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中國歷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終以文為業(yè),成為詩詞大家的只有一人,他就是辛棄疾,這也注定了他的詞及他這個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歷史上的獨特地位。
應(yīng)該說,辛棄疾的詞不是用筆寫成的,而是用刀和劍刻成的。他是以沙場英雄和愛國將軍的形象留存在歷史上和自己的詩詞中的。時隔千年,當(dāng)今天我們重讀他的作品時,仍感到一種凜然殺氣和磅礴之勢。比如這首著名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我敢大膽說一句,這首詞除了武圣岳飛的《滿江紅》可與之媲美外,中國上下五千年的詩詞里,再難找出第二首這樣有金戈之聲的力作。雖然杜甫也寫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避娐迷娙吮R綸也寫過:“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钡@些都是旁觀式的想象、抒發(fā)和描述,哪一個詩人曾有辛棄疾這樣親身在刀刃劍尖上滾過來的經(jīng)歷?“列艦層樓”“投鞭飛渡”“劍指三秦”“西風(fēng)塞馬”,他的詩詞簡直是一部軍事辭典。他本來是以身許國,準備血灑大漠,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脫離戰(zhàn)場,再無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樣仰問蒼天,像共工那樣怒撞不周,他臨江水,望長安,登危樓,拍欄桿,只能熱淚橫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誰能懂得他這個游子,實際上是亡國浪子的悲憤之心呢?這是他登臨建康城賞心亭時所作的詞。此亭遙對古秦淮河,是歷代文人墨客賞心雅興之所,但辛棄疾在這里發(fā)出的卻是一聲悲愴的呼喊。他痛拍欄桿時一定想起了當(dāng)年的拍刀催馬,馳騁沙場,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處使呢?我曾專門到南京尋找過這個辛公拍欄桿處,但人去樓毀,早已了無痕跡,唯有江水悠悠,似詞人的長嘆,東流不息。
辛棄疾比其他文人更深一層的是,他的詞不是用墨來寫,而是蘸著血和淚涂抹而成的。我們今天讀其詞,總能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愛國臣子,一遍一遍地哭訴,一次一次地表白;總忘不了他那在夕陽中扶欄遠眺、望眼欲穿的形象。
辛棄疾南歸后為什么這樣不為朝廷喜歡呢?他在戲作《戒酒》中說:“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zāi)?!边@首小品正好刻畫出他的政治苦悶。他因愛國而生怨,因盡職而招災(zāi)。他太愛國家、愛百姓、愛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煩他,忌用他。他作為南宋臣子共生活了40年,卻有近20年的時間被閑置一旁,而在斷斷續(xù)續(xù)被使用的20多年間又有37次調(diào)動。但是,每當(dāng)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機會,就會特別認真、特別執(zhí)著地去工作。本來有碗飯吃便不該再多事,可是那顆熾熱的愛國心燒得他渾身發(fā)熱。40年間無論在何地何時任何職,甚至賦閑期間,他都不停地上書,不停地嘮叨。一有機會還要真抓實干,練兵、籌款、整飭政務(wù),時刻擺出一副要沖上前線的樣子。你想這能不讓主和茍安的朝廷心煩?皇帝對他也就時用時棄。國有危難時招來用幾天;朝有謗言,又棄而閑幾年,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節(jié)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劇。別看他飽讀詩書,在詞中到處用典,甚至被后人譏為“掉書袋”,但他至死也沒有弄懂南宋小朝廷為什么只圖茍安而不愿去收復(fù)失地。
辛棄疾名棄疾,但他那從小使槍舞劍、壯如鐵塔的五尺身軀,何嘗有什么疾病?他只有一塊心病,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心不安。
說到辛棄疾的濃厚筆力,用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做一個詞人。詞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詞是在政治的大磨盤間磨出來的豆?jié){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終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矛盾,在被用或被棄中受煎熬。他親自組練過軍隊,上書過《美芹十論》這樣著名的治國方略。他是賈誼、諸葛亮、范仲淹一類的時刻憂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塊鐵,時而被燒紅錘打,時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真正的詩人只有被政治擠壓、扭曲、擰絞、燒煉、錘打后才可能得到合乎歷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為正義的化身。詩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風(fēng)的鼓蕩下,才能飛翔,才能燃燒,才能炸響,才能振聾發(fā)聵。
我常想,要是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桿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棄的感嘆與無奈中度過的。當(dāng)權(quán)者不使他為官,卻為他準備了錘煉思想和藝術(shù)的反面環(huán)境。他被九蒸九曬,水煮油炸,千錘百煉。歷史的風(fēng)云,民族的仇恨,正與邪的搏擊,愛與恨的糾纏,知識的積累,感情的澆鑄,藝術(shù)的升華,文字的錘煉,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腦海,翻騰、激蕩,如地殼內(nèi)巖漿的滾動鼓脹,沖擊積聚。既然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槍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腦兒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并不想當(dāng)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歷史歪打正著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于他修煉得連嘆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所以積三百年北宋南宋之動蕩,才產(chǎn)生了一個辛棄疾。
選自《把欄桿拍遍》
賞析:這是一篇帶有人物評傳性質(zhì)的散文。作者另辟蹊徑,抓住詞人最為動人心魄的閃光點進行勾勒,并將詞人的詩詞創(chuàng)作特色、形成過程與其生平交融起來敘寫,揭示了辛棄疾從一個愛國志士成為愛國詞人的過程及原因。文章以評帶傳,借助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象,展現(xiàn)了辛棄疾由愛國志士到愛國詞人的心路歷程,既不落窠臼,又形象生動充滿美感。語言有力度、有魄力、有情感、有哲理,充溢著作者對辛棄疾的同情、贊揚、敬佩。有古人典故,蘊辛詞精華,抒一腔怨氣,現(xiàn)滿懷無奈。
(薦讀 孫 劼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