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亮
(井岡山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江西 吉安 343009)
明末農(nóng)民起義,以及清朝入關(guān),導(dǎo)致明朝政權(quán)土崩瓦解。在大廈將傾的時候,很多飽讀詩書、成長中浸透了儒家生命倫理的士人,不惜以身殉道。很多人留下了自我書寫和精神表白的絕命詞。這些絕命詞中,有一個歷史人物被反復(fù)提及,這個人就是文天祥。
文天祥,初名云孫,字宋瑞,一字履善。道號浮休道人、文山。江西吉州廬陵人,寶祐四年(1256年)進士第一。文天祥于宋末堅持抗元,失敗之后堅貞不屈,被殺。文天祥在生前就被時人視為忠義的代表。而在明朝,文天祥崇拜到達了巔峰。
從容就義不是魯莽的事情,不是一時頭腦發(fā)熱。這個過程中,這些人必然存在生死抉擇的意義焦慮。幫助他們做出選擇的,除了平日里的教養(yǎng)之外,歷史人物的人格榜樣是非常重要的資源。于是明末人自然想到了文天祥。
明末士人的處境與宋末士人有很大的相似性,他們同樣面臨著外族壓迫,宋末烈士如文天祥的表現(xiàn)就成為他們的人格典范。清朝推行剃發(fā)令,直接將每一個人逼到了不得不做出生死抉擇的地步。殉難者留下的絕命詞,表白了其生死抉擇的理由。歷史人物的精神、人格,成為其自我書寫、自我確認的最佳精神資源。這也是文天祥崇拜長盛不衰、歷久彌新的原因——因為每一個時代都得面對類似的歷史選擇,而不得不求助于先賢的示范作用。
明末復(fù)社名士陳子龍,字人中,一字臥子,松江華亭人。清兵攻下松江,陳子龍隱居不出。1647年,已經(jīng)投降清朝的蘇松提督吳勝兆謀反清,請陳子龍寫奏疏向當時的魯監(jiān)國歸誠。陳子龍冒著生命危險起草了奏折,監(jiān)國遂任命陳子龍為兵部尚書,總督七省軍務(wù)。事敗之后,清巡撫土國寶至松江追捕陳子龍,陳子龍不幸被捕。土國寶要求陳子龍供出同黨,陳子龍不屈,臨死前說:“今日肯為文信國,海內(nèi)無第二人?!眾^力絕鎖郎當,自投右浦死。[1](P613)陳子龍這句話包含著兩個內(nèi)涵,首先,他是以文天祥為榜樣的,他要做明末的文天祥。其次,他慨嘆明末投降清朝的人太多,很少人能夠像文天祥那樣堅持氣節(jié),這句話飽含對時勢的激憤態(tài)度。陳子龍這里對文天祥的指涉(reference),流露出對文天祥的崇拜,對文天祥精神的信仰。在易代之際,堅持氣節(jié)、寧死不屈的崇高人格,以文天祥最具有代表性。
程繼約,字以禮,徽州休寧人,太學(xué)生。清兵渡江后,程繼約參與了同里金聲起兵抗清的活動。事敗之后,程繼約開始絕食。數(shù)日,沐浴正衣冠,至家廟,再拜,為絕命詞曰:“為子未能孝,刲股難報親。為儒未能忠,徒稱草莽臣。為弟未能恭,同懷如一身。為夫未能義,妻妾恒艱辛。為友未能信,交誼愧雷陳。國祚何淺薄,明社竟湮淪。矯矯金夫子,文山可比倫。一木難獨支,撫膺徒霑巾??ひ匾淹呓猓疑鷮伈怀?。當此翻覆日,曷可沒天真。嘗念生平學(xué),我當師古人。自經(jīng)而長往,聊以盡忠純。千古誰無死,我死安足論。從容以就義,浩氣歸蒼旻。 ”[1](P624)遂自經(jīng)而死。
程繼約隨同金聲而起義,事敗之后,覺得事已不可為,絕望之下選擇了自盡。儒家倫理要求“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禮記·大學(xué)》),程繼約慚愧自己各方面都未能稱職。可見這是一個飽讀詩書,長期服膺儒家倫理的人。正是這種教養(yǎng),使他無法茍全性命于清朝統(tǒng)治之下,毅然選擇了自盡。程繼約既然心懷愧疚,當然不敢自比于文天祥。他將與他一起起義的金聲比作文天祥,認為文天祥才是他們的楷模。(“矯矯金夫子,文山可比倫”)。他們與文天祥存在歷史境遇上的相似點。文天祥為抗清行為,提供了人格上的榜樣。
程繼約認為如果不自盡,自己人格的完整性就會受到虧損。(“當此翻覆日,曷可沒天真?!保┯谑撬荒芤怨湃藶榘駱樱芙^與多數(shù)人同流合污,茍且活著。(“嘗念生平學(xué),我當師古人?!保┧f的“古人”,就是文天祥。文天祥的精神榜樣,是他自我抉擇的動力。其絕命詞的最后兩句,也滿是對文天祥的致敬?!扒Ч耪l無死,我死安足論。從容以就義,浩氣歸蒼旻”的原型就是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及“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p>
陳函輝,字木叔,臺州臨海縣人。補學(xué)生。函輝賦絕命詞,其一曰:“生則誦詩讀書,死則成仁取義。 笑指白云深處,蕭然一無所累。 ”[1](P671)陳函輝的絕命詞化用了文天祥典故。文天祥的絕命詞是:“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 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2](P9823)
儒家強調(diào)學(xué)問應(yīng)該落實到身心修養(yǎng)和人生實踐中去,而不只是會說冠冕堂皇的話,會寫詩賦文章。成仁取義的大節(jié),是人格修養(yǎng)的試金石。陳函輝死前能夠做到“笑指白云深處”,顯然是對得起自己的教育了,自然而然地與前賢——文天祥發(fā)生精神上的共鳴。
顧咸正,字端木,昆山人。清朝入關(guān)后,與夏完淳、翁英、侯岐曾、劉曙等密謀反清,最終因為事情敗露而死。咸正將死,賦詩曰:“生平慚愧文山事,壽比文山又十年?!鄙w文山四十七,己五十七也。[1](P600-601)
顧咸正是文天祥的崇拜者,以至于慚愧自己比文天祥多活了十年。中國人民間流行一句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因為孔子壽八十四,孟子壽七十三,我們沒有孔孟的德行,何必奢望比孔孟活得更久。這其實是對孔孟委婉的致敬。顧咸正的話,意亦仿此,表明了他心地對于文天祥的無限崇拜。而他也以自己的生命行動,踐行了文天祥精神。
明末人朱溶為了記錄明末死難者的事跡,奔走各地,以求第一手的資料,完成了《忠義錄》。他對明末殉難者的風(fēng)骨贊嘆道:“昔宋亡,狀元死者文天祥一人,史策以為難。明末,劉理順死京師,余煌死于紹興。清兵至江西,同升死之,蓋狀元殉難者三人。 嗚呼,不更盛與! ”[1](P697)朱溶將明末對比宋末,宋朝狀元殉難者只有文天祥一人,而明末則有三人。朱溶認為,宋明兩朝文治之盛與士人氣節(jié)的比較,可以從這里窺見全豹。其意在肯定明朝士人的氣節(jié),間接褒揚了文天祥的歷史地位和精神價值。
米壽圖,號青坪,湖南安化人,貢生。1648年春,清定南王孔有德破安化,米壽圖被執(zhí),見定南王。當時明朝岷王降清在座。定南王勸他剃發(fā),米壽圖大罵。岷王也從中勸解道曰:米先生不剃發(fā),死矣。米壽圖厲聲曰:“余惟死是求,奈何剃法”。因不食。定南王復(fù)遣人說之,壽圖閉目不應(yīng),遂見殺。朱溶在記錄這件事之后,稱贊道:“本朝三百年養(yǎng)士之報,得之爾一人,足不朽矣。杲卿常山,信國柴市,死而死耳,而人紀實賴以存,地維實賴以立,于今為烈,并此為三。 ”[1](P714)朱溶在這段贊語當中,將唐朝顏杲卿與文天祥作為先賢舍生取義的典型,并且引用文天祥《正氣歌》的語言,認為如果沒有他們這些舍生取義的人,那么人類就只剩下茍且求生的本能,還有什么高貴性可言?天地只有生生死死的自然現(xiàn)象,還有什么普遍的倫理價值和道德規(guī)律可言?正是這些烈士的存在,體現(xiàn)了人性的光輝和天地的尊嚴。作者褒揚米壽圖的同時,也完成了一次對文天祥的致敬。
明末諸生吉安永新人賀貽孫,字子翼。在其文集《水田居文集》中記載了一個故事:“及先君任西安知縣,有劉姓任投牒告其祖墓被侵。兩造庭鞫時,仇家曰:‘彼自姓留,今稱姓劉者,詐也。'先君怒詰之。其人頓首哭曰:‘公,文丞相鄉(xiāng)人也。某何敢姓留?昔萬歷初,吾族曾以祖墓事訴于太守張公。張公諱堯封,剛介負氣,訊于留氏宗祠,見堂上有畫像,衣朱圍玉,簪笏儼然。問此為何人,對曰:先太祖曾為朱狀元丞相者。張公叱曰:得非老賊留夢炎乎?此賊負宋,欲殺吾文丞相,恨不掘爾墳,燔爾骨也,尚敢見吾乎?手撤像,鋪于宗子臀尻,杖之五十,宗子血肉淋漓。張公怒猶未已,自舉火燔其像,遂遷怒斷先人墓盡與仇家。設(shè)公又如張公復(fù)理文丞相舊事,先人遺骸且燔矣,某何敢姓留。'語畢,又哭。 ”[3](P205)
江西人張堯封因為留夢炎當年陷害文天祥致死,遷怒于留姓子孫。其子孫后來庭審之上,再次遇到江西人,因此不敢自稱姓留,而假稱姓劉。這個事情流傳頗廣,被認為是惡人惡報的勵志故事。這個故事間接反映了江西人對于文天祥的高度認同和作為文天祥鄉(xiāng)人的自豪感。正是由于這種強烈的地域性認同,使得江西人或者吉安人對于文天祥和文天祥精神銘記不忘。在明清易代之際,江西人或者吉安人,都表現(xiàn)出了舍生取義的文天祥精神,而顯露于其絕命詞中。
吉水人李邦華,字孟闇,號懋明,官左都御史。李自成率軍圍攻北京城,攻陷了外城之后,內(nèi)城也岌岌可危。很多明朝官員即將面臨著生死抉擇,要么投降李自成,出仕新朝,要么為明朝殉難。當時北京有吉安人的會館,會館中設(shè)有文天祥的牌位。李邦華則止宿吉安館文信公祠,沐浴衣冠,北面再拜,三揖信公,曰:“邦華明家大臣,城破,誼不得不難死。幸與先生同鄉(xiāng)里,請朝夕侍先生矣?!彼煲岳K自絞死。腰系白縑書贊曰:“堂堂丈夫,圣賢為徒。忠孝大節(jié),矢死靡渝。臨危授命,庶無愧吾。君恩莫報,鑒此癡愚?!蔽矔殴叭松怨耪l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句。[1](P399)
李邦華之死中包含了多重的文天祥符號。首先,李邦華和文天祥都是吉安人,因此特地選擇了吉安會館,這樣一個凸顯二人地域性聯(lián)系的地點,表明了其對文天祥同鄉(xiāng)身份的認同。以這種方式凸顯了其對自我行為的歷史定位。其次,李邦華絕命詞末尾引用了文天祥著名的詩句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作為自己殉難行為的最有力的注釋。死亡必然伴有選擇的焦慮,這也是絕命詞之所以不得不做的原因。絕命詞就是死者為了自我闡釋、自我確認而寫的,而李邦華絕命詞末尾所書文天祥詩句,就是對這一自我拷問最有力的回答。
傅冠,字符輔,進賢人,曾任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被捕之后,清將李成棟曰:“公,大臣也;但遵制薙發(fā),保公無他”。冠怒道:“自冠裳以來,有髡頭宰相否?”成棟復(fù)曰:“公發(fā)種種矣,與髡何異。但稍加鈹掩眾目,可婉曲報聞耳?!惫趨柭曉唬骸叭曛Ч庞形奈纳胶酰课亦l(xiāng)先進也!吾鄉(xiāng)無髡頭宰相,但有斷頭宰相耳!”傅冠死前題詩壁上曰:“白發(fā)蕭蕭已數(shù)莖,孽冤何必更相尋。拚將一副頭顱骨,留取千秋不貳心?!庇衷唬骸皯嵮殉煽眨峦交厥?。國難與家讎,永訣一杯酒?;糜奥浼t塵,倏忽成今古。名望重如山,此身棄如土?!鳖}畢,引頸受刑。[4](P273-274)傅冠強調(diào)文天祥的江西人身份,顯示出了文天祥同鄉(xiāng)人特別的自豪與責任感。
傅冠所謂“冠裳以來”,即自黃帝建立服飾制度,開辟文明以來的整個歷史。傅冠既然飽含衣冠文明的自尊,和宰相身份的自重,為什么還要提到文天祥呢?因為文天祥是他的老鄉(xiāng)。他傳承的不僅是普遍的儒家倫理價值,還有江西人的地方人文傳統(tǒng)。這就是他在生死抉擇面前,所最珍惜和自豪的東西。
袁繼咸,字臨侯,號湛思,曾任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1645年,左良玉之子左夢庚降清,袁繼咸被左夢庚交給清朝。繼咸乃貽書攝政王,請為僧。王不許。繼咸乃北向叩先皇帝(崇禎帝),未至地,已被縛,殺于三忠祠側(cè)。衣帶中有詩曰:“大明日月晦,江風(fēng)吹黑云。貪人忘國卹,橫議喧晨蚊。前星移海上,龍蛇未可分。春秋與綱目,大義胡勿聞。徐桓書作亂,晉陽比殺君。乃盜首止盟,蟻附而羊群。飛帆蔽江下,所過名城焚。鬼神斯赫怒,姑熟死王敦。我豈偷生者,小貞以濟屯。泣血明忠孝,中逢為曳輪。云何代馬號,豎子豎降幡。蛟童肆邪說,名教委沉淪。徒有南陽志,東吳不得奔。衰顏哀二老,一死酬至尊。從容文山節(jié),誰招燕市魂。 ”[1](P520)
袁繼咸身為江西宜春人,文天祥是其“鄉(xiāng)哲”,這強化了其生死選擇的價值自覺。袁繼咸在被囚禁期間,有人勸他委曲求全,他為了表明心志,模仿文天祥《正氣歌》,寫了一篇《正性吟》:“天地治亂,理數(shù)循環(huán)。湛茲正性,鼎鼎兩間。有懷鄉(xiāng)哲,炳耀丹青。維唐中葉,秀聳二顏。越在宋季,文山疊山。成仁取義,大德是閑。哀我遜國,方黃臭蘭。名成族圮,剛中良難。淑慎以往,學(xué)問攸關(guān)。我心耿耿,我氣閑閑。從容慷慨,涂殊道班。居易俟之, 敢幸生還。 ”[5](P408)這首《正性吟》完全是對文天祥《正氣歌》的致敬,袁繼咸不僅從生命實踐上繼承了文天祥的氣節(jié)、風(fēng)骨,而且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也努力追蹤文天祥。這也都包含了其作為文天祥鄉(xiāng)人的自豪。
袁繼咸還為文天祥賦詩一首,題為《文文山先生》:“丞相從容死燕市,萬古綱常獨負之。顛鼎手扶渾是膽,落暉戈挽不逢時。夢炎孟頫骨何在,牧叟樵童名共知。浩氣西江流未歇,挑打呵穎續(xù)遺書。 ”[5](P409)“呵穎”就是對著毛筆筆尖呵氣,使之溫潤,方便寫字?!拔鹘奔唇?。這首以文天祥為題名的詩,當然是對文天祥最直接的崇拜和懷念。袁繼咸無時無刻不以文天祥作為人生的楷模,立志以自己的生命實踐,續(xù)寫江西人的浩然正氣。(“浩氣西江流未歇,挑打呵穎續(xù)遺書。”)他最終實現(xiàn)了文天祥那樣的從容就義,負擔“萬古綱?!?。
王夫之《永歷實錄》指出:“吉安人士慕文山遺烈,不肯屈節(jié)者比肩相屑。諸劉而外,有廬陵甘永,安福周珝、歐陽霖、陳覯、周鼎瀚之弟鼎泗,皆鄉(xiāng)舉也。 ”[6](P307)這些都表明,明朝文天祥崇拜有其地域性特點。當然,這并不是說文天祥只是江西或者吉安這個具體地域內(nèi)才有的現(xiàn)象,而是說江西或者吉安人對于文天祥有更為特別的、出于地域聯(lián)系的認同感。
在明末絕命詞中,文天祥經(jīng)常與其他歷史人物一起被提及,與這些人保持著顯著的差異性和互補性。
明末復(fù)社領(lǐng)袖楊廷樞,字維斗,蘇州人。清兵入蘇州,廷樞改姓名莊復(fù),移家光福,而自隱真如塢父墓,不剃發(fā),被執(zhí)。楊廷樞仍然不肯剃發(fā)投降,于是嚙指出血,書白綢衫,令友人與其子。其詞曰:“蘇州逋人楊廷樞,幼讀圣賢之書,長懷忠孝之志。立身行己,事不愧古人。積學(xué)高文,名常滿于四海。為孝廉一十五載,生世間五十三年。作士林鄉(xiāng)黨之模,庶幾東京郭有道。負綱常名孝之重任,愿為宋室文文山。 ……四月廿八日舟中書。 ”[1](P592-593)楊廷樞作為復(fù)社領(lǐng)袖,名滿天下,他意識到自己作為天下名士的特殊身份,因此也格外愛惜自己的名譽,不肯投降清朝。他以東漢的郭泰、宋朝的文天祥自我期許,希望對得起自己的名譽,為天下樹立榜樣。
這里突出的是郭泰、文天祥作為名士在道義上的責任感。這兩種身份是協(xié)調(diào)的。而在某些語境下,作者則特意強調(diào)文天祥在殉難問題上的特殊性。
清兵入浙江,潞王以杭州投降。不久,紹興通判張愫以紹興城降。當時的大儒劉宗周就是紹興人,劉宗周完全失去了復(fù)國的希望,遂絕食。門人王毓蓍投水死,留書勸師早決,而其婿秦祖軾也上書,援袁夏甫、謝疊山事,勸宗周且亡死。宗周答曰:“我自分一死久矣。北都之變,以大仇未復(fù),事尚有待于中興。及南都陷,更俟繼起有君也。今監(jiān)國降矣,普天無君臣之義矣。猶曰恃我越為一成一旅,而越又降矣。我死復(fù)何待?則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存亡,獨不當與土存亡乎?宋相公江萬里所以死也。世無逃死之宰相,亦豈有逃死之御史大夫乎?作詩曰:信國不可為,偷生豈能久。止水與疊山,只爭死先后。若云袁夏甫,時地皆非偶。得正而斃矣,庶幾全所受?!保?](P658-659)
“止水”是指江萬里,“疊山”是指謝枋得。士人在易代之際的選擇,除了投降新朝,或者茍且偷生之外,其實還有一種得到相當多人贊同,但是又和文天祥舍生取義有別的方法,就是做遺民、隱士。這類人的典型有漢朝的袁閎(袁夏甫)、宋朝的謝枋得(謝疊山),這種相對溫和的方法,得到了更多士人的認同。劉宗周決意殉難之前,其女婿勸其仿效袁閎、謝枋得。劉宗周駁斥道,袁閎作為著名的隱士,生于東漢時期,并沒有歷史情境上的可比性。謝枋得雖然成為隱士,但是最后由于元朝政府的逼迫,仍然選擇了絕世而死,可見隱士并不易為。耐人尋味的是,劉宗周將文天祥同二者區(qū)別開來,首先感嘆“信國不可為”,即想要做文天祥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文天祥同二者相比,是一個積極的反抗者的形象,而不是消極的殉難而已,也不同于不得已的隱士做派。因此,在劉宗周的眼中,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成為文天祥。袁閎、謝枋得、文天祥毫無疑問都是正面的榜樣,但是他們各自又有精神類型上的差異,具有互補性。
催促劉宗周選擇殉難的門生王毓蓍在另一層意義上將劉宗周比作了文天祥。王毓蓍,字玄趾,紹興會稽人。他聽說劉宗周雖然絕食,但是還未死,上書說:“門生王毓蓍已得死,新朝立官府縣,此土非明所有矣。先生負海內(nèi)重名,愿早自決,亡為王炎午所吊。 ”[1](P662)這里涉及到了關(guān)于文天祥的另一個典故。文天祥當時在獄中的時候,太學(xué)生王炎午寫了一篇生祭文,勉勵文天祥殉難。在大義面前,君子以道義互相勉勵,不同于一般人的姑息之愛,其意味深遠。王毓蓍勉勵劉宗周,其實是在模仿王炎午對文天祥的行為,頗具有歷史的相似性。而文天祥與王炎午的歷史故事,顯然也是王毓蓍此種行為的榜樣和先例。
張肯堂,字載寧,號鯢淵,明松江府華亭縣人。張肯堂在朋友蘇兆人死后,拜且哭,以酒酹之,而后自縊。張肯堂絕命詩曰:“虛名廿載誤塵寰,晚節(jié)空余學(xué)圃間。難賦歸來如靖節(jié),聊歌正氣續(xù)文山。君恩未報徒長恨,臣道無虧在克艱。寄語千秋青史筆,衣冠二字莫輕刪。 ”[7](P58)
張肯堂認同文天祥的價值觀,決定殉難。他同時提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陶淵明(謚靖節(jié)),一個是文天祥。張肯堂說,既然不能在和平時期做陶淵明,就只能在亂世中選擇成為文天祥。這是歷史情境對于人生選擇的限制。所謂“聊歌正氣續(xù)文山”,即用自己的生死選擇來繼承、續(xù)寫文天祥精神。在這里,文天祥又和陶淵明產(chǎn)生了互補性。
張國維,號玉笥,浙江東陽人,進士,曾任兵部尚書。清兵破義烏,張國維知道局勢已壞,請父老率家屬早去,而自己則決意抵抗清軍。城存則存,亡與皆亡。有人勸張國維說:“監(jiān)國尚在,盍學(xué)文山。相公有老母,可學(xué)疊山。”張國維嘆曰:“誤天下者文山、疊山也。國維宜自決,必不可易人言。 ”[1](P675)
勸說者將文天祥與謝疊山拿出來,告訴張國維不必這樣求死。首先,魯監(jiān)國尚在,張國維可以努力活下去,輔助魯監(jiān)國復(fù)興明朝。文天祥就是這樣的例子,文天祥曾經(jīng)被元朝逮捕,但是文天祥逃走,重新糾集力量復(fù)興大宋。另一方面,張國維老母尚在,出于孝悌之意,應(yīng)該隱忍求活,以求報答親恩,這也是儒家圣賢所許可的。謝枋得就是這樣的典型。文天祥和謝枋得在出處問題上都做出了符合各自立場的選擇,二者形象可以說是有差異性、互補性的。
但是張國維不僅拒絕了這兩種選擇,并且還感嘆文天祥和謝疊山“誤天下”。這當然不是責備文天祥和謝枋得的意思,而是說天下有很多人附會文天祥和謝枋得的典型,以文天祥和謝枋得為擋箭牌,茍且求活。來勸者希望張國維活下去,因此一股腦兒地為張國維推薦了兩種互相矛盾的選擇,顯然只是想以這樣的名義,讓張國維活下來再說,是從道義上為張國維找到自我開脫、免責的理由,而不是真的能夠為張國維考慮。張國維顯然是看透了這種伎倆,一句話加以戳穿。
明代人對于文天祥的認識并不僅僅是抽象的舍生取義,關(guān)于文天祥的其他典故,也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中,被一再引用,從而產(chǎn)生更為復(fù)雜的歷史效應(yīng)。尤其是清朝頒布剃發(fā)令,使得很多人因為護發(fā)而自裁。文天祥在這一問題上的歷史細節(jié),被很多人所提及。
朱永佑,字爰啟。順治八年八月,舟山被清軍攻下,朱永佑病不能起,被捕。清軍勸朱永佑剃發(fā),說:“文丞相尚有黃冠歸故鄉(xiāng)之語,先生何不剃發(fā)?”朱永佑說:“頭可斷也,發(fā)不容剃?!彼炜谡荚娫唬骸翱v使文山猶在日,也應(yīng)無發(fā)戴黃冠?!敝煊烙佑谑潜粴?。[8](P262)
這里涉及到文天祥另一個典故。文天祥在獄中,并非一意求死,曾經(jīng)向元朝政府請求出家做道士(黃冠),表示自己雖然不愿意投降,但是愿意以道士身份而活下去。文天祥曰:“國亡,吾分一死耳。倘緣寬假,得一黃冠歸故鄉(xiāng),他日以方外備顧問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國之大夫不可與圖存,舉其平生而盡棄之,將焉用我。 ”[9](P748)但是最終沒有得到允許,文天祥被殺。朱永佑在絕命詞中假設(shè),假如文天祥尚在,恐怕也要成為道士了吧。這是很多人在易代之際的一種折中選擇,明代尤其多。朱永佑并不愿意剃發(fā),顯然是不認同文天祥的做法。但是,文中也沒有表達鄙薄文天祥的意思,其絕命詞重點僅僅在于對于時局的感慨,表達對于清朝剃發(fā)令的無奈之情而已。這種無奈和焦慮,只能通過自我毀滅來消解。
明末著名文人張岱則對此有一層更深刻的理解,他說:“余嘗讀《文文山集》,有《剃發(fā)詩》云:‘回看鬢少原應(yīng)我,只要心存尚是人。'則文山亦曾剃發(fā)。諸君子之死護髡頭至以身殉,非謂此發(fā)不剃為勝過文山,第恐文山之發(fā)一落,文山之心與發(fā)俱落,故不留發(fā)殺身,反得保全。此魯男子之所以善學(xué)柳下惠也。 嗚呼,難哉! ”[10](P228-229)
其中運用了“魯男子”的典故。魯國有一個男子獨處一室,有女子因為房子壞了,來投宿,魯男子閉門不納。女子勸他學(xué)柳下惠坐懷不亂,魯男子認為自己做不到“坐懷不亂”,拒絕接納。張岱的意思是,只有文天祥那樣的杰出之士,才能夠做到剃發(fā)而此心不動。一般人則身體改變之后,心靈也隨之受到影響,因此寧愿舍生取義,也絕不剃發(fā)。張岱同時贊揚了文天祥和明末拒絕剃發(fā)者,認為二者在精神上是一致的。
不過,張岱的解釋正好側(cè)面反映了一部分人對文天祥行為的疑慮。由于文天祥的聲望,這種疑慮不可能以顯白的方式表露出來。明末士人對清朝剃發(fā)令之深惡痛絕,使得他們很多人寧愿自裁也不茍且偷生。但是文天祥在這一問題上,卻沒有直接的榜樣作用,因為文天祥選擇了剃發(fā)。于是出現(xiàn)了文天祥“可學(xué)”和“不可學(xué)”的矛盾和焦慮。明末人在主觀上刻意回避了這一點,最終張岱找到了一個“魯男子”的比喻,來解釋這種矛盾。這也說明,明末人對于文天祥的崇拜,更多地是理性上的認同,而不是情感上的盲目學(xué)習(xí)。
莆田人鄭云錦,字子素。城破后,云錦被執(zhí)送潯陽,作《馬上吟》,旋下肇慶獄,作《從西山義士游》詩。在獄三年,吏民勸其薙發(fā),云錦曰:“吾辦死久矣,所未即死者,留一日鬢發(fā),即頂一日君恩,為一日南冠之楚囚,即為一日大明之臣子耳。”就刑之日,飲酒談笑如平時,觀者莫不驚嘆焉。其《從西山義士游》詩云:“虎豹山之獸,猶思文其身,皮骨蒸云霧,耐饑過七晨。須眉丈夫子,忠孝以成名,時數(shù)值陽九,血軀何用生。君不見蘇武海上十九年,沙漠嚙雪與吞氈。又不見常山舌,罵賊聲不絕。又不見文山三載坐小樓,正氣沖寒低斗牛。古人已往名存耳,時地各殊肝膽似。逍遙躡步首陽山,義士一去不復(fù)還。惟有青青薇蕨隨風(fēng)長,歲久無人采自蕃。我居山巔拜孤竹,不茹煙火洗心腹。一日二日不食粟,慷慨能歌西山曲。三日四日不食粟,斥罵獄吏無休息。五日六日果如何,曉來曾把發(fā)鬢梳;整冠理衣行矍鑠,作詩遂向壁間書。七日八日枯胃腸,忠魂直到白云鄉(xiāng)。帝廷從陟降,渣滓委道傍。任教饑肉啄鳶烏,到底何曾失故吾。人生自古誰無死,覓得死所幾人乎! ”[11](P731-732)
這段絕命詞中,多處與文天祥有關(guān)。“時數(shù)值陽九”,與文天祥《正氣歌》“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相輝映。鄭云錦在獄中三年,與文天祥“三載坐小樓”相輝映?!端问芳o事本末》記載,“天祥留燕三年,坐臥一小樓,足不履地。 ”[9](P748)鄭云錦還引用了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的詩句,原為文天祥《過零丁洋》詩句。這些都表達了作者對于文天祥的崇拜和認同。
明末絕命詞中反復(fù)提到了文天祥,文天祥的形象是如此地飽滿生動,直接影響到他們當下的生命行動。文天祥雖然死了,成為古人,但是其精神卻在后世灼灼生輝。文天祥給予了后人以人格的榜樣。讀書行道,但是不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珍惜生命,但是不茍且偷生。行仁蹈義,唯道是求。生雖一世,名照千秋。江西或吉安人也應(yīng)該珍惜文天祥同鄉(xiāng)的身份,利用文天祥精神,移風(fēng)易俗,塑造具有深厚人文傳統(tǒng)和歷史精神的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