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玥
北風(fēng)一起,丸子店的生意就火了,晚上七點(diǎn),匆忙回家的人兀自在反穿的大棉襖后面哈著氣,將摩托車在宋嫂丸子店的門口略停一停,偏著腿,被風(fēng)吹齉了的鼻音在嚷:“宋嫂,老規(guī)矩,各樣來半斤。”五分鐘,六種丸子已打包遞來,宋嫂還以大嫂的口吻叮囑一句:“今兒下牛肉丸子的湯水都送完了,給你留了一袋兒下灌黃魚圓的清湯,也是很好的,透鮮呢?!?/p>
摩托車上的男子一踩油門:“宋嫂,謝啦!”風(fēng)已把他的尾音吹散。
是了,在這樣寒風(fēng)瑟瑟的天氣里,還有哪樣物事,比一大砂鍋熱氣騰騰的丸子更暖人心,更能襯出一家人頂風(fēng)冒雪回家吃飯的凝聚力?魚圓、蝦丸、牛肉丸、雞肉丸、薺菜豬肉丸,還有藕圓或蘿卜圓,純白、蝦紅、灰粉、暗綠,在放滿豆芽、筍片、蘑菇的湯水里煮開,載浮載沉,一掀鍋蓋,香氣讓人猛打了三個噴嚏。所有的寒冷瑟縮,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宋嫂做丸子的那份辛苦,非尋常人所能消受,她堅持魚圓要用白魚做,而不是青魚做,誰都知道十斤重的青魚好尋,五斤重的白魚難尋,而做魚圓,偏是魚越大越好。因此,凌晨兩點(diǎn),宋嫂就要出發(fā),騎上電動三輪車到遠(yuǎn)郊的碼頭上進(jìn)魚。穿兩層棉襖,下面是一雙齊膝的高筒膠靴,手拿一個能射一百米遠(yuǎn)的超級手電。有時,魚販們會為誰家的白魚更新鮮爭吵起來,宋嫂得意地說:“你道我如何分辨?看眼珠,看魚鰓?這哪能分得出來?”
宋嫂的辦法是把手電關(guān)掉,讓周圍的人也把手電關(guān)掉,手電一關(guān),白魚的鱗片就在昏朦的夜色中閃閃發(fā)光,魚鱗沒有辦法說謊,越新鮮的魚,魚身的顏色越是發(fā)珍珠白,稍微暗淡一點(diǎn),出水時間就要往前推了;還有一點(diǎn)說起來更玄,宋嫂開始遠(yuǎn)遠(yuǎn)地聞味:“最新鮮的魚,腥是腥,那腥味很干凈,有點(diǎn)發(fā)甜。”
魚買回來,第一縷曙色還遠(yuǎn)未降臨,宋嫂開始剔魚骨,打魚茸,白魚就是這點(diǎn)好,沒有暗色的魚肉,茸泥剁細(xì)后雪白粉嫩。把魚茸放在大盆內(nèi),加上生姜末、蔥汁、料酒、蛋清、老菱粉,加水調(diào)和成黏稠狀,再加精鹽,開始“收膏”。此時宋嫂把所有的精氣神,都灌注在兩條胳膊上,魚圓是否久煮不散,以及是否“浮水正圓,筷夾如兜,晾入碟內(nèi)如扁紐”,全看這一刻的“上勁”是否能上圓了。饒是宋嫂這樣的老手,這一通奮力攪拌之后,用湯勺取一小坨魚茸放入清水中,看到魚茸如一小團(tuán)白菊花一樣浮起,也會嘆息一聲,猛然感覺到雙臂的酸軟。
從早到晚,宋嫂都沒有真正歇下來過。宋哥說,有些麻煩是她自找,比如到了下午三四點(diǎn)鐘,附近的小學(xué)放學(xué)之時,宋嫂非要單做一鍋灌黃魚圓,專供那些老人家接了小孫子小孫女來解饞。在宋嫂的老家泰州,灌黃魚圓要用到蟹黃,成本很高,宋嫂很聰明,用的是羅氏蝦的蝦黃,反正要做蝦丸,原來鼓圓蝦頭中的那塊胭脂紅的蝦黃浪費(fèi)不用,可惜了的。宋嫂特將家中的兩張小方桌抬出,讓背著花哨書包的老人家與孫子對坐,小瓷碗,熱魚湯,湯里浮漾著8枚魚圓,好像白玉丸里含了一塊艷色夕陽。老人家和孩子坐在那里溫柔閑談,孩子說到興起處,小臉兒興奮得通紅。
這也是城里孩子,在功課的壓迫里,唯一可以品嘗天倫之樂的時候吧!在路上,在離開學(xué)校還沒到家的中途。
宋哥說:“我看你不是可惜那點(diǎn)蝦黃,你是貪看人家一老一少,坐在那里絮叨——你是想兒子,也想家中二老了。”
宋嫂不語,俄頃,眼圈紅了。