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糖

有天黃昏，回家的時候，路過一家飯店。飯店門口有個人在修理牌匾的燈箱。他也就二十幾歲，雖是冬季，羽絨服卻敞著懷，踩在圓凳上。飯店的主人是一對年邁的夫婦，他們仰著臉看那小伙子修燈箱。

忽然，小伙子歡快地喊了一聲，修好了。隨后，燈便亮了，灑了那對老夫婦一臉柔和的光。小伙子并不急著從圓凳上下來，而是很驕傲地朝下面看了一眼，滿臉笑意。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也露出笑容，心想，假如這條街的燈箱都是這個小伙子做的，他的驕傲一定會更多一些。

之后，那天的情景總是在我眼前浮現(xiàn)，小伙子驕傲的笑容，灑在老夫婦臉上的光，那個冷得并不堅決的冬日黃昏，一切都顯得那般美好。仿佛有個聲音在催促，把它們寫進小說吧，我也很欣然去如此做，就好像手里緊緊攥著一小束光，急著找個地方，把它放進去。然而，動筆之時，情況發(fā)生變化，小說竟然是以一場葬禮開場。依然是冬日，卻冷得讓人心里難過，至于那束光，忽然間消失不見，好似躲進了叢林一般的文字里。

這不是我的初衷，然而，又覺得這樣也沒有違背什么，生活的表面原本如此。人這一輩子，都要經(jīng)歷死亡、挫折、苦難，經(jīng)歷諸多的不如意，無需回避，也回避不了。如果想找到光，不去暗處去何處呢？

既然如此，先將這個虛構的世界冷凍起來又何妨。于是，《燈火味道》里不僅有難以逃避的死亡，埋伏在命運里的險惡暗礁，還有人性里的那一部分丑。當孫寅將自家住址告訴劫匪，讓妻子陷入危險的處境之時，我心里異常的難過，還有些不忍。說起來，這一情節(jié)還是受《一九八四》的影響。

《一九八四》是一本可怕的書，文中的主人公溫斯頓被當局抓去，逼供之時，行刑者在籠子里放了一只老鼠，然后將溫斯頓的頭塞進籠子里，在極度恐懼之中，溫斯頓拼命大叫：“咬裘莉亞，別咬我，咬裘莉亞，你們怎樣咬她都行。把她的臉咬下來，啃她的骨頭。別咬我。”裘莉亞是溫斯頓最愛的人。

這一段的描寫，比鬼片都可怕，讓我感到極度恐懼，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自己，仿佛腦袋也塞進鐵籠子里，那只老鼠就在眼前，一步步靠近，不敢想象，那時自己會如何做。有些假想便如同私設的刑堂，將自己放在刑具之上，其中滋味并不好受。

溫斯頓一定很難饒恕自己，內(nèi)心飽受煎熬。孫寅在返回家中的路上，也同樣會心如刀絞，悔恨好比一把鋒利的鍘刀，斬斷了以往的諸多快樂，即便妻子依然一臉平靜，生活繼續(xù)前行，他都不會裝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那么，真就不可挽回嗎？我想，還是能的，無論何時何地，我們心中總還是保留著最后的光焰。在這篇小說里，我要寫的不是絕境，而是險境。當我們像疲憊的旅人，穿過漫漫黑夜，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就在即將崩潰的時候，遠處忽然出現(xiàn)一扇亮著燈光的窗口，心中自然會欣喜若狂，甚至還會感到一種親切。想過沒有，那默默坐在燈下等候的人或許就是自己，他已經(jīng)等了很久，而那盞在寒夜亮起的明燈，則是自己心中的光亮。

《燈火味道》里大概還有一些氤氳，關于這種神秘感的植入，我并非執(zhí)意要破壞這個世界的真實性。在電影《異次元駭客》里，道格·霍爾進入自己設計的模擬世界里，當他看到那些活得津津有味的人們，全都不知道自己是電腦程序里的虛擬人物，心中充滿了憐憫與悲傷。然而很不幸，有天，道格·霍爾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虛擬的，同樣生活在一個電腦系統(tǒng)之中，只要制造者拔下電源插頭，自己連同整個世界都會消失不見了。當時，他心中的絕望與悲哀，真是難以描述啊。

看完《異次元駭客》這部電影，我心中的滋味也很不好受。在短暫的虛擬光陰里，那些人毫不知情，卻依然活得有血有肉，有歡喜有恐懼也有不盡的期盼。那么，此時此刻的我們呢？是否也是虛構的？是否活得太煞有介事了？

如此的無端猜想當然不妥，甚至還有些不敬。因此，當我決定讓小說里的人物貿(mào)然跳出文本之時，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好在，這僅僅是一種結構，是外在的表現(xiàn)方式。無論是構思之時，動筆寫的時候，還是回過頭來讀自己這篇小說，我都念念不忘那一小束在黃昏的街頭捕捉到的光，這也是我心中的一點祈愿。希望世間暖意常在，人與人能相互成為對方的照明燈，哪怕睡著之后，我們的夢也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彼此取暖。

在《燈火味道》這篇小說里，無論陰冷的背景，還是神秘的氛圍，我想，都不會破壞文中人物對美好的向往。文中雖有殺氣騰騰的大客車、冷藏在冰柜里的尸體、獰笑不止的電鉆，但是也有提著海棠燈去尋找傾慕女子、將自己藏在生日蛋糕里、夏日徐徐微風里小兩口一起吃西瓜的情景。它們兩者之間，恐怕從一開始就在默不作聲地對決，究竟誰勝誰負？我想，美好總會占上風，畢竟，向往也是一種不可匹敵的武器。

《燈火味道》寫得很慢，完成之后，我就像剛剛將一小粒種子似的光，種在地里，然后坐在一旁默默地等待。那塊土地，多么像一位母親懷有身孕的肚子，讓人肅然起敬又格外親切。也許，現(xiàn)在天還不夠暖，春風還沒有吹到，那就再等一等。總有一天，光的種子會從地里冒出腦袋，盡管它僅僅是一抹微光的嫩芽，僅僅能照亮自己身旁，但我依然會很欣慰，這是我對這世界的一點心意，也是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