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的早晨,冷得實在讓人難過。我去參加一個葬禮,在遺體告別大廳的門口遇見了他。他叫趙子。
“請問,有火嗎?”趙子叼著煙問我。
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搖搖頭。
“看來,你好像跟死者并不怎么熟?!壁w子的眼中擠出一絲討厭的狡黠。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是個作家,善于觀察。”
我神色淡然地掃了他一眼,嘲弄道:“那么,你一定有很多大作。”
趙子一臉嚴肅地回答:“不,無非一群手拉手的破爛。但我最近寫的一個小說還不錯,想聽嗎?”
不等我回答,趙子便喋喋不休地講了起來,真是討厭。
他說,這個小說的名字暫定為《燈火味道》,主人公叫錢丑,一個善良溫厚的小伙,樣子長得還不錯,只是個頭不高,有雙熱切歡快的大眼睛,像一只剛剛長大的公鹿。
小說當然要有故事,那么就從錢丑的職業(yè)說起吧。他是個做燈箱的,有次,一家蛋糕店開業(yè),店主將錢丑找去,準備做個燈箱,立在門口招攬生意。
蛋糕店臨著街,錢丑做燈箱的時候,灌了滿耳的車水馬龍與人聲鼎沸,可錢丑對此卻充耳不聞,目光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店內溜,去留意店主跟他的妻子說話。店主叫孫寅,白白胖胖,五官原本很清秀,卻被歲月弄得一塌糊涂,并且還是個大胡子。他的妻子李卯則身材苗條,雙腿修長,眉宇間總帶著一絲來歷不明的憂色。
李卯正是錢丑喜歡的那類型女子,因此多看了兩眼,盡管錢丑應該是個正派的小伙,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他只是帶著欣賞的目光去看,毫無邪念,所以我覺得這對他的品行是沒什么影響的。你看,我總是小心翼翼維護錢丑的形象,因為我做好了準備,去喜歡上這個小伙子。
當時,李卯跟孫寅應該說什么呢?讓我想想,哦,對了,李卯在跟孫寅講她昨晚做的一個夢,孫寅拿著一塊抹布,這里擦擦,那里抹抹,但不管他走到哪里,李卯都始終跟在身后,極其細致描述著夢中情景,嚴肅得仿佛那是一件千真萬確發(fā)生過的事。孫寅則哈欠連天,心不在焉。李卯被惹怒了,質問道,你到底在沒在聽?孫寅看了一眼妻子嗔怒的樣子,反而笑了,連忙賠不是,脖子往前探探,做出專心聽講的姿勢。李卯被逗笑了,接著講了下去,可沒說幾句,又被孫寅打斷,只見他嘟著嘴不滿地說,怎么你的夢里總是沒有我。李卯嬌笑道,你怎么對夢里的人也吃醋?李卯是滿意的。男人的醋意是女人自信的營養(yǎng)液,李卯是女人,李卯不例外。
李卯最終也沒能將那個夢講完,后來,他們切了一盤西瓜,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吃。一不留神,孫寅汗衫的胸口上粘了一粒西瓜籽,李卯伸手將其捏下來,責備說,挺大個人,吃東西這么不小心。孫寅咧嘴一笑,想必這句話含糖很高,比西瓜更甜。然而,孫寅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來,笑意立即被凍死,他張了張口,剛想將那件事告訴李卯,卻見李卯朝著正丁丁當當做燈箱的錢丑努了努嘴說,去給那個小師傅也送塊西瓜。
其實這時候,錢丑一直在留意他們說話,一見孫寅拿著西瓜走過來,慌忙站直身子,用手背擦了擦腦門上的汗,順勢又隔著孫寅一聳一聳的胖肩膀,飛快地瞅了李卯一眼。
你看,我絮絮叨叨說了這么多,都是慢騰騰的細節(jié),既然是故事,就該有事故,所以我打算讓孫寅走著走著,忽然一個趔趄,隨著,一枚硬幣從兜里掉出來,朝公路方向滾去,孫寅貓著腰,連跑帶顛地追在后面,指尖剛搭到硬幣上面,一輛瘋瘋癲癲的大客車猛地從側面開來,不由分說就將孫寅撞飛。這一幕場景,立即將李卯駭呆了,呼吸片刻中斷后,她驚恐萬分地大聲喊了起來。
“不,不,不會這樣的。”趙子尖著嗓子模仿李卯的聲音,大聲喊著。一個站在前排的老人,轉過臉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這才從那故事里掙脫出來,很不好意思地說:“你看,我總是一不留神就進去了?!?/p>
我沒理他,轉過臉望向死者停放的地方,這時候,殯儀館的司儀正在介紹死者的生平,剛才光顧聽趙子講他的小說,竟然沒有聽見死者叫什么?趙子沒猜錯,我跟死者確實不熟,甚至素昧平生,我只是無意中走到這里來的。
司儀的聲音低沉而絲毫不帶感情,對他來說,每個死者的一生,都是一篇大同小異的說明文。這樣一想,我心里忽然很不得勁兒,他們就算千篇一律,至少還有自己的職業(yè),籍貫,民族,可我除了性別之外,全都不記得。
幸好,我還記得她,那個讓我刻骨難忘的女人。
我是在一家歌廳認識的她,她濃妝艷抹,滿身劣質香水氣味,說話的聲音又甜又膩,典型的浪蕩女子,賣身吃飯。然而,我還是被她迷住,摟著她高唱一曲《死了都要愛》,隨后,對著麥克風大聲說,嫁給我吧,我給你贖身。全場的人都把目光圍攏過來,萬分驚訝地盯著我這個一身酒氣滿臉胡須的瘋子。
她愣住,猛地抽了我一個耳光說:“你有病吧,我又不是青樓女子。”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依然對著麥克說:“我是要用一生的愛,贖你一生的幸福?!蔽以娗楫嬕獾谋戆祝A來全場掌聲。這群感情麻木的人啊,即便看了一萬本瓊瑤席絹張小嫻的愛情寫意,也還在懷疑浪漫在生活里是否能存活。但那一刻,我讓他們信了。
她垂下頭,低聲說:“可我不想當杜十娘?!?/p>
我哈哈大笑地問:“你有百寶箱嗎?”
就這樣,我們在一起了,登記結婚購置新房。我履行諾言,對她千依百順,可她卻總也忘不掉自己曾經的職業(yè),跟任何男人說話都小心翼翼,很少同我一起逛街,生怕遇見昔日的某個嫖客,引來那句盜墓一般的搭訕。對此,我常常勸她,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難道你非得讓我列出一張獵殺名單,將那些跟你上過床的男人,統(tǒng)統(tǒng)干掉嗎?
她偎依在我懷里,悄聲問:“可我哪樣好,值得你這么認真地愛?”
我說:“也許我是悔不當初的那個李甲,回到此生來贖罪。”這句話,一點不感人,甚至傷人,她臉色微微一變,是啊,有些事即便斬草除根也是忘不掉的。
為了讓她對我的愛深信不疑,我決定再做一件浪漫的事。那天她過生日,我訂了個兩米多高的蛋糕,讓人送到家里。蛋糕太大,從門口進不去,蛋糕店的人索性將其放在樓下,圍過來很多人,指指點點,好似在參觀一塊從天而降的肥隕石。
她瞠目結舌地站在蛋糕前,不知所措。蛋糕店的人遞過來一把大砍刀似的塑料刀,又搬了個圓凳,讓她站在上面將蛋糕切開。她環(huán)目四顧,沒有在人群里找到我,于是將刀放下說:“我得等我丈夫。”蛋糕店的人笑瞇瞇地說:“這正是你丈夫安排的,等你切開蛋糕后,他就會出現?!?/p>
她左右看了看,拿起塑料刀,一記力劈華山,蛋糕一分為二,我猛地從里面蹦了出來,像粘了滿身奶油的哪吒三太子,腳踩蓮花,光臨人世。圍觀的人們都愣住了,隨后嘻嘻哈哈地鼓起掌來,哎,我的浪漫總是借用這種熱鬧的陪襯。幸好,她被感動了。
我想,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巨大的夾心蛋糕。浪漫本身沒什么,但它卻是一份精心設計的心意。
就在我沉浸在美不可言,滿是糖漿味道的往事之中時,趙子很不知趣地捅了捅我,想將他的小說接著說下去。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我極其不耐煩地瞅了趙子一眼。
趙子接著說——
當時孫寅并沒有死,一輛救護車把他送往醫(yī)院,李卯也跟著去了,走得匆忙,連門也沒鎖。錢丑站在門口,望著呼嘯而去的救護車,發(fā)了一會兒呆,轉身走進店內,但凡有窗戶的地方,都有陽光涌入,可錢丑還是覺得這明亮過于肅靜,在屋內小心翼翼地走來走去。
后來,錢丑轉到廚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個將近兩米高的大冰柜,也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想打開看看,走到跟前,錢丑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他最討厭打開冰柜時一股涼氣迎面而來的感覺,還是暖乎乎的烤箱更適合他。
這時,烤箱里還有一盤剛剛做好的曲奇,錢丑猶豫了一下,伸手取了一個,做賊似的吃了,哦,確實也是賊,當我寫到此處時,曾想過這個細節(jié)似乎并不符合善良溫厚的錢丑,本想刪掉,可曲奇的味道實在太迷人,幾乎要從鍵盤的縫隙里飄出來,二十六個字母擠擠插插地咽口水,算了,還是將其留下吧。
錢丑吃得太急,不小心被噎住,四處找水。忽然,他想起放在門口臺階上的那盤西瓜,連忙走出去,等坐下來吃西瓜的時候,錢丑這才猛地想起剛才孫寅被車撞到的情景,是啊,孫寅想必救不活了,應該為他難過一下。我不是說過了嗎?錢丑是個仁厚的小伙子,所以得讓他對別人的生死有一種憐憫之情。那么,在錢丑吃完西瓜之后,他就該將燈箱認認真真地做完,然后才離開。
你看,你看,我老是沉迷這些細節(jié),下面我說得快一些,免得你聽不下去。
后來,錢丑聽說孫寅死了,很難過,錢丑是陪著李卯失去愛人而難過的,也不知道她現在怎樣?錢丑放心不下,有天晚上,他特意跑到蛋糕店去看看,可門卻在里面鎖著,屋內也沒開燈。一開始,錢丑也沒太在意,以為李卯睡得早??墒堑诙焖麃淼臅r候,依然如此,滿街的燈都亮著,唯有蛋糕店里死氣沉沉的黑。
錢丑想,一個女人,丈夫剛剛死去,她會怎樣?坐在沒有燈光的房間里哭,還是……錢丑慌了,想去敲門,又覺得不妥,在門口轉來轉去沒有辦法,索性坐在臺階上,每隔一會兒,錢丑就朝屋內望望,他多么希望,能看見一盞燈鮮艷而歡快地亮起在她的窗前。
此后的幾天里,錢丑總是守在門口,不僅屋內燈光全無,即便自己做的那個燈箱,也像個還沒出生的小獸,默默地蹲在門口,陪著他分分秒秒的慌慮。李卯會不會真的想不開,已經服藥、懸梁或者割腕了?哎呀,這可不妙,錢丑猛地站起來,準備將門一腳踢開。也就在這時,街上響起警車的鳴叫聲,幾個警察餓虎撲食地將錢丑擒住,帶回警局。
你可能想不到,報警的人就是李卯。她只是沒開燈而已,人還活著,也從來沒想過服藥、懸梁或者割腕。這幾天,錢丑守在門外,她隔著窗戶看得一清二楚,哪曉得他安的什么心,還是打電話報警吧。
在警察局,錢丑百口難辯,最后他說,自己給蛋糕店做了一個燈箱,賬還沒結,是想去要錢。警察覺得這個合情合理,將錢丑放了。
錢丑不死心,又跑去蛋糕店,由于天還沒黑,蛋糕店開著門。一見錢丑,李卯便掏出做燈箱的錢,想必警察已經跟她說了??蛇@并不是錢丑的真正來意,他拿著錢,站在門口猶猶豫豫不肯走,最后低聲說:“其實,我是怕你想不開,才守在門口?!?/p>
李卯愣住,緩過味兒后,笑笑說:“謝謝你?!鳖D了頓又說:“假如你不急著走,可以嘗嘗我新作的曲奇?!?/p>
這一次的曲奇與上次吃的味道自然不同,錢丑既慌亂又開心,吃完后問:“這個店,你還打算開下去嗎?”
李卯嘆口氣:“我總得活下去,不過,我只會做曲奇。漢堡了,三明治了,我是不會的,那些太麻煩,還得往里面夾蔬菜和肉。”提到肉,她忽然想起廚房里那個龐然大物的冰柜,孫寅活著時候,買的這個冰柜,往里面儲藏了很多肉。
巧得很,錢丑也想起那個冰柜,隨口說一句:“那個家伙好大,都能裝下一具木乃伊了?!?/p>
李卯說:“當時我老公買的時候,我也這樣說?!痹捳f到這里,李卯忽然想起孫寅,那些過往,一想起來便如同上刑,李卯低下頭去,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
錢丑手足無措地連聲說對不起,他見不得自己喜歡的人難過,這也是一種懲罰。
李卯將頭抬起來說:“看得出你是好人,這樣吧,我燒兩道菜,你陪我喝點酒?!?/p>
李卯手腳麻利,或許早已準備好,酒菜很快就端上桌,擺了三雙筷子,三把椅子。
“今天,是他的頭七,或者還能回來看看?!崩蠲疂裰劬φf。
錢丑悄悄地左右環(huán)顧一圈,心想,即便孫寅來了,我也看不見,可心里還是別別扭扭的有些發(fā)慌。
接下去就是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喝酒。太陽走了,暮色深去,酒意澆灌愁腸,這樣情景之下會發(fā)生什么?錢丑會向自己心儀多日的女人一訴衷腸嗎?不,盡管他被李卯優(yōu)雅而高潔的氣質,迷得神魂顛倒,死而后已,可他始終忘不了這個女子剛剛死去最愛的人。李卯當然也不會有別的想法,她深信不疑,孫寅已經將自己全部的愛都帶走了,即便生死相隔,那堅不可摧的愛也會如鐵索橋一樣橫跨陰陽兩界,此后,唯有兩岸相望,一生終了。
后來,李卯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錢丑起身想將她抱在床上。就在這時,討厭的欲望忽然附體,錢丑的心顫了一下,又把心中的火苗狠狠掐死。那張床如同雷池。
錢丑離開的時候,隨手將燈關掉,隨即又摁亮,輕輕掩上門走開。已經走出很遠,錢丑又回頭望一眼從窗口涌出的燈光,心里穩(wěn)穩(wěn)當當的舒坦,只要亮著燈,就說明李卯還活著,哪怕為誰活。
說到這里,趙子滿臉得意地瞅著我,言外之意,如此構思堪稱絕妙,該得到稱贊。然而我卻硬邦邦地沉默著,以至于他很失望。其實對我而言,小說再好也是小說,人生再壞也是人生。
我的沉默,千斤閘似的擋住了趙子。也好,趁此想一想,那些與我有關的往事。
那天早晨,她說想吃泥鰍,讓我去市場買。沒錯,無論怎么浪漫,都避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泥鰍。結果我們美好而平靜的生活,就被幾斤泥鰍給擾亂了。
我買完泥鰍后,順道去銀行取了點錢,不想被一個喪心病狂的劫匪瞄上。他一直跟著我,在一條幽雅而僻靜的巷子里,猛地竄出來,一棒子將我打暈,搶走我身上的錢后還不滿足,又將我背到他的家中。那是一個滿是發(fā)霉味道的小黑屋,墻上掛滿翁美玲、梅艷芳、張國榮的照片,廁所的水龍頭老化了,總是不停地滴滴答答漏水。
他將我五花大綁地捆在一把高背椅子上,雙手托腮坐在對面一張黑漆漆的鐵桌旁,一動不動盯著我。即便我放聲大喊救命,他也不制止,直到我喊得渾身無力,他才得意洋洋地說:“這附近連個人渣都沒有,你喊個屁呀。”我開始好言相求:“不是要錢嗎?我銀行卡里還有不少錢,密碼完全可以告訴你?!?/p>
他嘿嘿一笑,摸走我的鑰匙鏈,套在食指上轉來轉去。我猛然醒悟,他是要去我的家里。一想到這里,我不由嚇得魂飛魄散,她還獨自在家里,若是遇見這個瘋子,后果難以想象。
劫匪很欣賞我驚恐的樣子,隔了老半天才啞著嗓子說:“怕有個屁用,趕快把你家的地址告訴我?!?/p>
我瞪著他罵道:“你這個瘋子,休想?!?/p>
劫匪朝我扮了個鬼臉,轉身取來一個電鉆,慢悠悠地插上電源,再次問我:“到底說不說?”
我望著嗡嗡轉動的電鉆,心里怕極了,可是假如我說了,隨后面對劫匪的就是她,就是那個即便熟睡之際,我也滿懷柔情,手托雙腮凝望良久的女人。想到此處,我的懼意立即就換成固若金湯的一聲不。
劫匪獰笑著說:“現在不說,待會兒可就沒機會了。其實我也很好奇,一個人的滿口牙都被電鉆攪斷,會是什么樣子?!?/p>
眼見劫匪一步步走近,我用力掙扎著,不想身子一歪,連人帶椅子都倒在地上。隨后,一只大腳便踩在我的臉上,電鉆尖叫著,慢慢移向我的嘴,我不敢大罵或者求救,緊緊閉著嘴,但滿口的牙卻酸疼得一塌糊涂,拼命地打顫。嗡嗡嗡,那是來自地獄里的聲音,在牙齒被絞碎之前,我忽然大聲喊道:“我說?!?/p>
在我說出自家門牌號的時候,那個曾讓我覺得是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立即隔世一般的恍惚起來。劫匪用食指轉動著我的鑰匙鏈,得意洋洋地走了。我縮在繩索里,嗚嗚痛哭。那一刻,羞辱、自責與另外一種絕望的厭惡讓我忘記了她的安危。直到月色被晨光溶解,灌了滿滿一屋子耀眼的陽光,我才猛然警覺,這個時候,劫匪早已去過我的家了,她會不會被……也便在此時,我忽然發(fā)現,系住自己雙手的那根繩子,只不過是打了一個活結。我又驚又喜又滿心惡苦,沒有人能體會到我當時的心情,那個充滿嘲弄的活結,才是最壞的魔鬼。
我咬開繩索,飛奔回家。走到門口時我卻猶疑了,很顯然,那個劫匪昨晚已經來過,那么,等待我的定然是一幕可怕的場景。我的妻子或者已經慘遭殺害或者五花大綁衣服破碎被那劫匪糟蹋了,我想象不出第三種可能。然而,第三種可能卻忽然出現眼前。妻子推開門從屋里走出,除了雙眼有些浮腫之外,渾身上下一絲不亂。
你沒事吧,我們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隨后,我上下左右打量她,又沖進屋內四處查看,最后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長長松了一口氣。
她一臉不滿地問:“怎么,你懷疑我在屋里藏了人?”
我搖了搖頭問:“昨天晚上,沒有劫匪闖進來吧?”
她哼了一聲說:“什么劫匪?我看你是想問奸夫吧?奸夫沒有,淫婦倒有一個,就站在你眼前?!备难廴σ患t,絮絮叨叨盤問起我怎么一晚上沒回來,讓她擔心受怕。
我放心了,也許那個劫匪昨天遇見別的事,沒有來。結局竟然是個驚喜,仿佛中獎,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驚喜之余,我心里也有一絲死亡般的難過,仿佛在祭奠什么。
這件事,我當然瞞著她。接下去,生活一如既往,只是我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不遺余力地去愛了,總覺得我們之間隔著另外一個人,這個第三者,也許就是那個曾鬼魅般出現過一次的自己。
想到鬼,我不由猛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個冬天的早晨好冷,那個剛剛死去不久的陌生人,是否已經變成了鬼。
這時,人群開始緩緩移動,擠牙膏似的在前排擠出一條隊伍,繞過死者的遺體,向他告別。喋喋不休的小說家,也從他虛構的世界里抽身出來,跟我一前一后地經過死者遺體。我忽然發(fā)現,趙子的臉上現出一種古怪的神情,與其說是悲痛,還不如說是悔恨。
從大廳走出來后,天還沒有亮,四下里影影綽綽,趙子終于借了火將煙點燃。我很好奇他跟死者的關系,剛要開口詢問,可他卻吐了一口煙圈,又講起那個小說——
那天以后,錢丑經常去蛋糕店,卻從來沒有表達過自己的愛意。李卯也將這個理解為一種同情,欣然接受了。
剛才我不是說過嗎?錢丑是做燈箱的,他非常喜歡這份工作,就好似自己是個巨大的發(fā)光體,每一個燈箱都是從他身上割下來的切片。假如,那家找他做燈箱的店鋪,恰好在萬貫街,他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屁顛屁顛地趕去。對了,我忘記交代,李卯的蛋糕店所在街道就是萬貫街。
錢丑有個心愿,就是希望萬貫街的每一個燈箱都出自他的手,那樣,一到晚上,滿街的燈箱都陪著李卯,就好似他守在李卯的身邊一樣。
這天,錢丑又坐著公交車去萬貫街找李卯,手里還拿著一個用罐頭瓶做的燈籠。說起這個燈籠,還是他很小時候,母親給他做的呢。那是一瓶海棠果的罐頭,吃完之后,母親在里面安了一個座,插上蠟燭,再將瓶壁貼上一層紅紙,綁上銅絲,用木棍挑著,一個燈籠就做好了。錢丑管這盞燈籠叫海棠燈。
錢丑拎著海棠燈滿街跑,紅影搖曳,蠟燭燃燒的地方,仿佛還有絲絲縷縷海棠果的甜味飄來。燈籠并不是很亮,可錢丑卻覺得世上所有的光都在這里,滿街黑漆漆的,他真想拎著海棠燈,在每戶人家門口都站一會兒,給他們照照亮。當然,現在錢丑只想將這盞海棠燈送給李卯。
路上,兩個乘客坐在身旁,嘁嘁喳喳小聲說話,一個說,你知道嗎?最近有個瘋子,總是拿著一串鑰匙,挨家挨戶地開門。另一個說,是啊,我也聽說過,不過,這兩天卻沒聽到他的消息,說不定去了什么地方。前一個說,這樣的瘋子卻也沒什么,最怕的是另外一種瘋子,拿著汽油自焚。后一個說,自焚就自焚唄,還非得到公交車上,拉著別人一起陪他死。說到這兒,兩人都住了嘴,緊張兮兮地左右望望,好似真有人要拿著汽油自焚似的。
那兩人的話,錢丑一一都聽進耳內,不由想到,若是我遇到這種情況會怎樣呢?驚慌失措地跟著大家一起逃命嗎?不,自己平凡得這么久,實在厭煩了,不如做一回英雄,到時候,一聲斷喝,先將自焚的人鎮(zhèn)住,然后,緊緊將那人抱住,讓其他乘客一個個逃走?;馃缴懋斎凰盒牧逊蔚靥?,那人拼命掙扎,可我死死將其抱住,就是不松手。
想到這里,錢丑仿佛感到身上真的有股火辣辣的灼痛,卻也悲壯。不過既然是想象,他就對自己開恩了一下,最終并沒有被燒死,只是毀容了。當天的報紙、電視都對他的英雄行為大加宣傳,醫(yī)院的走廊擠滿了慕名而來的人,爭先恐后地為他獻血。以前的熟人,都以認識他為榮,尤其是李卯,她萬萬沒有想到,曾經暗暗喜歡她的這個燈箱匠,竟然如此英雄了得。
錢丑越想越激動,只可惜車到站了。他依依不舍地下了車,伸手一看,掌心激動得滿是汗,不由搖頭苦笑。就在這時,錢丑忽然想起那盞海棠燈忘記在車上,連忙去追公交車。一個乘客搖開車窗,作勢要將海棠燈扔出來。錢丑失聲喊道,別扔??梢呀浲砹?,那人一揚手,海棠燈便飛出車窗。錢丑跌跌撞撞地伸出手去接,同時,一輛卡車迎面而來,錢丑被撞飛了出去,幾乎是和海棠燈同時摔落到地面上。玻璃破碎的聲音,在這個夕陽欲落的黃昏里是那般哀傷與惆悵。
錢丑仰面躺在路中間,用手指碰了碰海棠燈的碎片,仿佛再次聞到一絲甜甜的海棠果味道,那是來自童年的味道。同時,那輛公交車里的乘客都伸長了脖子,回頭朝這邊看,滿臉的好奇與隱隱約約的興奮,那可是錢丑在想象里搭救過的人們啊。
錢丑剛一死,夜色就裹尸布一般蒙住了萬貫街,燈,一盞接著一盞亮了。李卯走出蛋糕店,將燈箱點亮,她也看見很多人朝著遠處跑去,想必又出車禍了。想起孫寅死時的情景,李卯一陣眩暈的難過,慌忙轉身進屋。李卯哪里知道,那個剛剛死去的人是錢丑,更想不到那盞破碎的海棠燈,本是要送給她的。
故事到此結束,趙子就好似功力全都化去的武林高手,渾身無力地坐在路邊。盡管我一直表現得很淡漠,但還是為錢丑的死微微難過了一下 。
“抽一根嗎?”半晌后,趙子微微仰起臉,疲憊地問。
我接過煙,極其自然地取出火機,將煙點燃。趙子沒有問,為何我有打火機剛才卻不借給他,而我也沒為此感到難為情。為拒絕而拒絕,這已成了習慣。
“今天,可真冷?!壁w子一遍遍重復這句話,將衣領豎起,擋住半邊臉孔。
此時,死者已經火化完畢,他的親屬將骨灰劃拉劃拉,都收拾到一個方方正正的骨灰盒內,然后,捧著骨灰盒往存放處走去。也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骨灰盒上的照片以及死者的名字,赫然竟是錢丑。
我不可置信地看了趙子一眼,他像躲避暗器似的,側了一下身子,然后滿臉歉意地說:“沒錯,死者就是錢丑,我不該將他寫死,我太自私了,為了讓自己的小說更有震撼力,就犧牲了錢丑,難道小說一定要以悲劇收場才能打動人心,稱得上好小說嗎?”
我沒有理會趙子,默默地吸了一口煙,當淡藍色的煙霧緩緩飄起之時,我也隨著飄回到往事之中。
那件事之后,我不止對愛情繞道而行,也失去了做愛的功力,甚至還養(yǎng)成了疑神疑鬼的毛病。每次,她出門的時候,若是化妝,我必然要冷言冷語地追問一番。
她最怕的事終于還是出現了,解釋是多余的,唯有沉默。那個暖融融的家,像被歲月打進萬劫不復的冷宮,默然凝霜。其實,我也恨自己的多疑,本該要相信她的,可每次都忍不住胡思亂想。或許,我暗中更希望她真能做一件對不起自己的事。我出賣她,她背叛我,這樣才算扯平了。
有一天,我假裝去跟朋友打麻將。臨走時我告訴她,自己晚上不回去了。然后,我坐在對面的酒店,一直喝到深夜,醉出雄心豹子膽,這才晃晃悠悠地離去。快到家的時候,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于是蹲在路邊吐了起來。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有一條人影鬼鬼祟祟站在我的家門口,轉動手中鑰匙將門打開,隨后閃進屋內。
嘿,她在外面果然有人,連家里的鑰匙都給他配了一把。我又驚又怒,同時也有一絲興奮,拎起一塊磚頭,躡手躡腳跟了進去??斓侥侨松砗髸r,我低喝了一聲,去死吧,磚頭狠狠砸了下去。那人一聲沒吭便倒了下去。我怒沖沖地將燈打開,她竟然沒有在家,回頭再看躺在地上的人,我不由愣住,死者卻是當初的那個劫匪,他可真不經打,一磚頭就斃了命。
我坐在地板上,怕得要命,到底怎么回事?劫匪為何隔了好幾個月才找到我的家?難道他忘記我告訴他的地址了嗎?以至于這些天一直在找?我摸了摸劫匪的兜,只有一枚兩面都是人頭的硬幣,順手放進自己兜里,然后將他的尸體藏在廚房的冰柜里。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我將這事瞞著沒說,免得深更半夜嚇到她。第二天早晨,我和她坐在門口吃西瓜,就在我打算告訴她的時候,她忽然讓我去給做燈箱的小伙子送塊西瓜。我的醋意又來了,很不情愿地走了過去。忽然,劫匪的那枚硬幣從我兜里掉出來,這還了得,若是被人發(fā)現,很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到劫匪的尸體。我慌忙去追,結果一輛卡車直奔我而來,好似預謀已久。
是的,我想起來了,我叫孫寅,我已經死了,死在趙子的小說里。
據說,人死之后最怕光。現在黎明將至,遠處的地平線上霞光隱現,很快就會有一輪太陽出世,我好似正在等它。
作者簡介:木糖,男,漢族,原名李洪有,現居黑龍江大慶,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中國作家》《小說選刊》《小說林》《歲月》《北方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出版兒童長篇小說《春知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