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鄧慶安
我家人幾乎不會看我寫的文字,除了我嫂子。我平日不叫她“嫂子”,而是叫“姐”。她對我也如親姐姐一般,每回聽說我回家,她會跑到市區(qū)專門為我買肉買魚。有時候看姐的“朋友圈”,看到她發(fā)我新書的購買鏈接,有相關(guān)的評論和視頻她也會分享,還到我的公眾號為每一條評論點贊,因為怕沒人點贊。姐看完書后,會跟我說她讀過的感受。
我哥是一個沉默內(nèi)向的人,他很少提到我的那些書,但書上市了,他會第一時間去書店買,雖然不怎么看。前年哥哥來北京,坐在我的房間里,問我的新書在哪里,他想帶回去看。我想到書里寫到了他,也提到了一些他落魄時期的事情,所以心里猶豫,推托說自己手頭沒書。哥哥看懂了我的心思,便問我:“你是怕我看了生氣,是嗎?”我點頭,他接著說:“這個你不用擔心。我看你的書,從來是把自己當成讀者來看的。你寫你的,我看我的?!蔽彝蝗幌肫鹚?jīng)給我發(fā)微信,告訴我說他在網(wǎng)上翻看我的文字,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一口氣讀了很多篇。這真是我沒有預(yù)料到的。
我父親上過小學(xué),認識一些字,能夠勉強讀完一篇文章,但要求他讀完整本書也是難的。有一次他在電話里問我:“你為么子把我寫死咯?”我聽得莫名其妙:“沒有啊?!彼终f:“看你寫到爺死啦!”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了,因為在方言里,我叫我父親為“爺”,叫爺爺?shù)陌l(fā)音是“嗲”。父親正好看到我寫我爺爺那一篇,錯以為是寫他。
去年父親給我講了一件事情,語氣中滿是自豪。清明祭祖,我父親跟著一幫叔伯完成儀式后,有個伯伯掏出手機說:“我要給大家念一篇文章?!彼_始念了,文章寫的是垸里蓋房的事情,提到了很多房子蓋那么高,也沒有人住,很多人都是為了攀比和面子。文章里提到的人也在聽眾當中。有人問那篇文章的作者,伯伯說出了我的名字(他翻看某家媒體的公眾號,正好看到這篇)。大家一聽都笑開了,跟我父親說:“你兒子有出息?!备赣H一邊謙虛一邊遞煙?;丶液螅ⅠR打電話給我說這件事情。
垸里的叔叔伯伯,對書是有敬畏之心的,對于讀書寫字,也覺得是很光彩的事情。哪怕文章里寫到了他們,有些可能不是特別好的事,他們知道了也不介意,反倒覺得自己終于能夠進到文章里,笑得很開心。我過年回家,在垸里走,隨便碰到一個叔叔或者嬸娘,都是我寫過的人物的原型。他們和氣地跟我打招呼,問我在家里住多少天,什么時候結(jié)婚??匆娝麄?,心里無比親切。
母親沒有上過學(xué),只能勉強認得幾個字。有時候哥哥會給她念我寫的文字,她聽聽就笑道:“哎,這個也寫!全是雞毛蒜皮的事情嘛!”她很少當面夸我,我有時候也委屈:“你從來沒有夸過我。”母親就說:“做得好是應(yīng)當?shù)?,自家曉得就行咯?!蔽抑浪挛因湴?,怕我張揚。有時候她在陽臺上晾衣服,有人路過說:“我在網(wǎng)上看到慶兒寫的文章咯,寫得極好!”我母親笑回:“哎喲,都是瞎寫的!”她雖是這樣說,語氣里也是高興的。
我總是忍不住寫他們,幾本書里反反復(fù)復(fù)寫到家里的、垸里的事情。寫他們時,怎么寫怎么有,就像是魚兒回到了水里一般,特別自由從容。他們說話的語調(diào)、走路的姿勢、經(jīng)歷的事情,我一閉上眼睛都能夠想到。很多人問過我,你寫他們,他們不會生氣嗎?我沒有直接問過他們,但他們給我的感覺是,“你好好寫就可以了,做你喜歡的事情就好”。而我寫他們,也盡量是從理解的角度來寫,這里的分寸感也是我希望能夠把握好的。想想自己有他們這樣的親人,真的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