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jìn)元
以永定門城門樓為界,西邊的城墻叫西城墻,東邊的城墻叫東城墻。
我?guī)缀鯖]到西城墻上去過,原因有二:一是西城墻根當(dāng)過法場,在那里槍斃過不少人,想起來就陰森恐怖;二是離西城墻下不遠(yuǎn)就是先農(nóng)壇體育場,外面是一整道圍墻,里面又沒有什么野趣,不合我的口味。
而我家旁邊的東城墻卻是我每天必要流連的地方。自城門往東,一直到現(xiàn)在的玉蜓橋的那一段城墻,見證了我一生當(dāng)中美好的記憶。再往東,為了便于火車通行,城墻被扒了一個豁口,下面是龍?zhí)逗娜斕?,也是?dāng)時年幼的我們無法逾越的障礙。
城墻里有幾個被人掏出的大洞。白天總有人在洞里挖黃土,裝上馬車運走,晚上那里就成了流浪者的棲身之所。
城墻在孩子的眼里非常高大,用雄偉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我沒見過箭樓和甕城。為了便于車輛通行,在城門兩側(cè)的城墻上各扒開一個豁口,箭樓和甕城因此而拆除了,僅余高聳的門樓孤傲地挺立在中軸線的南端?;砜谂杂幸粭l馬道,可以毫不費力地登上城墻,可我很少使用馬道,總是喜歡摳著磚縫往上爬。雖然磚縫本不寬,但多年來經(jīng)過無數(shù)孩子的攀爬,已被踩踏得可以容下手腳,有些較為開闊的地方還能稍微歇歇腳、喘口氣兒。
爬城墻時千萬不能低頭朝下看。一看,那么高,眼一暈,心里一含糊,就有可能會不由自主地掉下去。據(jù)我所知,針灸大夫胡六的小兒子,就曾在爬城墻的時候從半腰掉了下去,昏迷了好長時間。清醒之后,他的腦子變得有點兒“慢”,大概和那次事故很有些關(guān)系。然而,“前車之鑒”和父母的叮囑并沒有引起孩子們的警惕,我們還是樂此不疲地爬城墻。
城墻上是另外一個世界。
由于年久失修,墻上坑坑洼洼,鋪設(shè)的地磚被掀得七零八落。在一片荒草野花叢中,胡亂長著一些小樹,最多的是酸棗樹。我們就在這些荒草和野花當(dāng)中尋覓、奔跑、逮蟈蟈、捉蛐蛐、抓蜻蜓、捕蝴蝶。
酸棗成熟之后,城墻上更是成了孩子們的天堂。我們興奮得顧不上酸棗刺兒扎手,一人把著一棵樹,把那些紅的、半紅的酸棗摘下來,一邊往嘴里送,一邊往兜里裝。那一段時間,我的手總是流著血,衣裳和褲子總是被剮得“傷痕累累”,回到家里總挨母親的罵。可是,酸棗的魔力實在是太大了,我還是沒事就跑到城墻上去摘酸棗。
不用多長時間,城墻上的酸棗就被我們摘光了。那些長在城墻半腰磚縫里的酸棗樹,又成了我們這些膽大的孩子的“熱戀對象”。我們從堞口爬出,順著城墻,摳著磚縫,一點點兒地往下挪……終于來到掛滿“小紅燈”的酸棗樹旁,一只手拽著樹枝,用腳踩著支點——新一輪的“酸棗掠奪戰(zhàn)”又打響了。
除了酸棗,城墻上還有其他吃食。有一種寬葉子的草,我們管它叫“酸巴溜丟”,它的葉子多汁,吃到嘴里有一股帶著清香的酸味兒。我還吃過刀螂(螳螂)蛋。刀螂生活在高一些的野草或者小灌木上,它的卵就排在草梗和樹枝上。
自城門往東,一直到現(xiàn)在的玉蜓橋的那一段城墻,見證了我一生當(dāng)中美好的記憶
有一天,比我大一些的小伙伴光啟說,刀螂蛋能治尿炕,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那時候,我都八九歲了,可還經(jīng)常尿炕,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兩三天的早上“抬不起頭來”。于是,我趁沒人注意,偷偷地從樹枝上摳下幾個刀螂蛋,塞進(jìn)嘴里,嚼了嚼,咽下肚去。那股味兒可真讓人難受,騷了巴唧,還有點兒酸,我差點兒吐了。盡管如此,為了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做人,我還是堅持每天吃幾個刀螂蛋,一直吃了十來天。然而,尿炕的毛病并沒有治好,我還是時常處于難堪之中。然而,直到現(xiàn)在我還認(rèn)為,那并不是刀螂蛋沒有作用,而是我吃的量還不夠——螳螂蛋學(xué)名叫桑螵蛸,有治療遺精、早泄陽痿、遺尿、尿頻、小便失禁、白濁、帶下的作用。
在城墻上捅馬蜂窩讓我終生難忘。
本來天壇和東壇都有馬蜂窩,我也都捅過,但在城墻上捅馬蜂窩卻另是一番景象。馬蜂就是野黃蜂,比蜜蜂大一倍,細(xì)腰豐腹,喜在小樹上筑巢。平時,人蜂兩不相犯,但我們這些孩子一見到馬蜂窩,就非要把它捅下來不可!
馬蜂窩小的像拳頭,大的似人臉,倒懸在樹上。發(fā)現(xiàn)馬蜂窩,我們就脫下外衣,把腦袋和脖子包起來,只露一雙眼睛,然后找一根木棍兒或樹枝,在樹下沖著馬蜂窩一頓亂捅亂打。蜂窩掉到地上,吹響了成群的馬蜂攻擊我們這些“侵略者”的號角——我們在城墻上抱頭鼠竄,馬蜂們在后面窮追不舍。
據(jù)說,馬蜂的眼睛是直的,視野不會 “拐彎”,我們便曲線奔跑,然后突然趴到地上,馬蜂就嗡的一下從頭上飛過去了。即便如此,每次捅馬蜂窩總還是有人被蜇傷,或者腦門兒,或者手背,或者脖子,光我就不知道被蜇過多少次了。一旦被馬蜂蜇,傷口瞬間就會紅腫,又疼又癢,沒有十天八天好不了。坊間傳聞,被蜇之后,敷以熱尿,能夠減輕痛楚——我們這些淘氣包兒都用自己的尿“洗”過手和臉……
有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在城墻半腰有一個大似臉盆的馬蜂窩,用樹枝夠不著,便幾個人“通力合作”搬起一塊大城磚,站在堞口向蜂窩砸去。蜂窩被砸掉了,我們幾個也都同時成了傷號。
天壇的外壇墻由北向南,到城墻為止。順著壇根兒有一條土路,到城根兒底下拐向西,通到永定門大街。這是一條馬車走的路,進(jìn)出城的馬車便在這條道上來來往往。我們玩兒累了,常常趴在城墻里沿的“女兒墻”上,看著馬車“犯壞”。那時的馬車,大多是木制轱轆,所謂“九輞十八輻”。馬車走在路面上,轱轆吱吱扭扭、咕咕嚕嚕地響著由北面來了。就在它剛要向西拐彎時,我們突然大聲喊道:“誰是我兒子?”趕車的把式“應(yīng)聲”吆喝牲口:“我!我!我——”我們樂得哈哈大笑,車把式暴跳如雷:“小兔崽子,我用鞭子抽死你們!”雖然知道他不會真的拋下馬車,爬上城墻來追我們,可我們還是四散逃走,笑聲把城墻震得渾身“亂顫”。
城墻上空曠、地勢高、風(fēng)大,是放風(fēng)箏的好地方。可當(dāng)時的孩子很少有錢能買得起正經(jīng)的風(fēng)箏——別說孫悟空、蜈蚣這些比較講究的風(fēng)箏了,就是哪個小孩兒有一只最簡單的沙燕兒,也會讓別的孩子羨慕得要死。我們放風(fēng)箏,大多自己動手制作。年紀(jì)小,手藝也不行,做不了復(fù)雜的,干脆就都做“屁簾兒”——反正能放飛起來就行。
“屁簾兒”的做法簡單之極,用4根細(xì)竹皮綁成一個四方框,再用兩根相交叉作為支撐,上面用1根竹皮彎成一定弧度,用小線拴緊固定;然后在方框上糊上白紙,下面再粘3根長紙條,“屁簾兒”就做成了。拿著自己的作品上城墻,順著風(fēng)勢一點點兒地放線,慢慢地,“屁簾兒”升上了高空?!捌ê焹骸痹谔焐巷h來蕩去,長紙條做的尾巴隨風(fēng)飛舞,婀娜多姿。
我們在城墻上也有安靜的時候。
每到傍晚,依在城墻堞口向西眺望,落日如同一顆碩大的紅色瑪瑙,正在墜向水墨似的群山;成千上萬只燕子圍著飛檐斗拱的城門樓上下翻飛,在斑斕的天幕上畫著層出不窮的美妙圖案;城墻外的護(hù)城河水清清淺淺,鴨鳧水面,魚翔淺底;城里,灰色的房脊相連,一直延伸到遠(yuǎn)方;腳下的胡同里人進(jìn)人出;四合院、大雜院,窗明戶凈,樹綠花紅……
吃完晚飯,天黑下來,我們又來到城墻上,聽著護(hù)城河邊傳來嘹亮的蛙鼓,抬頭望著幽藍(lán)的夜空,星斗滿天、銀河瀉遠(yuǎn),不由得讓人思索,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廣闊的宇宙和渺小的人生好似渾然一體,讓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也瞬間變得“哲學(xué)”起來。
1957年,永定門城門樓被拆了。
1969年開始,城墻也陸續(xù)拆了。拆下的城磚被砌到了正在挖的防空洞里。1970年,我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城墻——它殘破不堪,只剩下一堆堆爛磚和黃土。那天,母親聽街坊說我回來了,匆匆從防空洞的工事里出來,一見我就說:“我正在防空里用城磚發(fā)券呢?!保ā鞍l(fā)券”是指利用塊料之間的側(cè)壓力建成跨空的承重結(jié)構(gòu)的砌筑方法。)50歲的母親,用40斤的城磚發(fā)券砌防空洞,這是一種怎樣折磨人的勞動呀!十幾天后,我離開北京,返回北大荒,就在火車開動的同時,母親在家突發(fā)腦血栓,自那以后就半身不遂了。
城墻拆了以后修了一條柏油路,旁邊種了一些花草樹木。20世紀(jì)70年代后期,我傍晚常在那條路上散步,總是碰到一位背著雙手、挺胸抬頭走路的老人。他花白的頭發(fā)看起來有些桀驁不馴——不是這里翹起,就是那里翹起。我瞧他有些面熟,后來終于想起,他就是被釋放的戰(zhàn)犯——國民黨將軍黃維。碰到的次數(shù)多了,漸漸開始點頭互相致意,后來就說起話來,無非是關(guān)于天氣好壞之類。有一次,機(jī)緣巧合之下,我去了他家。他家是新蓋的預(yù)制板樓房,就在早先的東壇。我跟著他進(jìn)門一看,他家是兩居室,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我們聊了一會兒天,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他說:“國民黨之所以兵敗如山倒,一是太腐敗,二是派系林立,三是讓日本人消耗了太多的兵力?!?/p>
現(xiàn)在想起城墻和城門樓,我還常常想起一件事。建筑大師梁思成先生設(shè)想,將城墻徹底加以修繕維護(hù),種上花草、安置長椅,使它成為市民休閑游玩的場所。歲月推移,現(xiàn)實無情。梁思成擰不過長官意志,他的夢想沒有實現(xiàn)。
(編輯·張子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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