,吃完母親做的面,喝碗白開水,也就起身走了。但我們也能知道他來過,舊的八仙桌上放著兩個蘇式的月餅,一對月餅必然是外祖父帶給我和妹妹的禮物。
外祖父并不是個富足的長輩,除了入冬后背一袋番薯,殺了豬后拎一刀豬肉來……很多時候,他是空手來的,他獨(dú)自走過一段山路,跨過—條溪,背著手由一個小山村走向另一個小山村。但外祖父從不忘記兩個月餅。
他只要來我家,口袋里總會藏著兩個月餅。他掏出來給我們,并沒有更多言語,手有些微微發(fā)顫,月餅的屑就掉落到地上。我最早吃到的月餅大概就來自外祖父。長大后,我們遇到的月餅儼然只成為節(jié)日擺設(shè),越來越少人青睞它,全家人里只有我依然愛吃月餅。有社會學(xué)家做過調(diào)查,說愛吃月餅的人大多出身卑微,沒辦法,我就是這么一個大山里出生的孩子。“外祖父的月餅是我吃過的全世界最好吃的月餅”,那會兒,這就是我對月餅和食物的全部見識,而今,我也依然這番見識。
等我們到再無法遇見外祖父的年紀(jì),我開始回想外祖父買月餅的情形,每回,他大概都是輾轉(zhuǎn)到村里的小店,他表情淡然,輕聲和小店老板說:“兩個月餅。”此后,便再無第二句話。以前那個小店老板調(diào)侃過外祖父,說他一輩子不懂買零食,隔幾個月來買兩個月餅,一定是要去看望外孫外孫女了。
月餅就在外祖父口袋里,有時以油紙包裹,有時以手帕包裹。外祖父獨(dú)自走動,月餅不聲不響。有時,外祖父的手會觸到月餅,他很小心地將口袋拉了拉,想到月餅,外祖父的心里應(yīng)該是甜的。
只有一次,我和妹妹拒絕了外祖父給的月餅。因為我們于外祖父家沒吃到肉,當(dāng)時外祖父家里正造新屋,有一群木匠、石匠、泥水匠,餐桌上每餐都會上一盆肉,這可是待師傅的規(guī)矩,若無肉可就是大不敬了。但外祖父家那一年養(yǎng)的豬于半道里死了,又買不起肉來,只好由我家?guī)Я藥资锶馊?。這肉就顯得金貴起來,母親負(fù)責(zé)燒菜做飯給師傅們吃,每回等到師傅們吃完,自家人才能上桌。我們一上桌,母親就將那盤肉撤下,由此,我和妹妹深感委屈,竟就怨到外祖父頭上了。
外祖父從口袋里掏出月餅,眼里充滿期待地注視著我們,我轉(zhuǎn)過身去,撒腿跑開了,見我跑,妹妹也跟著跑。那一回,我們一定讓外祖父犯了難,他的手停在空中,像受傷了的鳥,不知該落到哪兒,他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僵硬,眼里一定泛上了淚花。為此,我和妹妹挨了母親一頓嚴(yán)厲的批評,母親太知道外祖父的難處了。他那么默默走來,待上一時半刻,又起身離開,他從不向女兒和女婿提要求,也從不訴苦,他總一個人默默消化全部的苦。
往后,我們舉家遷徙,這件事于外祖父一定是頂傷心的,他再也找不到地方去坐一坐了。但外祖父從沒說起,仿佛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兒。只是每一次出發(fā),外祖父都要執(zhí)意和舅舅們一道走五六里山路,送我們到鄉(xiāng)里的車站。他照例并無言語,但他有白煮雞蛋。是的,外祖父于天蒙蒙亮起來煮雞蛋,煮出十幾個雞蛋來,說讓我們路上吃。路上哪能吃得下這么多雞蛋?他不容分說地將熱熱的雞蛋塞到我和妹妹衣兜里,褲袋里。隨后,他拎著剩下的雞蛋,陪我們走完一段長長的山路。路上,外祖父總是不說話,只有大家雜沓的腳步聲,只有早起的鳴蟲在叫喚。待大客車發(fā)出突突突的響聲,我們都坐到位置上,外祖父由窗外將雞蛋遞給母親。這是外祖父能想到的唯一的告別儀式。每一回告別,外祖父都要重復(fù)這件事,他重復(fù)了好多年,一直重復(fù)到癱瘓在床,重復(fù)到再不能動彈。
我坐在大客車上,手插進(jìn)衣兜里,手心里各握住一枚雞蛋,雞蛋溫?zé)?、小巧、光滑,一直要過好久好久,才會冷卻下來。車開動了,外祖父靜立窗外,他的眼睛被風(fēng)一吹,又有了淚水,他一句話沒說,就那么看著車載著我們走遠(yuǎn)了。
五
父親剛?cè)ナ滥菐啄?,我們的零食幾近絕了跡。母親被一種巨大的無所依傍給控制住了,她緊攥著手里的每分錢,想著萬一生活出現(xiàn)更大意外時,好有一招半式的抵抗。
有時放學(xué)回到家,母親還未下班,我們做完作業(yè)就到隔壁藺草廠尋她。
藺草收割后,要放到水池子里,以一種日本進(jìn)口的綠色粉末浸染,據(jù)說能讓加工出來的榻榻米保持較好的色相,晾干后的草,要用鐵梳子去殼,以雙手圈住較長的草頭抖動刪草,每抖動一下,呼啦一聲撲出一片身形巨大的塵土,無數(shù)塵土濃霧一般籠著藺草廠里一溜簡易的工棚,遮天蔽日。我們跳著腳往里走,避開一攤一攤橫流的污水。工人們清一色穿著藍(lán)色粗布大褂,戴著厚的大口罩,眉毛上,睫毛上像落了一場紛揚(yáng)的雪,灰白一片……我們像在茫茫大霧中尋找母親,常常在墻角找到她,她在一大捆一大捆堆疊起來的藺草面前,瘦小得像一只麻雀。見我們進(jìn)來,有時,母親會遠(yuǎn)遠(yuǎn)地招手讓我們趕緊回家,不要在這兒逗留,說她馬上就下班了。有時母親會迅速起身,領(lǐng)我們到藺草廠門口的路上,她解開藍(lán)色粗布大褂上的一粒扣子,從里面一件衣服口袋里掏出兩個饅頭,饅頭裹在薄塑料袋里,袋口扎得緊,上面一粒塵灰都沒沾到。我接過饅頭,熱乎乎的。饅頭是下午時分有人騎著自行車送來擱后座上賣的。超強(qiáng)的體力活讓廠里工人們饑腸轆轆,他們一哄而上買包子饅頭當(dāng)點(diǎn)心充饑,有時,母親也順帶買兩個,但都是留給我和妹妹的,她自己一口都不曾吃過。
有沒有零食吃,似乎不是一件頂要緊的事,至少那不會讓人悲傷。
難過的是大年夜。家家戶戶張揚(yáng)著歡愉,不幸的家庭就深陷于更大的不幸。
命運(yùn)的慘淡同樣落到餐桌上,清貧簡陋的年夜飯與其說傷了我們胃口,不如說傷了我們的自尊。新學(xué)期的作文課上,老師讓小伙伴們談?wù)撃暌癸?,我沉默不語,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我們的年夜飯乏善可陳。但仍然不能避免被老師叫到,我只好按照想象中的樣子描述出一桌豐盛的飯菜,在這桌飯菜里,虛構(gòu)的雞鴨魚肉散發(fā)著空洞的香氣,仿佛在嘲笑我的虛榮。
事實中我們的年夜飯極不起眼,常常是三四個小菜,并不因了特殊的日子,而增加額外的儀式感,母親沉浸在對父親的追念里,既無心也無更多的錢操辦體面的年夜飯。但我們心里,對過年有著滿懷熱切的向往,我們期盼大年夜略有不同,只有略有不同或許才顯得我們也和其他孩子那樣,顯得我們獲得了生活給予的相似的饋贈。到很后來,我才知道,這份熱切的期盼并非因為貪吃,實則是對平等的向往。
有一年,母親似乎意識到了我們的愿望,去菜場買了春卷、鵪鶉蛋、雞翅、冬筍,還有一條寬大的帶魚。春卷是節(jié)日里母親必做的菜,有春卷,意味著就是節(jié)日了。那條大帶魚令我們刮目相看,它確實很大,有我手掌那么寬,身上閃著銀光。母親幾天前就將其拾掇好,掛在陽臺背陰處風(fēng)干,還在魚身上抹了鹽花,陽臺上的鐵欄桿被擦得锃亮,扎魚的草繩勒得牢牢的。
帶魚上桌之前,那張坑坑洼洼,漆面剝落的小圓桌已顯現(xiàn)出豐盛來:春卷焦黃,鵪鶉蛋晶瑩潔白,冬筍雪菜湯清新可人……這些菜并不貴,但在寒冷冬夜,我們第一回覺出自己的生活也是可以有些色彩和滋味的。更重要的是那條大帶魚,正躺在母親面前的鍋里,躺在那臺簡易的以青磚壘砌的煤氣灶上,吱吱吱地叫喚著。寒風(fēng)在窗外怒號,簡陋的小屋里卻是暖和的,一盞30瓦的燈泡下面,我和妹妹等待帶魚的上桌,等待一桌完整的菜,那是我們的年夜飯,我們的年終大餐。
往后余生,嘗遍各樣宴席,竟再沒有哪一回,如那個冬夜般令人心懷暖融融的滿足和期待。
帶魚上桌了,那么寬,只是兩截,就占去一整個盆子。菜籽油炸出來的帶魚金黃的,香氣熱烈。我們神情敬畏地望著帶魚,等母親解下圍裙,一道坐到餐桌上。
可你絕對想象不到,那條帶魚味道平平,肉質(zhì)粗糙松懈,骨骼粗大,口感遠(yuǎn)沒有它看上去那般令人向往。第二天問了鄰居,才知道那是外洋帶魚,母親被賣魚的給蒙蔽了,他說的個子越大的帶魚味道越好,純屬誤導(dǎo)。
不過味道本身是次要的,那條外洋游來的帶魚,在那年隆冬帶給我們的喜悅無可替代。
六
初三那年,我一周得到15元伙食費(fèi),對付完學(xué)校五天中餐,余下兩三個硬幣,被我攢起來買硬面筆記本或文學(xué)雜志。
臨近中考的五月,夏天來得最為殷勤,到了下旬,溫度已攀上高梯,遲遲不肯下來。窗外蟬鳴如雷,教室里兩臺吊扇吱吱嘎嘎馬不停蹄地旋轉(zhuǎn),電扇下,一群少年在講義和教輔書包圍里,困獸猶斗。
這般氣候的酷熱和學(xué)業(yè)的壓抑中,少年們神情疲敝,連書包掉地上都懶得拾起了,他們最愛往學(xué)校小賣部跑,紫雪糕、大腳板、小牛奶……形形色色的棒冰逗引著少年們。一下課,小賣部前人頭攢動,為防止踩踏,他們干脆將一臺大冷柜推到門口,冷柜被圍得水泄不通,棒冰拆出后的包裝紙雜沓紛飛。
到了下午,幾乎每堂課下,班里都會有人踩著鈴聲沖出去,回來后,手上都支著棒冰,也有甚者,嘴里一根在路上吮去大半,手里還有一根待拆的。
風(fēng)扇呼啦呼啦有氣無力地旋轉(zhuǎn)著,十五六歲的少年們橫七豎八地坐著吃棒冰,有人一邊吃一邊和同學(xué)說話,棒冰上的奶油冷不防滴到褲子上;有人斜靠著椅子,面無表情,目光松散,仿佛此刻他只和嘴里這冰冷奇寒之物交流;有人吃得花哨,像松鼠啃玉米,將棒冰轉(zhuǎn)動著一小口一小口咬。教室仿佛成了冷飲攤,氤氳著一層薄薄的冷氣。
只有一個人很少買棒冰,同桌去小賣部,偶爾會喊他,他說:“我不太喜歡棒冰。”他說這句話,聲音起初是響的,說到“棒冰”兩字就降了下來,他左手插在褲袋里,那兒正躺著兩枚硬幣,他用手指捻動著那兩枚硬幣。
這個人就是我,我并不是不愛吃棒冰,而是袋里幾枚可憐的硬幣確乎滿足不了一下課就去買棒冰。就是那幾枚硬幣,也早已一一安排了用途,一個本子,一本書,都比棒冰更吸引我。
吃不到棒冰不足以令人難受,但所有人都吃棒冰,你手里沒有棒冰是令人難受的。那年五月,我就被這樣的難受包圍了,每到下課,我就開始低頭沉思,翻書,寫作業(yè),企圖專注于自我,而周圍,響著一片吮吸棒冰的聲音,我集中不了注意力,又必須裝作注意力集中的樣子,我總不能也和他們一樣談笑,一樣說話。他們談笑和說話時,人人手里拿著棒冰,棒冰倒仿佛不是冷飲,而是一種道具,舞臺上人人有的道具,只有我兩手空空,這樣的話我似乎又談笑不了了,好比所有演員盛裝參演,只有一個窮小子,穿著土布衣裳站在聚光燈下,那是何等的尷尬。
我被這樣的尷尬圍繞著,撓抓著,牽制著,臉上一派平常,心里翻江倒海。
直到一天下午,體育課后,教室里照樣充斥著各種冷飲的味道,我佯裝窩在座位看書,佯裝被書里情節(jié)深深吸引,我皺緊眉頭,沉思默想……一支棒冰伸到書前,并非書里長出來的,我抬起頭,目光移動,轉(zhuǎn)到左上方,那兒閃現(xiàn)一張老實巴交的臉,鼻子上支著一副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鏡——楊甬!他嘴里含著棒冰,右手木頭手臂般朝外伸著,遞來另一支棒冰。我有點(diǎn)驚詫,楊甬這是?“別人讓我?guī)淼??!睏铕p描淡寫。我接過棒冰,沒有再問,心里即刻想到,楊甬大概覺得是我讓人代買棒冰,那人又讓他捎回來吧。我悄然地拆開包裝紙,心里緊鑼密鼓地猜測著,這是誰買的棒冰?棒冰的清涼一口接一口地沁入喉嚨,我始終沒能想出一個對得上號的人。
過了兩天,還是驕陽悶熱的下午,還是課間。楊甬又遞過來一支棒冰,我以為這次他會說些什么,但一句話沒有,只是透過厚的鏡片,以眼神交代:“別人讓我?guī)У??!边@位是班上最木訥最老實巴交的男生,他平常就是一只十足的悶葫蘆。我很想向他一探究竟,又覺得切不可和他說太多,他畢竟是唯一的知情人。
我只好不問,只好繼續(xù)猜測,只好讓棒冰的清涼和甜意絲絲入扣地征服我的味蕾。
第二個星期,一節(jié)體育課后,另一位同學(xué)遞來棒冰,不過這位照例面無表情,照例遞好棒冰后,一屁股坐回自己座位安定從容地吃棒冰去了。
第三個星期,體育課后,照例收到棒冰,只有一點(diǎn)是相同的,這些棒冰都來自敦厚老實的男生之手。我還未弄清楚棒冰的真正來處,但我似乎平靜了,我的驕傲和自卑都暫且擱到一邊,只是吃棒冰時為讓自己心安理得,會隱隱地想,總有一天要把棒冰的錢給還了。
這件事持續(xù)了一個月,隨后就中考了。中考前,我才知道雪糕來自前桌的女生,沒想到她竟將這件事隱藏得這么巧妙,班上沒有一個人談及,每一次我吃的棒冰似乎都是我讓人捎帶的。
我們談?wù)撨^考試,談?wù)撨^數(shù)學(xué)題,也談?wù)撨^未來,卻從沒談及棒冰,一直到中學(xué)畢業(yè),一直到去了新的學(xué)校,一直到再也認(rèn)不出彼此,都未談及。這件事好像沒有發(fā)生過。
可那年夏天的棒冰顯然巧妙地照顧了一個男孩脆弱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