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平
在文明起步較晚,早期材料又相對匱乏的情況下,中國歷史紀年的悠久與完整與埃及和兩河流域相去不遠,而且主要是依靠中國的史官傳統(tǒng)保存到今天,已經(jīng)是相當令人驕傲的成績
傳統(tǒng)認為,中國歷史的確切紀年開始于西周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1年。司馬遷在《史記·十二諸侯列表》中由共和元年始,編排到春秋末年,再繼以戰(zhàn)國秦漢的年表,寫到司馬遷本人的時代,此后二十四史相繼,沒有任何間隙地延續(xù)到今天。
再往前呢?司馬遷還掌握了一些更早的材料,他在共和元年一欄中注明了各諸侯國的國君紀年,比如是年為魯真公十四年,可以推出魯真公即位于前854年。事實上,因為魯國世系記載詳盡,可以前推到前997年魯考公的即位。另外在《周本紀》里,司馬遷清楚地記載“國人暴動”發(fā)生于周厲王三十七年,下面緊接著講改元共和,如果同一年改元的話,周厲王當即位于公元前877年。不過在此之前的四代周王——共王、懿王、孝王、夷王——都沒有記載在位年份,學者推測當時發(fā)生了王室政變,局勢相當混亂。中間一斷掉,以傳統(tǒng)的方法就很難再往上推算了。
本來在東亞范圍內(nèi),這個紀年之早也足以令人驕傲,不過和其他一些古文明相比又似乎相形見絀。岳南在《千古學案——夏商周斷代工程解密記》中提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務(wù)委員宋健出訪埃及和以色列,發(fā)現(xiàn)古代兩河和埃及文明的許多王朝紀年都遠比中國古老,如古巴比倫國王漢謨拉比在位年份為前1792-1750年,埃及法老胡夫統(tǒng)治時間為前2589–2566 年,比中國的最早紀年早一兩千年之多。這成為“夏商周斷代工程”的一個觸發(fā)點。
不過這個出發(fā)點,部分是基于誤會。埃及和兩河古文明的確切紀年(絕對年代)并沒有十分古老,從絕對的確定性來說,不見得超過中國多少。
以埃及為例,最早的埃及歷史傳世記錄來自公元前3世紀的埃及祭司馬涅托用希臘文撰寫的《埃及史》。馬涅托的時代埃及文明早已衰落,不久后,連象形文字都失傳了。兩千年后,隨著象形文字的破譯,埃及學的興起,學者才通過對大量碑銘、紙草書等原始文獻的解讀,重新梳理埃及的年代。埃及學中有多種年表,比如“傳統(tǒng)埃及年表”、“修正年表”、“新年表”等等。即便在最主流的傳統(tǒng)年表中,年代差異也非常巨大。以胡夫為例,20世紀初的埃及學權(quán)威詹姆斯·布里斯泰德定其在位年份為前2900-2873年,21世紀的《劍橋古代埃及史》則移到前2589–2566 年,差了三百年以上。
埃及人雖然很早就發(fā)明了文字,但沒有連續(xù)的史官傳統(tǒng),王表、銘文等語焉不詳,很容易被誤讀,比如早期埃及學家就犯了把同時代的王朝當成先后關(guān)系的錯誤,因此越往前年份越不可靠,到新王國時期,分歧較小,但往往也有十數(shù)年之差,如著名的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年份按布里斯泰德的計算是前1292-1225年,另一位泰斗伽德納認為是前1303-1237年,今天大部分專家相信是1279-1213,也有人認為是1276-1210……埃及歷史上絕無爭議的年份,恐怕得到公元前525年——古埃及被波斯帝國征服的那一年,那時候已經(jīng)有古希臘的歷史學家見證了。
古代兩河流域的歷史與埃及類似,不過精確度略勝一籌。公元前2000年以前,很難確定具體年代,此后歷史記錄逐漸豐富詳實,但是在前1500年左右古巴比倫王國被赫梯所滅,歷史記載發(fā)生了巨大斷裂,導致此前一切年代都只能估算,因為當時有金星位置的天文學記錄,讓現(xiàn)代歷史學家可以通過天文學知識估算一些重要事件的年份,不過因為天體運動是按一定周期循環(huán)的,從而每種估算都有64年左右的差距,導致長年表、中年表、短年表等四五種主要模型。漢謨拉比的在位年份,按長年表是前1848-1806 年,中年表是前1792-1750年,短年表是前1728-1686年。一般書籍中只是按某一年表給出某些具體紀年而不說明根據(jù),讓人誤以為這是確鑿的定論。
在斷裂時期以后,歷史記錄變得精確多了,但是仍然有數(shù)年的差異,威爾·蘭格主編的《世界史編年手冊》中指出:“美索不達米亞的主要史事順序,上溯到公元前十二世紀,其誤差不出一兩年。” 不過也很難說紀年什么時候從相對準確過渡到絕對準確的,其中一個最關(guān)鍵的節(jié)點是公元前763年的一次日食,正是這次日食可以讓學者通過一系列銘文和殘篇,上推到數(shù)百年前,而這已經(jīng)是中國春秋初期了。
指出埃及和兩河流域的年代學并非完全牢靠,當然并不是否定其歷史的悠久。事實上,能否確定絕對年代,與文明的古老或發(fā)達與否沒有必然關(guān)系。即使我們哪天能夠確定夏商王朝的絕對年代,其文明的發(fā)達程度也無法與同時代的埃及或巴比倫相提并論。
不過早期多有模糊中斷,準確紀年只能從某一較晚時代開始,是各古文明共有的問題。國人大可不必為此焦慮。事實上,在文明起步較晚,早期材料又相對匱乏的情況下,中國歷史紀年的悠久與完整與埃及和兩河流域相去不遠,而且主要是依靠中國的史官傳統(tǒng)保存到今天,已經(jīng)是相當令人驕傲的成績。其他文明,譬如說印度的歷史,直到中世紀還有許多盲點。
另一方面,正如埃及和兩河的古代年表有許多分歧一樣,中國學者通過青銅器銘文、天象記錄、遺跡測年等技術(shù)上推夏商周的年代,作為理論推算也難以避免爭議,把絕對精確作為目標是不現(xiàn)實的。如但果放下對絕對紀年的執(zhí)著,更多思考文明本身的意義,這些爭議也許倒能夠開啟全新理解歷史模式的契機。
(作者系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